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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特辑2 ...

  •   特辑2 \"章\"是书卷,自有一股剑气,“重”是几经波折的厚重感,“源”是轻快而灵动,如同汩汩清泉。

      “玛丽,玛丽,相当倔强,你的花园怎么样?有银色铃铛和扇贝壳,还有漂亮的女仆排成排。”
      我睁不开眼,只能听着稚嫩的童音唱着走调的歌,歌声忽远忽近的飘着,在风里晃晃悠悠的跌倒。我浑身都疼的厉害,四肢像是散架了一般酸痛,虽然不至于要命却是温吞漫长的折磨,轮回绵密的痛楚冲击着我的神经。现在就死了好,我想,地狱里都会比这里轻松些吧。
      “睁眼。”阴冷低沉的女声意料之内的在头上传来:“你得自己救自己。”
      我想告诉她我睁不开眼,但我嗓子酸的厉害,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胃里沉甸甸冷冰冰的,沉重无力感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一双冰凉的手攀附上我的脖颈,掐着我抬我起身,我很想摆脱她,可究竟没什么力气,只好颓然的伏倒在她怀里任由她摆弄。
      “真是个废物,”我靠在她身上,她正给我穿着衣服,低声嘲笑着:“你啊,连童谣都唱不好,除了画画你还会做什么?”
      我会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出生在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地方,四野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天清明得一尘不染,云朵那么那么远,枝头鸟嘤嘤的唱歌,花儿挤作一团开得热闹,漫山遍野的都是欢喜,像是画家的调色板上最原始的那些颜色,鲜艳的野性淋漓尽致地弥漫在天与地之间,空气是干燥的,蝉鸣中是闷热的夏天。
      我喜欢站在二楼的窗台上作画,我什么都爱画。我会画昏黄街灯下收摊的小贩,画街对面摆着旧杂志的书社,画路边长满星星点点小花的大槐树,画窗台上妈妈留下来新鲜多汁的杏子。
      我最喜欢画的是母亲摘来的一把把的银莲花,小小的白色花朵,会在寒冬第一日里漂漂亮亮的开着的白色小花。母亲也喜欢这种花,她用她温柔的沙哑声音告诉我她就叫莲,她父母早逝,只有她一个女儿,起名叫小莲,他们希望女儿既有着菱叶萦波荷飐风一样的气度,又比高雅的莲花亲近人,这样才能入世。
      我画银莲花的时候父亲则在一旁的书房里抽烟,他开着窗户,烟雾就飘到我窗前缭绕着,引得我老是咳嗽。
      我父亲是个乡镇知识分子。他文章写的极好,很是幽默风趣,戴着一副眼镜,因此显得面孔有些严肃。母亲则是世界上最温柔最能干的人,邻里街坊都夸她管家好,是个贤惠的妻子。只可惜母亲身体不好,养了好几年还是比其他农村妇女单薄些,我好像就遗传了母亲的单薄。因此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不过好在父母恩爱,我的童年也算是很幸福的。
      家里的长辈们喜欢看我画画,七嘴八舌地夸赞我的聪慧,夸我懂事又礼貌,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母亲听了也高兴,酿出笑容来,笑得咳起来。
      母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有好多故事,她的童话简单又真切。她会牵着我的手走到卧房门外台阶上吹吹风,把我放在蒲团上,陪我看着一轮圆圆的红日沉下山头,糖炒板栗的香气也飘过来。母亲的手因为常年干活的缘故十分粗糙,她就用这双手给我剥热乎乎的烤地瓜吃。我在母亲的怀抱里暂时忘记外面的世界,钻进童话里,钻进母亲令人心安的体香里。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著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母亲日复一日的讲着相似的故事,我日复一日的听着。
      母亲在我六岁的春天撒手人寰。我看着母亲的墓碑,她身后是一大片银莲花,素白的一片小白花,远远没有翠红菡萏那般耀眼。

      那日我放了学,撒欢般的奔跑在老街上,踩着金黄的叶子,穿着柔软的长袖一头撞进秋风里,只听着母亲在后面叫我:重源,重源,慢些跑。
      我跌倒了,滚到凉丝丝的石坝路上,回头看见母亲随着人流走进人行道上,随即我便扑进母亲温软的怀抱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住了,母亲拉着我的手抱我起来,我直挺挺地靠着母亲的胳膊,瞪着眼睛看天。太阳真的好亮,我想,有多亮呢,我眯着眼。
      突然,一个影子飞快地从我的眼前飞了过去,落到了一边,我疼的狠了,才意识到是自己摔了出去。
      车笛洪亮地响着,人群喧喧嚷嚷,我的脑袋嗡嗡地疼,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才意识到地上躺着的人是我的母亲,鲜红的血迹晃晕了我的眼睛。我不成样子的爬过去,大喊着求救,爬起来近乎疯狂地摇着她的身子,很快就开来了救护车,我则被邻居家的阿姨长满茧子的手盖住了眼睛,再也哭不出声来。
      故事里的王子祈祷西方的神救救他的母亲,神慈爱的看着他,同意了他的请求,用从自己鲜血中诞生的玫瑰救了他母亲。可惜我的泪水没能带回母亲,是神不喜欢我吗,是神觉得是我害死了母亲吗?
