《家国旧情，爱连环，恨连环》让之

227、悟

　　当她们走拢门口时，名僧并未停止他敲木鱼和依呀诵经的声音，她俩都放轻了脚步。夫人牵着她穿过诵经室来到侧屋，这时她闻到一种带有辛辣味儿很能提神的香气。
　　面前壁炉上摆着各种长颈大肚的罐子和瓶子，这些罐子和瓶子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散发古朴陈旧的气息，这样她闻到的香气就变得更加神秘。
　　夫人出去从摆在炉火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热茶进来。接过茶碗时她看了一眼夫人的手，这女人在如此苍凉的境遇里还能保养好自己一双白白的手。苏瑶心头一热说：“夫人，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手？”
　　夫人笑着说：“等你喝了这碗茶。”
　　侧屋走出去是阳台。阳台前方的空中飞翔着几只老鹰。阳台是纯白的石头所砌，真是一尘不染，这地方的空气中是不带尘埃的。连阳台的旮旯处也很干净，只有些很老旧的黑斑。
　　“看得出您到这里好多年了。”苏瑶感慨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这屋里，连这个阳台，擦得这样干净，连这把铜壶都闪着光。但无论如何，有些陈年的污垢您是把它刮不掉的。”
　　她把喝完茶的茶碗顺手搁在阳台的石护栏上。
　　夫人便递只手给她，打量着她说：“怎么觉得我俩像姊妹？”
　　苏瑶正端详她好看的手呢，一抬头觉她眼中密密地撒出一片银针向自己袭来，顿时间浑身酥软几乎要坐在地上。
　　夫人自己又掩口而笑：“长你这么多，说跟你像姊妹。”
　　说明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眼力”，这令半晌才恢复过来的苏瑶暗暗惊讶。
　　回到屋里，苏瑶察看屋里的东西看是不是真的都闪着光，是真的，包括面前黑旧的壁橱，壁橱内包裹经书的黄绸，以及矮几上的银烛台。
　　苏瑶的心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她羡慕极了，望着夫人显得很宁静的脸说：“夫人，您真像个神仙！”
　　“神仙？呃，这里不信神仙。连佛佗都不说他是神，佛佗也只是人，他只说他有佛性，开悟的种子。任何人，包括你和我也都有佛性。”
　　苏瑶低着眉眼，因说错了话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不肯多解释。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只有两尺宽的窄床上，她在外面经室里也看见同样一张窄床。忽问：“你们一直是这样的？”
　　她不明白这个问题是如何从自己口中冒出来的，尴尬不已，还觉得自己耳朵都在发烫。
　　“我几乎一直听见木鱼和铃声，我走很远……”
　　她慌忙更改话题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夫人道：“他除了吃饭和取药……”
　　“嗯！这几天，即使在深夜里，我都听见铃声，湖中的波浪，还有夜鸟的叫声，像都应和着铃声的节奏。”
　　“他总在修行。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他晚上睡觉没有，因为我睡觉前和醒来后，都总听见他在念经和拨动佛珠。从我来，就一直是这样的。”
　　夫人目光有意落在那张窄床上，这样她说的最后一句就回答了苏瑶刚才的问题。
　　“那他从不出门？”
　　“有时，他会盘腿而坐，绕寺庙走一圈……有时还会到那片小树林去。”
　　“怎么，盘腿坐着，走一圈？”
　　“他会腾空而行。”
　　“哎，我好想看……”
　　“他是在黄昏，有时清早，看你有没有缘。”
　　这时外面诵经的声音停止了。这引起了她俩的注意，一同走出去。苏瑶凝视这位高龄的名僧，她上次来因为敬畏，从未凝视过他，现在她开始对他有了亲近之感。
　　见他黧黑的面孔，虽瘦却几乎没有沟纹。凹陷的额头令他的头型更像座山崖，两道银色的剑眉，就像落在黑色山崖上的两只白鹤。他对她和善地点了点头。
　　她道：“师父，我现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心中都有你的铃声。”
　　“呃，那说明了我可以引导你。你昨天说了你的病。其实，你不用服药。”
　　“啊，真的？那我愿意……”
　　他的目光与她相交流，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完□□露了。
　　“听说师父凭着您的智慧，能够看生死如观手掌？”她直截了当地问。
　　名僧微微颔首：“我不能说非分的话。其实，生死又有什么？连佛佗都会死……此刻我只知你的心性，很纷乱。”
　　“那什么叫心性？”
　　“那就是悟……”名僧缄默了，但是感觉到这少女的目光仍旧在盯着他，只得又说：“当你修行的时候……”
　　“那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呢，不懂得修行？”
　　名僧抬起玄黄的眼珠，看了她一眼。一丝微笑挂在唇边，像黑色天宇弯弯的月亮。
