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跌落成花》哭丧着脸的骑士

10、chapter9

　　等我们把郑济宇送上120，押着那个瑟瑟发抖的男人来到世柏一中的时候，风呜呜地叫起来，天际灰蒙混沌一片，简直分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地，就要下雨了。
　　远远的我看见世柏一中的女生宿舍前站了很多人围观，那些人是挤挤攘攘的，神色慌张的师生。我暗叫不妙，健步朝前第一个跑过去。他们低着头，纷纷为我们让路，他们脸上的神情，正和七年前的我一样。我呆呆的看着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安淼淼跳楼的那个晚上，只不过那个晚上是安静的，苍凉的可怕的，现下风呼啸的厉害，裹挟着厚重的恶意。
　　这个初中部的女孩，穿着黄色裙子的可爱女孩，死相远远比安淼淼可怜。女孩脖子上被勒出深深一道血痕，身下是深色的血泊，她是被人勒住脖子窒息致死后又被从楼下推下来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字条。王警官小心翼翼的带上手套，收起那张字条，用纸巾护住她惨不忍睹的头颅。学生们已经在老师的组织下纷纷回了宿舍，我抬头，看那些晃眼的白色灯光和光下一层层的面庞，男生的，女生的，清瘦的，丰腴的，仿佛是看着百鬼夜行，他们正在绕着我旋转，我在中间喘不上气来，只觉得黑色的夜幕突然就碎成一片片的薄玻璃，从天上降落下来，扎进我手心。我被手心的刺痛惊醒了，原来是一直下意识的掐着自己手心的缘故。
　　雨突然就劈劈啪啪地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一经风吹，倏然变得如烟如雾。风夹着雨星轻轻拍在我脸上，我仰着头，似乎在天台上看见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女生的身影，就在当年倪昭跃站的地方。

　　有些人的眼睛很漂亮，比如郑济宇。郑济宇的眼波流转，灵动的不可方物，黝黑色的瞳孔很清澈，像是一汪苍黑的湖水。但倪昭跃的眼睛不同，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她说这是近视的原因，她的眼睛极浅，而且浅的生硬。她的眼睛没有一丝丝光波，是完完全全的死板，我把倪昭跃的脸扳过来，直直的盯着看了好久，直到倪昭跃浅浅的问她在看什么，我只是摇摇头，我什么都看不见，也许真是她高度近视的原因，我在她眼里看不出一点情绪，简直就是玻璃球，甚至觉得她眼中的碎玻璃会扎伤我。
　　倪昭跃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只是拍拍我说：“睡觉吧。”随即就闭上眼转过身去，自顾自的睡了。
　　高三的寒假就到了，考试也都结束了，两个女生宿舍乱成一团，正打算玩斗地主消磨着离校前的最后一晚上，只有倪昭跃前几天摔着了脚踝，只好住在一楼的无障碍房间。这一个学期下来，我惊喜的发现倪昭跃和她兴趣三观都很相似，她虽然有些迟钝但也是无敌乐观的小太阳，以至于冬天里那座鹅蛋楼里很冷，但每天早上我一想到倪昭跃在座位上甜甜的笑就有了起床的动力。
　　高三的同桌，本来就是半个战友的关系。单单是我们俩都是教师家庭出身，喜欢读书，更喜欢书里英俊潇洒的男主角就有很多可以聊的，我们还都是一心努力学习考好大学的乖乖女。我们很快就一同吃饭一同回宿舍，用田梓潼她们的话说简直就是情比金坚。体育课上一起坐在后座上共用一条围巾一起背单词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那天体育课我实在是太冷了，呼着热气暖手，倪昭跃看看远方小情侣的样子，把我的手轻轻拉过来，温柔的揣着，试图暖热我的手。我吃吃地笑，说：“你也学人家小情侣啊！”看她呆呆的样子，我伸出手来，刮刮倪昭跃的鼻子：“你啊，就像傻白甜一样，以后遇到大坏蛋可怎么办，让我怎么放心你呀！”
　　“你可以当警察啊，专门抓坏蛋。”她自以为开了个玩笑，笑的咳嗽起来：“那我就去学审判，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也不用担心平衡家庭和工作了。”
　　“你笑点好奇怪，”我日常吐槽她，抽出手来给她轻轻的捶背：“不过好像听起来蛮不错，一起逛街，一起拼事业，一起做饭看电影，平淡但无敌快乐啊。”
　　她把我的手放回去：“周扬也说过他要做警察的，但我觉得他是闹着玩。”
