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识少年时》林斯杰

4、第四章 爱慕

　　那个女生踏进高一四班教室的那一刻起，斯杰就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上一刻，他百无聊赖地侧着趴在课桌上，手上转着他的0.5毫米黑色三菱Signo水笔，望着教室门口发呆。

　　下一刻，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女生的时候，一道阳光照进了他灰暗的内心。像打开了一个荒废了几十年的小屋的木门一样，阳光亮了阴暗的房间，雾气消散，厌光的虫子逃进了角落。

　　“真的是好可爱啊。”

　　她的大眼睛，又长又弯的浓密的眉毛，可爱的圆脸。美丽的黑发简简单单地束在头后面。不高不矮的身材，穿着简洁又素雅的白色短袖翻圆领上衣和白色长裤。她身上披着洁白的薄如蝉翼的防晒纱衣，走起路来随风飘舞，像神话中的仙女一样。

　　斯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呆滞。她的美让他无法思考，转笔的手也停了下来。他对礐中的忧郁和不满一扫而空——并不是不存在，他已经不想考虑她以外的任何事情了。

　　她像磁南极吸引着磁北极，像正电荷吸引着负电荷，吸引着斯杰所有的注意力。不，她像太阳一样，光芒照耀着一切，也吸引着她照耀下的一切。地球、地球上的埃菲尔铁塔、万里长城、胡夫金字塔、珠穆朗玛峰，马里亚纳海沟、还有地球的卫星月亮，全部围着她旋转。不，远远不止。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还有小行星、彗星、甚至奥尔特云里的尘埃，一切一切都以她为中心旋转。

　　根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太阳这样的大质量物体能扭曲她周围的时空。她身边的时空也被她扭曲了吧。斯杰无论想往哪里看，最后视线都转了个弯，绕了半个圈，落到她的身上。

　　她本来和她身边的女生愉快地有说有笑。看到斯杰看着她的那一刻，她转过头来，对斯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半眯起来。500毫秒之后，她注意到斯杰炽热的眼神，脸一下子泛起了红色，她微微低下头，侧着脸，用手拨了拨头发。侧着眼，偷偷地看了看斯杰。

　　如果说她的笑容像太阳的话。那么，她的眼睛就像是一个黑洞。黑洞体积无限小，但是黑洞有一个很大的事件视界。一切物质甚至光一旦进入黑洞的事件视界，就再也无法战胜黑洞的引力，只能落向黑洞中心的奇点。在事件视界外面的观测者看来，一切物质进入了事件视界之后，就一去不复返，连观测也没有办法了。

　　在丁亥年的中元节，在这次四目相对之后，斯杰就落入了菊扬的事件视界。之后的一切，已经不是他们可笑的自主意识能改变的了——他们的人生，会刻上彼此的名字。永远也无法销褪。

　　开学第一天是没有课的。新生先到班级里面交学杂费，注册，领学生证。注册完之后，男生们去校门口的图书馆把第一学期的教材和练习册搬到教室里面分发。男生们又到图书馆一层的自习室把暂时存放在那里的夏秋季校服搬到教室。在教室里，装校服的箱子，按照大小排了一排，每个同学按照自己的码数试着校服，每个人领了两套夏季运动服，两套秋季运动服，还有一套礼服。

　　礐光中学的礼服公认是全潮汕最漂亮的校服了。白色立领衬衫，带着红色的领结。衬衫上搭配着一件黑色羊毛背心。背心的胸口有礐光中学的校徽，领口是漂亮的两道金色条纹。男生的礼服配着一条长裤。女生的礼服配着一条长裙。穿起来颇有韩国校园风的感觉。暑假在计算机奥赛省赛的时候，斯杰听礐中的师兄说，之前投票选校服的时候，本来有另一家服装厂做了一个更漂亮的礼服设计。西装外套用的真正的羊毛面料，也配上了丝绸的领带，而不是这个缝在衬衫上的廉价的领结。穿起来颇有英伦风范。但是因为价格太高，超过了很多学生的预算，在投票的时候落选了。

　　校服发完后，有几个女生已经兴奋地套上了黑色羊毛背心试着。斯杰则是翻着课本，看着这个学期课程的内容。一本课本从扫过一遍，这个学期课程的难点和需要努力学习的地方他已经心中有数了。

