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结》任青钺

6、第二章 静静 第一节

　　衣叶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在暗夜家灯点点的闪烁下，平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伤。是了，孤寂是映衬出来的。
　　埋在心中的往事，本以为要用余下的岁月去日日祭奠，不想今日却要去回想。回想，二十五年前的黑白影像……

　　惠庭的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曲折小臂握着拳头又松开。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去攥着拳头了，因为已经不知道要去憎恨谁了。紧张的她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又退了回来，呼吸变得急促因为泪水在一双桃花眼中打转。
　　惠庭的手始终不敢扶着自己的肚子，其实她是多么想摸摸那肚子。不敢，因为腹中的生命就要因为自己迈向的地方而结束。端在胸前的手颤抖了一下，因为一颗泪珠的掉落。

　　“惠庭……”

　　一个更加疲惫的声音响起，一个呼吸强烈奔跑而来的少女扶着医院白色的墙壁，一个虽然瘦弱却表情坚定的少女在平复呼吸之后走进惠庭惊慌失措的身体。

　　“已经犹豫了，就放弃吧。不然你会后悔……”
　　“可留下……我要怎么办啊……”
　　当注意力终于被分散的时候，惠庭积攒的泪水喷涌而出。原本可以挺立的身体也终于崩溃，依靠着一个身体更为脆弱的少女。
　　衣叶用自己单薄却温暖的怀抱迎接一个母亲并不自信的泪水，她还想要迎接一个生命。
　　“我来养……”
　　尾音如钢铁一样坚强，虽然被惠庭因充满恐惧而变得恐怖的眼神打断。

　　“我能养育他，我现在就有经济来源……”
　　“你要怎么和你家里人说？”
　　惠庭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不但能救她的孩子还有她自己。
　　“他们没有权利干涉这件事，也不可能阻止我。”
　　“衣叶，我……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会被唾沫淹死的！谁能相信这个孩子不是你生的！”
　　惠庭变得激动，因为紧张而扭曲了原本甜美的声音变得嘶声力竭：“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以后要怎么办？你的婚姻、你自己的孩子呢？这……这……你不能这样做……”
　　“安静下来。”
　　衣叶没有任何语调的声音加剧了惠庭的泪水，却安静了嘶哑的声音。衣叶把惠庭拉倒处置室旁边的一个角落，以一个超乎十五岁少女应有的天真而是饱经风霜的一个低沉声音对惠庭讲：
　　“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觉得可以就把孩子给我。如果你觉得不妥，还有别的办法。”
　　衣叶的声音永远都是不容被质疑的，所以她要比同龄的人成熟好多。
　　“我现在已经和一个出版社签约了，我又多了一个固定的专栏。这是我的经济来源，足够养活一个孩子。我父母那边也会帮助我。”
　　惠庭摇着头想要打断衣叶，但是衣叶那说不出来是愤怒还是原本就是刚毅的眼神让惠庭闭上了嘴巴，继续簌簌的落泪。
　　“最重要的是，我没有生育能力。”

　　惠庭的一双大眼睛忘记了眨动、忘记了流泪，真正变成了一个聆听者。
　　“我的子宫因为病变已经全部摘除，我永远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算是你帮助我让我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你可以说话了。”
　　衣叶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用以代替泪水吧。

　　“你才十五岁，带着一个孩子要受多少白眼……即使没有孩子也要结婚啊！”
　　“你就是因为受不了别人的白眼、想要另一个男人全部的爱而要杀了这个孩子吗？”
　　衣叶的声音没有提高，一双凤目充斥着红血丝。她可以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比同龄人想的深刻，却无法理解身为一个母亲的自私。也许是因为自己无法成为一个母亲的原因吧。

　　“我……”
　　惠庭无法辩驳，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我不是你……我害怕……”
　　原本这个孩子的出现就是惠庭自私想法的恶果。
　　原本以为可以用一个孩子俘虏一个男人、一个富豪之家，却适得其反。衣叶在知道惠庭是有如此心态的女人之后，并没有因为她的行为放荡和功利的心态而加以讽刺。依旧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这样告诉她：你的价值就是用别的东西来衡量吗？你的孩子也因为你的不自重成为了廉价品。
　　十万块钱，男方的富豪家庭就给出了这个价钱，九牛一毛都算不得的损失。惠庭原以为可以分享到其中的百分之一、即使是千分之一也好。