　　名僧道：“你需懂得放松自己……把心带回家里，然后放松，你就会瞥见它……呃，譬如说，你看这束光线……”
　　苏瑶便瞥见了这束从窗□□入的下午的光线，极透明纯净的，如这里的空气和气氛一样。
　　“有时候你还可以看太阳从那片草原升起，看雪花翩翩飘下……”
　　苏瑶出了庙门，沿下坡走。背后名僧和夫人小声说的话，已经很远了，还清晰传来，像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这是空气纯净、顺风的原因。又像一口很深的井，井底说悄悄话，井口能断断续续听到。
　　“一只蝴蝶……人间走一遭，是这些小妖精的心愿……”
　　她想噢，原来这样，心中波澜不惊。感到这是名僧为了启示和引导，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因为他们之间本该说当地语。
　　夫人道：“可，师父……我怎么觉得跟她像姊妹？”
　　苏瑶想：他们原来是师徒？
　　名僧回答：“这正是我的不解处，我修行百年还从未遇到过……大千世界，我所遇所知者只是恒河沙中一粒……必有何种法力在从中播弄。”
　　苏瑶想鸠占鹊巢。若知道地址她就会写信给玛丽请她不必来了。她要女孩子们就叫她名字。不习惯，孩子们都说。那对玛丽你们怎么习惯？她……是个外国人哪。
　　她仍坚持自己的要求，对继续叫她老师的学生不予理睬。而当学生的怀里有小孩在哭闹时，她或让旁边的学生帮助她，或自己将那哭着的小孩抱过来，逗着他，哄他不哭。
　　反正没有教学质量的压力，她偶尔会有这种闪念，旋又为此闪念感到不安，觉得玛丽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她开始像名僧引导的那样寻找自己的心性：放松自己。把心带回家里，然后放松。
　　她看这片天宇和原野，有一种超凡的宁静与和谐。是玛丽的选择，还是为了孩子们上学方便，还是这里有座寺庙，学校才设在这里？每到下午，教室里都会飞进一些小鸟，在课桌上下啄食着学生撒下的炒麦粒。
　　而教室外面，阳光明亮得催人入睡。山川亦已入睡，而成了半透明的，绿的翡翠蓝的翡翠。在啄食小鸟的衬托下一切都是静的，包括那湖上的涟漪和绿草地上风的波纹。久而久之，会觉得阳雀的叫声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每天去那片小树林，挨次走向一株株古树。她先在树干上抚摸着，她的指尖流淌着情意。随后把耳朵贴上去，眼睛也变湿润了。她听见的是眼前之景的背面：新芽从泉水里一点点往上挣，古树在沾沾自喜。
　　她环顾四周，想我不如就是那株小杉树……唉不行呀，我宁愿变成那块石头，它在湖岸边，瞧，浪花在不停和它亲吻，水鸟和它也很亲近……
　　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她也许会突然发病。她包里带有应急的药。每天都有些人从远处来向名僧求药。这天下午，苏瑶看见求药的人走了，便往金庙去。
　　碰到夫人往坡下的那眼泉洞去背水。她真想帮夫人去背水，却又怕把自己的病弄发了不好办。这座美丽浩瀚的湖泊却是咸水湖，虽然一样是鱼和鸟儿的乐园，但对于人来说它只是很中看。
　　“我已经悟了”，她对名僧说，“我经常去那片小树林，我知道了，这里最宁静的，不是草原，也不是金达湖，是林中那些古树……我经常与它们说话，我的心也变宁静了……”
　　名僧微阖的眼睛，露出了一丝丝浑黄色。
　　停一会，她若有所悟说：“下面那片树林，从枯木下有抽出来的新枝，我就是吗？”
　　名僧仍不说话。
　　“夫人的病好了，就是她修行的结果吧？”苏瑶大胆地这样问，夫人曾经患病这只是她的猜测，因为夫人说了她们的因缘相似。
　　没有回答，名僧闭目念着经咒。良久，当他睁眼时，见苏瑶仍恭敬地站在面前，他微有些诧异，开口道：“你没有病，因为有人替你……”
　　苏瑶屏住呼吸。
　　片刻之久，名僧才又道：“你们就是一人。”
　　觉得悟了的她十分讶异，像泉水中发出的那朵新芽被意外掐了尖，噢别泄气，再抽条啊！
　　她出去，看见夫人坐在半坡歇气。“你年龄大了，只能背半桶。”她对夫人说，蹲下要帮夫人背水。
　　夫人捏捏她的手，示意等会儿。她便挨着夫人坐下来。
　　夫人问：“师父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就是一人。”
　　她在想要不要说“替你”的话，不知何意，明明夫人病已经好了。她就只抿嘴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我的前生是只蝴蝶。是他对你说的，让我听见了。”
　　“那你笑什么？”
　　“我笑夫人，你的前生是什么？”
　　“是什么？”
　　“是一幅画！”
　　一幅画这个趣味的典故苏瑶是从蓉蓉那里听来的，她现在越来越觉得十之八九夫人就是那幅画。
　　她忽然冲动地趴着吻了一下夫人的脚。夫人连忙缩回：“不兴这样。”
　　她便站起来，要帮夫人背水。
　　突然，夫人道：“你看！你看！他很久不出来了，他在给你显示！”
　　苏瑶转身抬起头，看见高僧正像匹树叶一样绕着金庙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