      那个撞死她的男人好像比我的父亲更忧伤,涕泗横流的求着医生治好我母亲。他拿出了很多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钱,但父亲和他进了走廊聊天,并没有带着钱回来。父亲抱着我,让我好好守着母亲,他去筹钱。
      我没问什么,只是趴着,把脸埋进被褥里,逐渐的、逐渐的感觉到一种窒息感。
      我没动,好像就要这样把自己闷死,缺氧带来的痛苦让我几度要昏迷过去,直到眼前出现了父亲的鞋面,我扑进他怀里。父亲的手是读书人的手,有力但不粗糙。
      父亲说,那个男人也没钱,家里女人走了,只留下个重病的小儿子,比我还小五岁,刚出生就进了病房。那个男人急着去医院看儿子手术才撞到了母亲,现在都不知道儿子手术的情况。
      父亲说,他是穷苦人,进了监狱儿子的一生就毁了,母亲是极其将心比心的人,是不会忍心的。
      我只是站在窗前,目光有些呆滞,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只是愣愣地盯着医院外的麦田,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晃得我眼晕。
      父亲整日间低声下气的去找亲戚要钱救母亲,回来后一整夜的守在母亲床前,母亲没忍心让他继续形销骨立下去,一周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那个可怜的男人的亲戚来了,不知道是同男人一起商量了些什么,男人突然就变了,想着法子推脱责任,甚至说是我突然闯到路上的。我着急的扯扯父亲的衣角,明明是绿灯,我不过是跟母亲在买梨子汁的小摊上稍稍停留,回来的晚了些,街上没几个人而已。父亲无心也无力反驳他,没人信小孩子的话,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我被男人的说辞困扰的多了,也相信了自己便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父亲不信是我的缘故,我就愈发责怪自己。
      父亲两年后也走了,他吸烟咳嗽的厉害,却没钱给自己买药,我们家的钱全去还贷款了,父亲争着最后一口气还完了欠的钱,他对我说:
      ——重源,我给你留了个干干净净的未来,去好好活着,不要恨。
      我不知道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告诉我不要恨。不要恨什么呢?

      父亲临走前送我去了一家传教士办的育幼院,育幼院的名字叫做祝福。
      其实我年纪太大不适合育幼院了,但父亲觉得,信神的人是干净的纯粹的,心里有信仰眼中就是人间山河,千方百计的送我进去读书。我看着祝福二字,心里翻涌着期许,希望弥漫了心间。
      一位看起来很凶但很漂亮的三十多岁女士领着我进了我的新屋子,盯着我上下审视,冷冷的说:“这么文弱,没人庇护的话怕是很难在外面活下去。”
      我看着她很是疑惑,不过我一向懒得同不熟悉的人聊天,没有理她。她看我冷淡的样子,只是平平的说:
      ——你奇怪的很,隔壁房间的谢珏和你很像,你可以多找他聊聊天。
      这所育幼院靠着一间大教堂,我们大概有三十多个孩子,每天所做的只是读书和祷告。冬天里有暖阳透着玻璃洒进光来,我看着漂亮雕花玻璃窗外的雨井烟垣,想着这也许是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冬日吧,有点凄凉,但好在还有希望。
      我认真的背诵着童谣,第二天就会用青稚的歌声唱出来,偶尔我也会画画。
      我还是很喜欢画画,不过画些什么呢,我提笔又顿住,抬头看着周围素色的床铺。我回忆着那座积雪的青锈老钟,钟声一响,我们便不能再出房间了,而是要虔诚的晚祷。我手边只有黑笔和红笔,于是我画了一座红色的钟,钟上是黑色的雪,黑色的雪,装成了清澈而苍凉的模样,穿绕着百年的声音,周而复始。
      我们是不被允许画画的,画画不是高雅的艺术,是无知的人类揣测世界的工具,是邪恶的魔鬼推翻神明的眼睛,他说。
      所以当那位很凶的女士查寝时翻出我的画作来,我的心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她穿着清爽的素白长裙很不合适的坐在低矮书桌前,乌亮的长发停在腰窝那处打了个温柔的卷儿,一副的清丽样子,带着些缱绻的温和,低着眉眼随意摆弄画纸。据说她以前是从事一些见不得人的工作的,是为了洗涤自己的“罪恶”才来到育幼院修行,充当我们的保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工作见不得人,她杀过人吗,是像那个撞到母亲的男人一样吗,不过她保姆做的很好,除了嘴毒一些,对我们是爱护的,我看见过她偷偷给谢珏送药。
      为什么她格外喜欢素色的裙子呢? 我母亲就喜欢穿得很鲜艳,别人笑她,她就说,女孩子嘛,像花儿一样的,凋落前是会一直鲜活着的。