　　学籍注册、领完课本校服之后，所有的学生要去大礼堂参加新生大会。首先是校长，也就是斯杰的小姨妈讲话。讲话很短，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激励学生的废话。唱红脸的校长下台之后，唱白脸的卫副校长就出来讲话了。卫校同时也是学校政教处处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瘦瘦高高。他的脸上一点多余的肉都舍不得长，一副干瘪的样子，眼睛突出，露出凶狠的眼神。一走上台，一股寒意就席卷整个大礼堂。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卫校长就开始了长达半小时的训话：“礐光中学是学习的地方。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

　　“……在礐光中学，男生和女生不可以有任何密切的接触。我们不会去分辨你们是不是谈恋爱，男女交往过密便是违反校规。一旦发现男女生之间有任何密切的接触，双方都扣6分。”

　　“……一旦扣分超过12分，第一次禁止留宿，之后会警告，留校察看，直至退学。”

　　“……从这个学年开始，礐光中学有两个政策变化。首先礐中正式采取全封闭式管理，学生一律不准离开校门。”

　　台下发出了一片哀嚎。

　　“安静！”卫校长怒吼道。“第二，之前礐中一个星期只有两天需要穿校服。这几年产生了很多攀比的现象。从这个学年开始，一周五天，每天都要穿校服。而且必须穿运动服，礼服只有在学校批准的特殊日期才能穿。”

　　“礐光中学传统的课外社团活动、12月25日的感恩活动日、1月1日的新年晚会，每年四月礐中校庆的活动周暂时没有取消的计划。但是要记得，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学习！我的讲话到此结束。

　　校会结束之后，新生们又回到自己教室开班会。高一四班的班主任施老师是一个毕业不久的女老师，没有什么经验。班会上，班主任除了讲了班级管理的一些事项，主要强调开学第一周的周末的摸底考。

　　礐光中学的学生，来自汕头、潮州、揭阳三个地级市。中考的卷子都不一样。即使是汕头地级市的学生，同一套中考试卷，汕头市区、澄海、潮阳的评分标准和尺度也有差别。所以礐光中学在入学第一周就有一场考试，用相同的尺度了解一下学生们的学业水平。

　　虽然公立学校教师看上去是一个有编制的铁饭碗，但是实际上压力说小也不小。学生的成绩就是教师的KPI，关系到奖金、升职、加薪。新生和高二文理科分班，其实并不是随机分配的。有“势力”的一些班主任能通过一些手段抢到他们想要的学生。比如级长吴得苗，他会把成绩好的和家里最有钱最有势力的学生都抢过来。然后再巴结那些富二代官二代学生。而刚刚入职的施老师，自然没有这种待遇。只能祈求分到的学生成绩好一点。

　　开学第一天没有晚自习。下午五点左右，第一天日程就结束了。斯杰和杨洁纯聊了一会儿。初中的时候，杨洁纯坐在斯杰的后桌。他们每天都玩闹，无话不说。本来斯杰还想找萧学聪的，结果他一直和黄钰晚在一起。他们是情侣吗？斯杰震惊之余，突然觉得自己好迟钝。两个认识的初中同校同学在谈恋爱自己竟然还不知道。

　　斯杰一个人到第二食堂点了一条牛肉蛋肠粉。坐在榕树下吃着。第二食堂兴建的时候，原址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榕树。不知是不是人们不舍得砍下大榕树，树还保留着。第二食堂的屋顶是透明的塑料，屋顶还专门给大榕树留了一个洞，榕树的树干从那个洞伸出去。每天阳光透过树冠在通过透明的屋顶照射食堂中，让食堂都带上了绿色。斯杰最喜欢那个榕树下的位置，以前每次来礐光中学，无论是看小姨妈还是参加计算机奥赛集训，都喜欢在第二食堂榕树下的位置吃饭。

　　等到斯杰进入402宿舍的时候，宿舍里面已经站满了人。正在热烈的聊天。

　　斯杰进入宿舍的时候，大家停止了闲聊，和斯杰打起了招呼。

　　“我叫林斯杰，来自汕头飞厦中学。”斯杰拘谨的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林启友，初中在潮阳六都中学。不用客气。我们同个宿舍，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都是兄弟。”一个瘦高的男生拍了拍斯杰的背，用潮阳话热情的欢迎斯杰。之后宿舍里面的人都很热情地自我介绍。宿舍一共七个人，两个潮阳人，一个澄海人，一个潮州人，包括斯杰在内有三个汕头人。宿舍里面还有几个隔壁宿舍的人，也在402宿舍热烈的聊天。斯杰一下子就被这种热情感染了。