　　“你刚刚害怕了吧？是对这个孩子的愧疚。”
　　衣叶看着惠庭圆润的小腹，不仔细看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一个成长中的丰满少女而已，就是这样的感觉罢了。岂不知在那青春肌肤之下已经是一个四个月大的生命在忍耐着孕育等待着出生。
　　“我真的……真的害怕了……因为我的私欲让他来到这世界，又要因为我的自私亲手再将他杀死……我，我怎么是这样的女人啊！”
　　惠庭跪倒地上痛哭，像是在对衣叶道歉一样。衣叶突然感到很安心，因为惠庭沉默的哭泣代表了她接受自己的建议了。惠庭有着不得不接受的理由——这次的流产也许会导致以后的不孕。惠庭无论被男人怎样伤害，都是需要一个男人来依靠的。
　　衣叶脱下自己的衬衫盖在惠庭的身上，初夏的葱绿斑驳着并不煦烈的阳光：“谢谢你让我可以成为母亲……”
　　惠庭原本以为这是衣叶在对自己说的话，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衣叶那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看向自己的肚子、那腹中的生命。

　　惠庭不会记错二十五年前，那个初夏时节衣叶的眼神。
　　坐在床边拍着一个一个8岁孩童入睡的惠庭看着窗外已经是桐树叶满树冠的初夏景象了，就像那时一样。但是，曾经成长的那座城市现在还应该是初春的季节吧。并不怀念那座根本就没有春天的城市，却有着一些人无法割舍——那时的自己、那时的一些人。
　　惠庭看着在欧式设计下略显夸张的床上的孩子，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泉。8岁时的泉就已经开始讨厌自己了，因为那一双冷酷的眼神和虚伪的表情。原来，泉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还有愚蠢。腹中的泉，听得到一切。
　　惠庭并不责怪泉的所有决定，甚至五年前泉的一厢情愿断绝母子关系。有些伤痕无法愈合，反而被岁月冲刷变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最后成为悬崖——想要得到原谅就要不计一切逃下去，用生命的结束求得最后的饶恕。
　　惠庭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偏激，因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所作出的一切选择都要以这种代价来补偿他人。因为是如此的结果，惠庭反而变得无所畏惧，第一次不再感到有任何恐惧的存在。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的自信，因为——
　　“我是坏人。”
　　曾经甜美的声线因为时间的存在而疲惫，曾经不能面对的一切同样因为时间的存在而敢于面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惠庭要紧紧握住……

　　衣叶手中的香烟燃灭，只是点燃的时候抽了一口。烟灰缸里已经是满满一层的烟头，烟灰散落一地。突然一个孩子稚嫩、蛮横的声音出现衣叶的耳畔——
　　“好臭！不要抽啦！”
　　一个撅着嘴的、竖起浅浅眉毛的小肉球掐着腰出现，头发少少的却是根根立在头顶，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刺头。
　　衣叶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将赃物藏到哪里，因为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只能存在记忆中的一段影像了。
　　“泉，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
　　衣叶在自言自语，不知不觉中又点燃了一颗烟。

　　2649辗转在无相集团大楼内。白天的一番勘探如鱼得水一样在办公大楼内穿梭，装置窃听设备。将近凌晨1点，第二编辑部才关灯。看来，从事出版编辑工作也不是很轻松。2469蹲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中耐心的等待，没有一丝的烦感。如果说这也是窃听者所需要的心态到不如说2649本身的性格就适合这样一种工作。CD中反复播放的那首MY GIRL旋律悠扬的唱着，因为女主人今夜已经关机，房间里也只有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还有的就是一个人不时的自言自语。
　　——女主人曾经并不孤独
　　——所以，她不甘寂寞

　　安静的第二编辑部空旷着纸纸本本，就连走路没有声音的2649在这里走路都会发出声音。主编的办公室整洁到令人一目了然的地步。干净的男人很多，但是整洁的男人不多见。物件不是因为少，是因为摆放整齐、有规律可循。
　　2号男子本身就像汉字一样是方方正正的人，无论从处世的态度还是个人喜好。也许2号男子喜欢复杂，但是却不擅长应付复杂的事情。比如爱上人生观有些复杂的女主人、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2649安装窃听设备完毕，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他发现了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在2号男子的办公抽屉里。说是有意，因为在办公室已经绕了三四圈，就是在找些什么。说是无意，因为抽屉里夹着照片的笔记本在最底层却露出了照片的一角。
　　照片中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童，身后的景色已经因为人物被放大而模糊了。一片山花浪漫、阳光普照的背景，就是这样的看不清才有这种朦胧美感。照片中年轻的女人不用借助多么明亮的灯光去看就知道，是女主人。
　　看得出是经历一段的岁月照片，但是女主人的样貌依旧。岁月在这一张耐得住寂寞的面容上并没有留下痕迹，只是现在的女主人失去了照片中如此灿烂的笑容，以至于因为这笑容而使漫山的鲜花失去颜色。女主人本就有些小的一双凤目笑弯成两道弧线，薄薄的嘴唇配着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知道为什么，2649因为这一张绽放的笑颜而莫名的伤感起来。就像泪水盈在眼眶中的感觉一样，喉咙酸痛。因为现在的女主人严肃的表情吧？因为现在这个女人一无所有吗？