      她不愉的表情裹着淡淡的疏离,眼波中净是玻璃窗折射的彩光,她的眼神失离,聚焦后定格在了我身上,她神色轻佻地望着我,嘴角扬起一抹笑来,我没见过她笑,只觉得她笑的既不从心也有气无力的诡异。
      我正欲收回目光,才惊觉愣神了,看着她吞吐出几个字,反反复复地入耳又被噪音搅乱,咽下咀嚼半天也理解不了的意味。
      她说:
      ——画得真好看,帮我画一幅吧,好久没人给我画画了。
      她嘴唇好看,音调是南方人的那种,吐出的字只觉得柔软的像是雾一样,还未留意就飘走了,父亲曾说过的吴腔侬语也不过如此。
      自那之后,我们关系好了很多,虽然我的话还是不多,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气暴躁,但我们一起悄悄的离经叛道,便有了共同的希望。她帮我偷了许多有画的书来,我便整日整夜描摹她的样子。
      她其实很好看,五官都很标致,和我母亲离开那年是一个年纪。我虽然还是不愿和她说话,但已经潜意识的把她当做一部分的母亲了。她每日晚祷后都趁着院长自己参摹圣经的半个小时偷偷的来找我,有时会同我说几句话,有时候只是静静坐着看我一次又一次的画着她。
      玫红色漆亮有些掉色的指甲反射着烁烁明黄灯的光泽,一根草烟夹在她两根缊红的指节,她轻轻抬手,取下烧烬了一小节的烟,掐着微湿的烟蒂,猩红滚烫的火星子碎在了我的墙角里。她有些圆润手臂贴在冰凉破旧的墙壁上,手背托着截挺削的下巴看着我。我不在乎她偷偷吸烟的味道,反而这会使我想起父亲来。
      她常年穿着素色的衣裙,锁骨凹出一处玲珑有致的窝渠,阴影陷得深邃,白玉般的肩头摆出高傲的弧度。
      ——我叫郑媺,不是美丽的美,是杜媺的媺,你知道杜媺吗?
      有天她对我说。
      ——不过,我也快忘记我叫郑媺了,我想着告诉你,世界上就又多了个知道我原本名字的人。我又不想告诉你,因为这不是我喜欢的名字。
      我笔下黑色与红色的笔迹交错,我用红色的墨水勾勒的是她水红的唇。
      ——你见过银莲花吗?虽然叫做莲,却是小小的白花,有着莲般的美,又不似莲一样的傲气。我可以叫你银莲吗?
      这大概是我对她说过的一句最长的话了。
      看着她露出小女孩那般欢快惊喜的笑来,我稍稍有些心虚。这个名字完全是我的私心,我想把她当做母亲的替身。不过她倒是开开心心的接受了。

      我沉迷于画画,占用了很多课业和背诵祷词的时间,只好载早上的唱诗班里做做口型,院长好像对我很不满。他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只让我们一遍遍的练习童谣。那些童谣,其实写的没什么意思,远远不如母亲在我小时候哼唱的民谣好听。大概是英语翻译的缘故吧,我也老是不明白童谣写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小跳琼,当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时,我总是孤独。]
      这是什么意思呢?一句话怎么能写明白作者的心情呢?不过和我在一起练歌的孩子们都木木的点着头,一遍遍的练习着童谣,无比尊敬的信奉着神,于是也无比尊敬的信奉着院长。
      我是不信神的,如果神真的存在,我父亲不是好人吗,我母亲不是好人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他单单对我这样?即使有神,我相信他也管不过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连人类自己都分辨不清的事情。
      但我从来没表示过异议,只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旁人练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信神的,不过谢珏反抗了。他叫谢珏,和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不一样的那个人,他总是谢绝院长帮他“洗尽罪恶”的机会,院长总是站在高台上轻蔑的盯着他,说因为他,所以所有和他熟悉的,收养他的人才会纷纷死去。谢珏不说话,只是涨红了脸,愤怒的看着院长,高高的昂着脑袋,眼里是翻滚着无边的恨意。我看着他想到我父母和那个仓皇的男人,才发觉小孩子的恨意是纯粹的仇恨。
      我知道谢珏悲惨的身世,知道他几经辗转才毫无希望的来到这所育幼院。我知道他从来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唱童谣,我们唱的时候院长就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咒骂他,黑布上抹满了绿色的枝液,我们看不见站在后面的院长是怎么对待他的,但银莲忧心仲仲的告诉我,谢珏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都看不清祷告版上的词语了。后来银莲想了个法子,她外面的亲戚搞来了个小提琴一样的事物交给谢珏弹奏。还好谢珏很聪明,学了一个多月就会了大部分的曲子,不再站在后面晒太阳,而是站在我们前面弹奏曲子,也许他也害怕院长有一天真的会把他弄瞎。