　　这句话我没放在心上，正巧下课铃响了后操场上的人纷纷往回走，耳边也随即响起悠扬的晚间歌曲。我们俩懒得动弹，也没有接着背单词，她虚靠在我肩上，头发软软的撩着我的脖颈，她轻轻的说：“这是李斯特的《鬼火》。”
　　“你也会弹钢琴吗，以后我们家里买个钢琴好不好？”我很认真的想着，风吹起她的头发，发丝在我眼前缠绕着。我低头看着她静静的靠在我身边，心底也软成一滩水，她用头顶蹭蹭我，默认了我的话，举起一朵纸玫瑰来：“送给你。”
　　“走吧昭昭，今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们去食堂随便吃点就回教室，晚上也不夜游了直接休息吧。”我小心的收起玫瑰，尝试着起身。她还是呆呆的坐着，直到我费劲的扯着她的胳膊拉她起来。
　　夜游是我们的小秘密，本来倪昭跃有和周扬晚上聊聊天回宿舍的传统，后来我们两人熟了之后倪昭跃也不喜欢提早回宿舍，我就陪着她在外面转转再回去，也算熟悉熟悉这个新校区。月明星稀风清云朗的时候我们喜欢牵着手挨个楼溜达，她有时候还会讲一些我没听过的鬼故事吓唬我。学校因为是在郊区的缘故绿化做的很好，有很多花花草草的，还有很多小飞虫肆无忌惮的围着夜灯飞，灯下多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的一座扁扁的教学楼，灯光一直亮着，里面都是整齐洁净的办公室。小楼里有很多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玉兰，开的热热闹闹，是我们夜游最喜欢来的地方。
　　最近因为快要考试的缘故，我们没再去夜游，不幸的是有天倪昭跃自己下楼拿卷子的时候崴了脚，疼的呲牙咧嘴。我心底很懊恼没陪她一起去拿卷子，只好帮她把东西都搬下来，反正还有两个星期就放假了，倒是省了她来回搬东西的麻烦。每天晚上去她那里陪她聊聊天，我看她住的开心也很高兴，况且那里就她一个人住，她收拾的十分温馨可爱，我也很喜欢在那里玩。
　　考完的那晚，倪昭跃留我下来睡，说是今天快放假了宿管阿姨查寝不严，上面反正也挺乱，不如跟她一起好好睡觉。这算是倪昭跃第一次主动邀请我陪她做些什么事，我兴高采烈的答应了，像是偷糖吃的孩子一样，中午就开开心心的搬着自己的枕头偷偷摸摸的把东西都放在她那里，还美其名曰说是寄放一下回家要带的东西。
　　晚上我们害怕吵到隔壁宿管阿姨，只好摸黑在厕所聊天，聊了很多话，基本上也都是书里的东西，倪昭跃很少提及发生在自己过去的事情，她是个小话唠，但话题也总是集中在很稳妥的第三方视角。当时我只是喜欢听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喜欢她天马行空的观点，对此一点都不在意。她反而很喜欢问我一些感情上的事情。我简直是对她完完整整的讲完了自己的前十八年。
　　“班里男生你最喜欢谁呀？”我学书里男主邪魅一笑问她：“或者是级里你认识的也行。”
　　“我挺喜欢高向明那种白白净净的少年气的男生的，”她想了想说：“不过和我关系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周扬吧。”
　　“周扬和高向明好像是很好的同学，”我想着：“你不是说周扬和你从很小就认识了来着。”
　　她没有直接回答，厕所里实在是黑乎乎的，我根本看不到她，只听见她说：“你最喜欢谁呀？”
　　“男同学最喜欢郑济宇，因为他很绅士还不是中央空调那种，女生当然是你啦！”
　　我以为她听到这句话很感动，但她笑了起来，声音大到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害怕被宿管阿姨听见。我手碰着她肉嘟嘟的脸是凉的，我就关了厕所的窗户拉她出去了。我把两个枕头困难的挤到一起，铺好了被子，她开了个小夜灯。
　　她睡前坚持写日记，穿着粉色的小睡裙拿着个红皮小本子写写画画的，纸片里一朵干巴巴的铃兰花掉了出来。我小心翼翼的捡起来，于是她给我展示小本子上写的日记，其实也就一句话，灯照在脸上，她的脸蛋红扑扑的。
　　——今天晚上，很高兴，因为有人陪着我。我不知道什么是高兴，不过我很珍惜每一秒，有时候我闻着风的味道，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
　　房间里热乎乎的，被窝里软软的，她身上香香的，我没看懂她支离破碎的话语，我试着闻空气的味道，没觉到有什么异常。