　　2649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这张照片已经揣在了怀中。即使因为这个举动而被发现窃听也无所谓了。这样一张烂漫的照片不能压在抽屉底下，更不应该被一个讨厌的人所拥有。自作主张的2649揣好照片离开第二编辑部。他现在想知道的太多了，但是不包括那照片中男童故意龇牙咧嘴夸张笑容的原因。
　　但是，那个孩子一样是高兴的，因为他的头紧紧挨着女主人的脸颊，恶作剧也要有好的心情。那是一个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古怪的孩子，因为根根立起的头发和单边眉毛。这类人，注定尖酸的脾气与古板的性格。

　　耳机中传来女主人手中的打火机再一次被擦动，幽幽的吞吐烟雾的声音代替了叹息。
　　——21
　　——第21根香烟，打开了第二包烟盒。
　　2649用什么来安慰忧愁呢？他好像没有这么多时间用以思考，却已经在行动。因为，从未失去过什么所以无法体味到女主人此刻的心情。那么静静的回忆中，2649的身边同样有一个不可以忘记的人的存在，一个女人——

　　她进到自己的房间，从来都没有敲过门。同样的，她也容许别人的破门而入。但是他不想这样做，因为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自己因喜欢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女人。
　　同样的，没有敲门进来了。如雪一样白的手里握着一个鲜红的苹果。其实他并没有转身，但是他知道。接近午夜的时间女人就拿着一个苹果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前吃苹果有助于睡眠，女人的失眠久治不愈。
　　女人躺在床上，单只胳膊拄着枕头另一只手轻轻的就掰开了苹果递给他一半。
　　——神奇吧！
　　女人神秘兮兮的笑着，他连眼睛都不抬一下继续看着书把接过来的苹果放到一边。分着吃，只能分着吃苹果。
　　女人了解他的臭脾气，也知道并不能得到他的一句回应就吃着苹果看着他胸前所阅读的书。
　　——明天要出去吗。
　　他说话没有太多语气。
　　——咳，吃不了了。
　　女人把吃得难看的半个苹果递给他。他吃着，另外的半个苹果还放在边上。
　　——明天睡大觉！
　　女人伸了一个懒腰躺在床上，却又从他的书架上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来看。
　　——等你出门就睡大觉，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清汤面条，打两个荷包蛋。
　　——恩！我也想吃呢！
　　女人看着书，却不知道怎么就闭上了眼睛睡去了。
　　他看着女人那张只有熟睡才能放松的面容，有些痴迷。很安静，如她这个人一样。呼吸的声音也是安静的，单薄的身体在缓缓起伏。他不是忍不住而是喜欢贴近熟睡中的她，微微感受着那平缓起伏的身体、微微闻着留在发丝中淡淡的烟草味。
　　他关上了台灯，数字日历上已经是新的一天了。他借着月光透过窗帘的光线继续看着身边的女人。已经两天没有合眼的她渴求着睡眠，却微微的皱着眉头。
　　他躺下来，胳膊轻轻地搭在女人的身上慢慢地将她搂在怀中轻轻的、轻轻的在拍着。女人喜欢这样轻轻被拍着入睡，这样能感到身边有他在不会害怕。
　　他随着自己安抚的节奏慢慢睡去，因为女人微微皱起的眉头平复了；他随着安静的呼吸声慢慢的睡去，因为想要和女人做同样的梦。想要在梦中知道些什么，却不想仅仅是一个梦而已。只是现在这样就好吗？

　　2649曾经以为不要失去就是好的，但是他不是这样就能满足的人。看着月光，2469体味着他喜欢的这份寂寞。回忆仅仅是回忆，因为这样一份记忆的存在才有今天的自己去让回忆重现、去创造新的一天醒来还能看见那一张熟睡的面容。
　　——当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也一定要是这样的月光。
　　——当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要给你烂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