      我看着谢珏站在教堂中心,十字架反射的阳光照在他背后,院长就站在十字架的影子中间。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其他同学关心他,银莲笑着告诉我,他们都在想着:幸好我听话,要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了。

      我是个温吞的人,我不容易生气的,更不容易反抗,我是个木头一样的人。
      大概是夏天里第一朵花开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我最满意的一幅画。那时候我床底下,墙板里都是画给银莲的画,我梦里笔下都是她红色的指甲和唇。那天,外面的黄鹂放声高歌,晚钟敲响了十二下。我在童谣集里抽出那张画,那张边角因湿气变得有些发软的白色素纸,纸上是黑色勾勒出的女人,有着璨烂的红唇和红指甲。
      大概是那天她太高兴了,竟然一时间呆的时间长了些,我看着她淡淡的噙着笑,一遍遍用指尖摩挲着画像,也不自觉就笑了。我好久没笑过了,好像自那天我抬头去抓阳光之后就没笑过了。我抬头,看着夏天的澄黄色太阳,身上也温热起来。
      直到那个巨大的黑色阴影遮住了我们,从此阳光破碎,黄鹂隐匿。
      院长举起手中的十字架,刺进了她洁白的大理石般的肩头,血流了出来,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滴答滴答的流淌着。他长得很高,比父亲和那个男人都要高,遮住了太阳。她往一边歪去,悄悄的颤颤巍巍的朝我手里塞着那张画,画纸在她猛地发力下被揉的皱皱巴巴的。她只是短促的惨叫了一声,便死死咬住下唇不在说话。
      他有些急躁的翻出了我所有的画,打开房间的窗户,晚间微凉的风便猛的灌进来,吹得我发蒙。我住在二楼,他抬手,看着我,把我的画一叠叠的撕碎,扔进风里。谢珏正因为专门和他作对而站在庭院中间练习小提琴,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画纸碎屑纷纷扬扬的落下,谢珏也抬头呆呆的看着。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他们都说谢珏是来自深渊的恶魔,我一想起那日他疯疯癫癫的追着纸屑,直到哈哈大笑着跪倒在地上的样子,我总是觉得他比我更接近我自己的灵魂。
      院长冷傲的说,语气仿佛来自地狱:
      ——以色事人就是下贱,天煞孤星无需挣扎。

      郑媺十五年前就死了。
      银莲却熬到了今天才死。
      那天之后我就变得像谢珏一样,我看着谢珏过的苦,却从来没想到原来做谢珏是这么快乐的。
      他们都以为是银莲引诱我,我便下作的给她画画,他们本来受着银莲悉心的照顾,只一夜过去就开始齐声啐她,不肯接近她,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落魄的样子。她还是穿着那身素色裙子,不过是肩上缠了几层白纱布,再也没有过从前那种高傲,只是低着头不再说话不再停留,也不敢尽心尽力的伺候这群孩子。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无暇顾她,我不愿再跟着背唱歌谣,固执的闭着嘴。院长把我拎到教堂后面的院子里,就是谢珏从前挨揍的地方,拼命一样的打我。我不知道他那莫名其妙的怒气来自何处,我也不恨他,我只是为我的父亲感到悲伤。
      他的拳头阴冷,雨点般落在我脸上,鼻梁上,嘴上,下巴上。他的手掌带风,拍在我背上,我被打的踉踉跄跄的向前倒,他揪住我的衣领拉我回来,又扇我的脸。歌声结束,他就会离开,庄重的去指导他们背诵祷词。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呢,我记不清了,我日日都在盼着歌谣赶快停下来。
      ——“玛丽,玛丽,相当倔强,你的花园怎么样?有银色铃铛和扇贝壳,还有漂亮的女仆排成排。”
      银莲会在他们耻笑的眼光中朝我走来,把我扶起来,这时候的她才会恢复一些高傲的神气来。她的手细长,眼中波光粼粼。我还不懂“以色事人”是什么意思,我只会想,女孩子既然长得好看,别人也愿意看,用自己的漂亮取悦别人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她吸烟吸的越来越厉害,晚上钟敲过了我躺着歇着的时候,总能听见她压低的咳嗽声,伴着谢珏的零零散散小提琴的声音,觉得格外渗人。没有她每日来同我说说话我觉得心底空了一片。日子是很枯燥的,我们被困在着小小教堂的一方天地里,思想已经和南迁的飞鸟一样去了南方。
      于是当银莲那天晚上来找我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她冰凉的手指拉住我小指,在夜色里偷偷走着,轻盈的没落下一点声音。直到她领着我到了她的房间,她才笑着对我说:
      ——你不怕我晚上带你出来“引诱”你吗?