　　她睡得快极了，很快我就听见了她沉稳的呼吸声，呼气吐到我脖子上，我靠着她柔软的胳膊，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她缩成小小一团，迷迷糊糊的就转过身背靠着我，我也轻轻抬起自己压着她的胳膊，帮她将额前的碎发都收拾了去。我尽量和她贴的更近些，迷迷糊糊的好像记起来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很害怕打雷，一打雷就要抱着枕头逃到妈妈房间里。妈妈就温温柔柔的抱着我睡觉，给我讲些冒险的小故事，不知为何身边一有妈妈，似乎脑中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了，踏踏实实的就睡着了。

　　雨更大了，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宛如缥缈的白纱。这时一阵风猛刮过来，那白纱袅袅地飘去，于是雨点斜打在街面的积水上，激起朵朵水花。
　　120又赶回来接走了那个没什么生还希望的姑娘，女孩的父母被通知了赶去医院。上楼的小李匆匆忙忙的跑下来，手里扬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朵新鲜的凤仙花，粉粉嫩嫩的小小一朵凤仙花。很小的花朵，没沾到尘土和血迹，漂漂亮亮的蜷在塑料袋里。
　　王警官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医院负责看着郑济宇，我和小李他们上楼拍拍照片。”
　　我知道他是害怕我第一次直接看着凶案现场心里难受，想给我个简单的活做。我看着井然有序的警察和突然断电的宿舍楼，低头问王警官：“警官，那张纸条上写的什么？”
　　“嗯，”他为难的看了看字条，最终还是点头告诉我：“写的是：老师，你和你女儿关系好吗？”
　　我十分诧异，好奇道：“是她写的吗？”
　　“我看着像是小女生的字体，这个还得去问问鉴定科的老师们，你回去对郑济宇严查死守，我很怀疑他。”
　　我回到郑济宇身边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他刚被人从急诊室里推出来，还昏迷着。头顶的照灯白惨惨的亮着，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光影交错中，他的面孔冷漠苍白而俊美，几道血痕在这张俊秀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狰狞。医生说他是撞到脑袋了，胳膊擦伤比较严重，腿上的伤刚刚痊愈又发炎了。
　　他这个样子，我斜着头仔细看了看，越发觉得像他母亲。
　　天之骄子郑济宇，清澈的眸子透着一层层善意，是笑起来整个世界都能盛开在他面前。父亲是继承了制药公司的天才医生，母亲是漂亮温柔的插花师，自己成绩也一直不错，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执意要做魔术师，为什么住在那样的小区，又为什么会和这种案子牵扯到一起。我以前很喜欢他，觉得能有那样笑容的人，一定像是天使一样，一年后自己也长大了，觉得他笑靥如花里总有一种无力的绝望里，很多时候那个笑都是突然就收回去了。
　　我靠在家属床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看见医生来给他换药，不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出幻觉了，竟看见那位医生口袋里装着一小把满天星。
　　我朝着窗户那边靠了靠脑袋以便保持清醒，看着雨愈下愈大，地面是城市倒影的碎片。王警官那边的新消息说黑衣男子确实是送外卖的，女孩今天早上抢救无效死亡了，字和纸都是她自己的，女孩是被细线勒死又在天台上被推下来的。女孩的父母是大学老师，而且当场没有作案工具，但我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没什么力气继续思考了。
　　我是被暖暖的阳光照醒的，一睁眼就看见苍白的郑济宇那黝黑的眼睛正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他只是呆呆的眯着眼睛看着我，用沙哑的声音问我：“你是谁？我妈妈呢？”

　　我大吃一惊，心想着昨天医生分明没说他失忆的事情，今早一起床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慌忙去找医生。
　　那位医生眼睛炯炯有神人也年轻，快快乐乐的样子不像是位脑科医生。他五官很灵动，因为他听清楚郑济宇要找妈妈的事情后简直是五官乱飞。“这我确实是没料到，得复查。”他在床前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和郑济宇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你怎么不找你爸爸？”他用手轻轻的晃着郑济宇的头观察着并温柔的问。
