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甜酒酿》卡门思塔

14、双生莲2

　　天还没亮的时候，房门被人轻轻地打开了。
　　身着喜服的左绛莲轻手轻脚地踏进左皙莲的卧房，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默着坐在一旁的椅子里。
　　左皙莲没睡，她一直在被窝里睁着眼等到了现在。
　　她有感觉，她感觉她也没睡，她会来。
　　左皙莲很想张嘴说点什么，对不起也好，祝福新婚也好。可她每每酝酿好要打破沉默，就仿佛有什么堵塞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流泪，感受着泪水从脸颊滑落到颈窝里，由温热变得冰凉。
　　她在想什么呢，她也在坐着流泪吗？她是怎么想的呢。左皙莲咬着被子边缘，忍住不发出呜咽的声音，如是想着。
　　左绛莲终于坐不住了，左皙莲闭上眼听着姐姐喜服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好似这样就能逃离一切。
　　门依旧被轻轻地掩上了。
　　左皙莲听见这声响，猛地坐起身，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赤着脚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门外却没有人，倒是新娘的卧房亮起了烛光，婢女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清晨还有些冷，左皙莲站在门口，穿着单薄的衣衫，看着那屋子里摇曳的灯火。
　　远远的，天边已经泛白。
　　左皙莲落寞地关上门，干脆也点起灯。却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香包。
　　绣法工整，样式漂亮。左皙莲比谁都熟悉这个绣法。
　　之后，有婢女进屋给左皙莲送来衣服，伺候她梳洗，装扮。左皙莲坐在梳妆镜前，想闭上眼不看见这张脸，又不忍心闭上眼。
　　镜中少女风华正茂，娇俏妍丽，正是春光无限，好景无边。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左皙莲脑海中飞一样地闪过一些画面，有姐姐哭红的眼睛，一只快要死去的蝴蝶，未开放的莲花。
　　她静默着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那红盖头罩着的身姿婀娜的女子端正地行礼，声音平稳地说着喜词。她想说什么，可今天就像哑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跟着家眷送喜轿到门外，那装饰华美的红色轿子缓缓离地。周遭也响起喜乐，刺得左皙莲耳膜生疼。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冲出送亲的人群，追着那轿子疯狂地跑起来。身后的人惊呼着叫她的名字，她却听不见。
　　左皙莲觉得自己好像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她沙哑着嗓子。“姐……姐姐……”这声音微弱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她眼睛里只能看到那鲜红的喜轿。
　　好像被人拦下了，好像身体没有了力气，突然觉得好困，想沉沉睡去。
　　左皙莲手里攥着那个香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香包，从中倒出几粒干枯萎缩的莲子放在掌心，呈到华景眼前：“姐姐出嫁那天，只留下了一把莲子。”
　　华景不打扰她，只静静地听着。左皙莲葱根似的的指尖轻轻拨过每一颗莲子，削肩骤然一缩，便泪如雨下。她哭得玉面通红，华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丝帕，一面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再见她……却已然是一具木棺了。”左皙莲以手掩面，丝帕上洇出大片泪渍。
　　“我从未想过嫁人……即便要嫁，也是姐姐嫁到哪我便跟到哪，共侍一夫，也能一辈子在一起。”左皙莲看着手里的莲子发怔。
　　华景伸出手，覆在左皙莲掌心。
　　待他移开手时，那几颗干枯的莲子便顿时变得新鲜饱满，好似刚从湖中采来，仍有盛夏的清爽。
　　左皙莲睁大了眼睛。
　　“莲子，便是连心。”华景轻轻将左皙莲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我施了法，这几颗莲子不会再枯萎。你好好存着，别辜负了绛莲姑娘的一片心。”
　　左皙莲猛地抬起头。
　　“我触摸到这几颗莲子的时候，听到一个故事。”华景缓缓地说着，“是绛莲姑娘的故事，可能有些悲伤。你要听吗？”
　　左皙莲不假思索地点头。
　　左绛莲看着周妈走远，心生奇怪，便跟了过去。
　　只见周妈端着茶水来到前厅，左绛莲蹑手蹑脚地躲到了屏风后。听着周妈上茶水：“吴公子请用茶，我们老爷一会儿便请您到书房，您稍等片刻。”
　　周妈走后，左绛莲听见前厅里两个男人在交谈。
　　“公子……咱们还是别了吧，这，已经玩死了两三个丫头了……”说话的人大概是个小厮，“丫头也就算了，这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小姐……”
　　“小姐怎么了？他们左氏钱庄巴结奉承我爹恨不得舔我爹的脚指头，本公子今日给他们个面子。”
　　“这……”
　　“这什么这，本公子花两个彩礼钱，买个小姐回去不比那些没意思的丫头强？再说了，这左老头子家里两个闺女呢，他也不亏。”
　　谈话声戛然而止。
　　大概是父亲收拾妥当了，那二人便被请走了。
　　左绛莲的身子不住颤抖，手脚发凉，心细沉稳如她怎么不明白方才两个人的谈话。她脑海中本能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想法在很多年前的小池塘边也曾经有过，但那时她胆怯了。她跪在祠堂里，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妹妹，愿她安康。时隔这么多年，她也总会在梦里梦到那一声落水，和左皙莲惊呼着的“姐姐救我！”。
　　不知不觉，她已经端着茶水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口了。
　　华景的手温柔地覆上左皙莲不住颤抖的肩膀，心疼地注视着她：“这或许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但是这也是绛莲姑娘的心愿。你要好好活着，她比谁都要希望你平安无事。”
　　“我……我……”左皙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决堤似的奔涌不止。
　　不知何时，华景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消失了，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轻轻从自己身后走出来，坐在了自己对面。
　　就仿佛在照镜子一般。那女人温柔地笑着。
　　左皙莲平息了哭声，那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正用手指轻轻擦拭着自己面上的泪痕。是有温度的，柔软的手指。
　　左皙莲忍不住握住那只手，握得很紧很紧。
　　女人起身，将左皙莲拥入怀中。左皙莲闻到好闻的，令她心安的香气，听见跳动的心跳。
　　她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了初夏小池塘边，相互依偎着两个小小身影，有蝴蝶飞过，阳光洒满了它斑斓的翅膀。

　　华景差了翠衾送左皙莲回家。
　　端翘一面打扫着店内，一面问坐在那里喝茶的华景：“掌柜的……您为什么要告诉皙莲姑娘她姐姐的事呢？”
　　华景温柔地笑着：“因为独活着的人太辛苦了。如果有一个理由能支撑着自己，哪怕这个理由它本身就很残忍……也好过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活在思念里。”
　　端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唉……皙莲姑娘自她姐姐死后是怎么过的呢，每天照镜子，都能看到那样一张脸……看得见就在眼前，却……”
　　华景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杯，像是在回答端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即便过不去，也过去了，也过了这么多年了。”
　　夕阳斜斜地照进店里，华景不禁眯起了眼睛。
　　“端翘，你说，这世间会不会有第二个梦见楼呢？”
　　“第二个梦见楼？”端翘却笑了，“有像掌柜的您这样的心的，能有几个呢。想想也觉得不能。”
　　“是啊，能有几个呢。”华景长舒一口气，用着轻松的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