      我看她笑的诡异,嘴上脸上红的也不自然,但并不害怕她。
      ——你不会的,你喜欢孩子。
      我确信的回答她,看着她消瘦的凹进去的面庞,心里泛起一阵酸痛。
      她似乎没料到我这么说,只是轻轻的拍拍我的头,给我翻出来好多东西来,她一阵阵的咳嗽,拿出一支烟来抽着。
      我喜欢烟草味,父亲身上总会有烟味,我闻到烟味总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我看着她翻出来好多东西,有金戒指,有项链,有照片,照片里是面庞红润的年轻姑娘,笑的很灿烂。她吐出一口烟来,零零乱乱的讲着她的故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
      ——我父亲当年是很有钱的大户人家,开着公司,还当着委员。我母亲是大家闺秀,可惜死得早,只有我一个孩子。父亲年年不着家,我一个人无聊,只是听父亲的话绣绣东西,写字背诗,照顾满床的洋娃娃。后来他们告诉我,我还有个哥哥,可不是我母亲生的,算是私生子。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也送我一套洋娃娃,还有好看的小裙子。后来我上了学,认识了个家里卖花的女孩,我喜欢她,老和她待在一起,她听我讲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诉我要学会反抗,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要寻求自由。我喜欢她,我把她介绍给我哥哥,他俩就结婚了,哥哥还想了个方法继承到家里的公司,我的侄子很快也出生了,一团孩气很是灵气,比洋娃娃可爱得多,我也想要孩子。
      她剧烈的咳起来,我想拿走她的烟,她摇着头,把烟摁灭在自己手背上,手背上留下一片黑烟。
      ——我认识了个男人,他会写一些离经叛道的诗,多浪漫啊,我偷拿了钱跟他私奔,不过他转手把我卖了。我只是个养在家里的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又早早和家里断了联系,他们男人是力气比我大很多的。我在那个红色小楼了呆了多少年啊,我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反正日日都是一样过,几年就过去了,只不过我一心想着逃跑,逃到一个净是孩子的地方去,我看过那么多不同的人,孩子是世界上最单纯最真挚的了。还好,我逃出来了,就到了这里。这里叫祝福,祝福好啊。
      她说的越来越急,有些喘不上气来,我给她拍肩:
      ——别说了,歇歇吧,明天再告诉我,我愿意听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只是想相夫教子,我喜欢孩子,他们笑话我说我是只跟孩子玩的怪人,让孩子离我远远的,我这才选择来这里。我千辛万苦逃了两次,不是为了过这种生活的。不过我在这里实在是累了,越来越觉得没意思。我想告诉你我的事情,我想着你能记得我,然后向前看。这里没能祝福你的,我祝福你。
      她轻轻拍着我的肩
      ——我已经给哥哥写了信,他会救你们的,我是没用了,你以后有出息了能出去了,记得把我救出去。
      她没再说话,我靠在她肩上,像儿时母亲抱我一样抱住她,给她指着天上的星星: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你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从她房里出来,她身上很凉,把我冻醒了。那天的所有活动都取消了,接着我就被院长叫到了教堂里,教堂里只有我们两人,有些胆大的孩子偷偷靠在窗口看着。他说了些我没听懂的话,看我一脸的木讷便开始揍我,比以往每一次下手都狠毒,我知道反抗也没用,只是闭了眼睛默默挨着打,全身火辣辣的疼,他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
      他说,我还有救。
      他说,我是掉进了深渊的星星,我应当接受惩罚。
      我觉得我要被他打死了,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我闻着晚风的气息,心下也是一片澄澈。不过他猛地停了手,我觉得水珠滴到我脸上,水珠滴的愈来愈急,我艰难的睁开一道眼缝,却没看见想像中的场景。我看见谢珏背着太阳,阳光细碎的洒在他脸上,他宽大的白色衣服灌满了风,他正高举着一个粗大尖利的十字架,狠狠的向下扎去。一下,两下,三下……
      我听见那些小孩们的在低声说话,他们都在说,谢珏疯了。
      直到那个院长不再动弹,他才笑着随手扔掉了十字架,向我伸手,他手上全是血迹和青紫的瘀痕。
      可惜没能杀掉他,谢珏叹气,脸上是纯真和真诚,还是力气太小了。