　　郑济宇明显往后缩了缩，眼神警惕起来说：“不要爸爸。”
　　医生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对我做口型说：“我觉得他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可别是摔傻了。”
　　那可别，我心里苦恼着，案子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他失忆了就很棘手。
　　当天中午他的复查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暂时性失忆，其他受伤的地方再稍微养养就好了。我去打印了个资料，接着就去接他出院去警察局暂住。我看着他和医生聊起来了，而且聊得很快乐，郑济宇转头先是看见了我，水光潋滟的眸子审视着我好像在看什么猎物一样，我潜意识里就想往外跑。医生也回头，看人的眼神冰冷而戏谑，我被他俩看的浑身发冷，一脸问号的扶着郑济宇起来去办离院手续。
　　他好像不是那个失忆成三四岁孩子的人，不知道医生采取了什么方法唤醒他的记忆，他现在很防备我。
　　“你领我去哪？”他低声问我。
　　“我领你去警察局。”我从小就不会哄孩子，只得老老实实的说，不过令我吃惊的是，他没再说话，也没表示什么疑问。
　　我押着郑济宇到了警察局，先让他见了那位“假黑衣人”，问黑衣人是否认识他。那家伙愣愣的看着郑济宇不说话，又急匆匆的说不认识，解释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送外卖的。他和前几案也确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我们就放了他。本来这就是谢珏最后一天审判，我们直接冒着被举报的风险先把他拘留起来，原本打算让他和郑济宇进行的囚徒困境测试也因为他的突然失忆终止了。我们押着郑济宇直接在谢珏身边路过，郑济宇当然是抬头挺胸的走过去了，谢珏确实是傻眼了，在一旁观察微表情的专家差点拍手叫好，告诉我们只要吓唬吓唬他就成了。
　　倪昭跃刚刚去查看林烨的行程去了，还不知道她的后桌也被押进来。周扬也回来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郑济宇的事情，倪昭跃也在一旁听着，陷入了深思，转而对周扬说：“周队，有没有查过那个女孩的父母？”
　　“女孩的父母现在很悲伤，我们看纸条既然是女孩写的，把重点放在了女孩的老师身上。女孩的成绩不算好，经常和她的老师有矛盾，我们….”
　　“我觉得，既然女孩的母亲在大学里做辅导员十多年了，也挺容易招惹事情的，不排除是大学学生寻仇。”
　　他们就去商量那个女孩的事情去了，女孩跳楼案是明目张胆的谋杀，但如果是连环杀人魔的手笔的话也有不对劲的地方。前三案里都是小有成就的中年男子，但第一案是做过无业游民的，第二案那位存在家暴女儿的嫌疑，第三案那位据说被骂过抄袭数据，可这个案子受害人是个平平无奇的初中女孩今年不过十几岁。他们就算是个犯罪组织不也得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吗？
　　我们让郑济宇好吃好喝的待在临时放置室里，谢珏没看见他，果然下午就向我们提出了审判的要求。
　　“放我走，我什么都没干。”他冷冷的说，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在郑济宇嘴里套出来的事情都比你多，”倪昭跃温声回答他：“你还要什么要交代的吗？”
　　“郑济宇怎么样与我无关，”他抬头，阳光泅入他眼中，他有着和倪昭跃一样的褐色眼珠：“倪警官又不是不知道我晕血很厉害，我根本不可能杀人。”
　　倪昭跃并未抬头看他，反而是周扬扶扶眼镜抬起头来，谢珏一看他抬头，竟然如释重负的浅笑起来，眉头也舒展开了。
　　倪昭跃浅浅说道：“我们会先放你走，但会有人监视你至少一周。最后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要在警局门口放凤仙花？”
　　“闲….嫌天气太热，突然中二病，觉得应该为夏天里辛苦奔劳的警官们献朵小花，正好买了很多凤仙花没处用，我已经解释过了。”
　　我一脸诧异跟着倪昭跃出来，好奇的问道：“呃，为什么突然就放走谢珏了？”
　　“他在警局待着不也没什么用吗？况且，已经有人来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