      谢珏和我一起被关了禁闭,院长在养伤没空揍我们了。房子里太黑了,我们实在是无聊,我的话唠特性好像莫名其妙的被激发出来了,每天都和他说很长时间的话。我们被关了一周,直到制药公司来了考察的人,院长不得已放了我们出来。我对谢珏讲老家的杏子,讲街边的书摊,讲我的母亲,讲她的那些童话。谢珏则从来不提及他的过往,一心想着未来。他是念念叨叨他要是力气大些就可以保护自己和我了,但凡有那个能力,他说。
      制药公司里来人检查,我和谢珏被放了出来,饿的差点没走动路,相互搀着才没摔倒。那个男人长得很像银莲,连高傲的气质也一模一样,我抬头仰望着他,却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给我们做了很多测试,问了我们很多问题,最终找了院长,指着谢珏说要他,他说谢珏简直是天选之子,院长想了想就同意了,院长说
      ——这孩子罪孽深重,理应做些什么赎罪。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银莲说过的哥哥,但银莲当时告诉我的是救我们出去,怎么只有谢珏出去了呢,是不是出了些变故。不过我还是个孩子,便没怎么细想,高高兴兴的帮谢珏收拾了东西。晚上谢珏喊我去从来没去过的楼顶聊天,到分别的时候我们反而没什么话说了。他说,我还没给你讲过故事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个人因为急需用钱杀了一位犹太人,犹太人临死前告诉他,清白的太阳会告诉世人真相。他自从杀了人就很害怕,看到太阳良心过不去,告诉了他的妻子,结果妻子告发了他。不过,这个故事其实很不合理,你这样想,其实是在犹太人的压榨剥削下,他们没能拿到工资,他代表受压迫的人推倒了这个犹太人,事后因为他只是杀了一个人,成千上万旁的人还会接管了犹太人生前的事业继续压榨他们,所以这个人还要继续挣扎着想要一劳永逸摆脱压迫,犹太人们又祈求太阳,太阳想着直接杀掉他,这样一来倒霉的只是他,至于名理上正不正的反正是大家都信仰的太阳说了算,太阳又不认识他,于是就选择杀鸡儆猴。]
      谢珏说
      ——我要杀死太阳。

      这实在是太久之前了,谢珏曾告诉我时间会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冲刷走,刻骨的恨变成怀念,强烈的爱也变成怀念。
      那天,我抬头看着蓝天里松软的云朵,谢珏迎着澄橘的夕阳和霞色的晚风而来,勇敢的站在教堂中间,用十字架刺向他。
      他朝我伸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一天,他问过我,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不说,我知道,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明白过来的,可我不希望他知道的那么早。

      我是恶之花,恶之花离开深渊,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宁愿是恶之花。
      天空是我的镜子,我在深渊之中仰望天空,看着昭昭金色晚霞中自己绽放的倒影,只觉得自己玷污了云朵。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其实是待到了最后,我又过了两年才出去了,当时很多警察围了这里,说是院长疑似杀人。他们在院长屋子里找到了枪,又在院子里的鲁冰花田地里找到了银莲的尸体。其他孩子都不说话,只有我站出来指证了是他杀的,我随口编了个理由,知道这些都是谢珏的计划,不过很好奇这两年他是去了哪里才导致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讽刺的是因为这个,我还受到了特殊的优待,给我的补贴比其他孩子的都多,银莲既然被确认是谋杀,也埋在了公墓里。只不过出去之后我住的也不好,那些警察虽然可怜我们,但他们能力有限,只是救出我们来了,并没法继续不依不挠的像上面申请资金补助。我倒是心满意足,更何况我对门的邻居是一对很慈祥的中年夫妻,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照顾。他们的儿子得了癌症,早早的去世了,老两口生活没有希望,我平时陪他们说说话他们也挺高兴的,期末拿了奖状还会给我做顿大餐。
      与之相反的是楼上的那家人,夫妻一吵架就一起揍女儿,女儿平日里因为夫妻的坏名声不少在学校受欺负,回家要么是父母冷脸要么是父母吵架。我经常听着她母亲扯着嗓子像疯子一样逼问
      ——你这小混蛋真是白眼狼,要不是你我他妈早离婚了
      我听了在心里耻笑她,老两口心疼的不得了,好几次想上去劝说劝说,老头筷子放了好几次,最后只是叹气
      ——为什么我们的孩子承着我们的爱却活不下去,这种人渣却能缠着个孩子跟他一样倒霉
      那个女孩就叫星星,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姑娘,会甜甜的笑着喊哥哥好,挨打了也不骂人,只是抽着鼻子忍回泪去说不用担心,等妈妈不生气就好了。她睁着大大的清澈见底的眼睛,小辫一甩一甩的,笑的还是天真无邪的样子,眼睛也弯弯的,我打心底心疼她。
      要是她是银莲的女儿,我帮她贴上创可贴,低头想着,那银莲一定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星星的妈妈来找我,指着星星腿上的创可贴骂我,让我离他家的事远着点,又骂她女儿是小骚货。我只是冷眼看着她,不敢相信那竟是一个母亲会说的话。星星不敢动,只是老老实实的让她妈妈领走了。不过第二天她偷偷来找我的时候就说不了话了,脸上添了几道新伤,她也去不了学校,就没人管她了,她实在饿坏了,下来找我要点吃的,颤颤巍巍的说不会告诉妈妈的。
      我从小挨揍,所以对这种伤口的处理还算是意外的得心应手,还教了她平时怎么处理伤口。
      我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关心一个人,好像慢慢的就明白了当年银莲对我们的感情。我给她画了很多画,作为报答她给我看她的日记,她写着
      ——秋天到了,我看着叶子变了颜色,觉得是小精灵们提着桶洒出来的金黄。
      她突然死在那个秋天,她那对人渣父母忙着工作,把她锁在家里整整一周,她想着各种法子求救都没能出去。我听着警察带走她母亲审问,她母亲挣扎着以自杀威胁警察,她说:
      ——我生的她,她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要关我?
      她还是高高兴兴的住在家里,权当别人不满的眼光是无聊的人对她的猜忌与嫉妒。我见惯生死,能做到对此视若无睹,不过有天她搬家时将星星的日记随手丢在垃圾桶,我扔垃圾时看见那本皱皱巴巴的日记,突然就被怒火裹挟了,我大概是疯了。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六岁,还很不成熟。我很费力的把她绑起来,像一位神明一样审判了她,扇了她不知道多少下后,就浇上汽油一把火烧了。不过,不知为何这件事没引起警方注意,我并未听说过这件事,很久之后再去那个废弃仓库,那里很干净。

      我十八岁之后并没有去上大学,而是选择了画画为职业,那个时候我好像已经彻底疯了,整晚整晚的画一些人体结构器官图。同时我也尽力的帮了很多孩子,当然,有时候帮助的过程并不是很好。这些从小受苦受累的孩子们都异常的听话早熟,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我的画展渐渐的火起来,我记得一开始是在社交网络上有人晒红的,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没细究,总之是可以养活自己了,还剩下了很多闲暇的时间照顾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相继去世的那个秋天我终于遇见了他。他在画展结束后也没有走,只是盯着一副叫《茶花女》的画出神。不过那幅画画的是一个短发的小女孩,衣服是红色山茶花构成的。当时只有三幅画还没卖出去,其中就有这幅,因为自从银莲死后我很少画写实画,我的抽象画比较有名,所以三幅写实画都没卖出去。他看着,意识到我也在旁边就告诉我
      ——我喜欢这些花,颜色诡异但很浪漫,好像…..是红色腐烂了一样,我倾向是鲜血染红的白色山茶花。
      他是位魔术师,住在街角的公寓里,街上有家冷冷清清的魔术用品店。他说,魔术做的是让人们撕开夕阳时分的天幕瞥见星星的事情。我租的房子就在他魔术店二楼,我们天天都说会话,我知道他和我是一类人。我看着他眼波流转的样子,就深深陷进去。
      他说话的句式和谢珏很相似,甚至我老是觉得是在和谢珏说话。他说,他在我的画里看到过很多他自己也没法解释却莫名其妙感同身受的东西,他说:
      ——那幅《莲》,我看着那些粉嫩嫩的花儿,越看越奇怪,总觉得是另一种花,湖水应当是天空,花应当是一种叫银莲的小花,你见过银莲花吗?
      他递给我一朵银莲花,于是我心里像银莲花那样绽放开来……那个我应该去仰慕的神,就是他。
      有一天我突然就被警察找了,我还很疑惑,跟着很多人进了一个展厅,上次救下的那个孩子就在玻璃窗前面,但她没有朝我点头,她说她不认识我,我看着她脸上结疤的伤痕心下松了口气。没过几天,上上次那个案子也因为我出现在同一所儿童中心里而找上了我,在我百口莫辩决定顺从命运的时候他出现了,说有我的不在场证明,一套话术用的是天花乱坠,我直到被放出来都是目瞪口呆。
      ——第二次了,因为同样的事情被盯上第二次了,为什么?
      他问。
      ——执念吧,我已经将守护这些孩子们当做自己的命运的一部分了,反正都是会下地狱的。

      他拉着我进了暗网上莫名其妙的一个群,看着群里那些人没日没夜的99+聊天记录我突然就自信了,觉得自己离疯子还差得远。我就努力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争取不再愤世嫉俗而是做一个摸鱼的水群社交人。
      谢珏竟然也在那个群里,我很诧异,好像又在意料之中。第一天他就私聊我,他说你叫银莲花,虽然叫做莲,却是小小的白花,有着莲般的美,又不似莲一样的傲气。
      我知道谢珏被恶意困着,我被什么困着呢?宿命?仇恨?是也不是。想不明白,不去想了。
      通过我在群里无数次水群的经验判定,经常在神身边陪着的那个人,一定就是那个死妹控三色堇,是来赶过来帮他的神解决掉邻居的。
      他还问我神的那位邻居是不是无业游民还家暴成瘾,是不是年轻的时候是小混混还欺负过女孩。
      即使没有,你也会杀了他吧,又何必这样找借口,我心里嘲笑着他,回答他是,还把谢珏找的文件发给他,就是证明那个家伙以前做无业游民的时候骚扰过小女孩。
      如果没有证明,神是不让我们随便杀人的。
      在他杀赶过来了那个恶魔之后,我也很凑巧快找到了下一个处理对象,那个□□自己女儿和女儿的同学的事业有成的男人,想了一会,我留下一朵银莲花。
      我帮那个“叛逆”的女孩杀了她父亲,我受不了她变成下一位星星。我捂住她的眼睛。她靠在我怀里,她正是我第一次杀人的年纪,我说:
      ————小媛,我给你留了个干干净净的未来,去好好活着,不要恨。

      等这件事过去后,三色堇好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说过话,距离我第一次杀人过去了五年。我带着善良的面具,从最初的拷问虐杀到教唆自杀到伪装自杀,早就暴露出自己恶的一面,但因为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也不会为这些人难过,人生突然就空荡起来,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更何况,大部分家庭都还是和谐的,我好像也没什么目标了。
      我要去死了,在思考了一个晚上后我告诉他。
      他拍拍我的肩,揽着我到怀里,温柔的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你就睡着了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好像哭了,他笨拙的给我擦了眼泪,还帮我用热毛巾擦了擦脸,仔细的给我梳了头。
      临走前,他叫住我,递给我一大捧银莲花。银莲花其实是上不得台面的,她们只适合在田野里野蛮生长,被精心的包起来反而有些诡异。不过他不愧是我的神明,他真真正正的了解我,我愿意接受他的祝福。
      ——郑媺
      我把那一大把银莲花放在她墓前,起风了,花也随之纷纷扬扬的飘走了,有几朵花还在风中彷徨着打转随之也飘向北方的天空,也许她是想看看我的家乡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美。
      她终于解脱了。

      当我走入那件萧瑟的教堂时,还能听见背诵圣经的声音。院长早就被释放了,因为他收留了很多儿童的缘故减刑了很多。
      现在我有力气了,谢珏,我来帮你。在砸中他的后脑勺的时候,一朵银莲花飘了进来,我伸出手掌来接住它,接着发疯一般的拼命砸着他。
      “伦敦桥在倒下,在倒下,在倒下。伦敦桥在倒下,我美丽的女士。”我轻轻的哼唱着儿时的歌谣,眼神轻轻掠过他丑陋的一坨还在扭动着,我把那本童谣集撕了个粉碎,打开窗丢进风里,任由纸屑飘散在风里雪里。
      我出了教堂便大笑起来,疯狂地转着圈,感觉自己融入了着撕心裂肺的冷夜里。我又像雪花和书的碎屑一样飘落在地上,倒下了,灼热的眼泪融化了方寸的雪。
      以往的画作和今日的童谣都在风里,在这个冬夜,碎成了无数片,再也无法拼凑成冠冕堂皇的样子了。
      我看着那块写着“祝福”的匾子,还是点了火。
      火光中,灯光映着彩色玻璃,我觉得有人轻轻的抱着我,是母亲,父亲,银莲,神明。
      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谢珏。
      他站在庭院中间,疯疯癫癫的追着纸屑,直到哈哈大笑着跪倒在地上。他爬过来抱住我,眼里是破碎的火光。
      那夜,钟响了十三下,枪响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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