　　和斯杰的自我介绍只持续了大约两分钟，之后他们便重新开始热烈的聊天。

　　“蔡婉清的身材真的超棒。她这个脸蛋这个身材去当模特儿也一点不过分。我们班美女真的太他妈多了！”林启友大声说。

　　“蔡婉清的腰、腿、还有她的胸部真的是太爽了。”另一个室友附和道，边说还边露出淫邪的微笑。

　　斯杰正拿着水壶喝着他自己泡的加了龙眼蜜的铁观音。听完室友的讨论的对话，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虽然之前在初中的时候也会和初中同学讨论女生。但是在开学第一天和刚刚认识的隔壁宿舍同学谈论揉捏班上女生的胸部，这种行为还是远远超出了斯杰对高中男生宿舍的想象。

　　“那个我们班那个张纯洁也很好看啊。”隔壁宿舍的欧阳建军说，语言中有一丝丝的不服气，好像是球迷在给自己支持的球队打气一样。

　　“是是是，张纯洁的皮肤简直了，超级白皙。”林启友说。“那个蔡婷婷也超棒。她脸超级好看。她的腿超细超直。”

　　虽然斯杰一开始觉得这种对话有点不舒服，但是过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么聊天挺快乐的。他试着也加入对女生的讨论，试着融入一下：“是啊是啊。我们班美女实在是太多了。还有那个穿白衣服，披着纱衣的女生也很好看。”

　　“哇，有眼光。英雄所见略同”林启友把手搭在斯杰的肩膀上，拍了几下。“你来之前我们刚在讨论她。庄菊扬啊。我们潮阳的，贵屿人。超级可爱。我在考虑先去泡蔡婷婷还是庄菊扬。”

　　“对啊，菊扬超漂亮。我也要去追她。”隔壁宿舍的郑之浩说道。

　　斯杰立刻就后悔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对菊扬的好感。对他来说，他的喜欢是很私人的事情。他并不想被大家知道。一方面是害怕失败很丢脸。另一方面也是害怕这脆弱的感情一见光就枯萎了。何况他更不喜欢自己爱慕的女生被别人不尊重地议论的样子。

　　不过斯杰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应该佩服林启友他们。当自己连在意的女生的姓名都不知道的时候，进入学校不到10个小时，林启友已经把班里所有漂亮女生的姓名，初中学校，甚至家在哪里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没有林启友，斯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原来她叫菊扬啊，这个名字真好听……”斯杰默默地想。“好美的名字，好适合她。”

　　改革开放以后，潮汕人起名的潮流也是一直改变，而且越来越难听。潮汕人的起名很多都会找算命先生算八字。于是很多“八字”起名专用生僻字就大行其道。比如斯杰同班的陈钰真，黄钰晚的“钰”字，就是五行缺金。还有比如“鑫、淼”，一看就是缺金却水缺得很严重。类似的还有“楷”、“润”。让人审美疲劳。

　　比五行起名更离谱的，是很多“无法无天”的起名。比如斯杰小学的时候有女生名字带“赟”字的。有文、有武、又有钱，家长的贪心一览无余。还有很多名字带“昊”字的。在古代是要杀头的，斯杰想到。古代的皇帝才自称“天子”。你一个平民说自己是“天”，岂不是皇帝要喊你爸爸？最最最离谱的，是有一个女生名字竟然叫作“御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阿西莫夫笔下银河帝国皇帝的年号呢。

　　让斯杰觉得最不能忍的是那些名字中带“泽”字的同学。自从首富李嘉诚把他的两个儿子叫做“李泽钜”、“李泽楷”之后，潮汕大地就掀起了一阵模仿大潮。每次看到名字带“泽”的90后生人，斯杰就能看到他背后那个想着“我生小孩就是要让他升官发财”的极丑恶父母。

　　还不如跟老一辈一样叫“志明、家强、淑珍、佳惠”呢。至少听起来有潮汕传统男性的担当感和传统女性的贤淑感。

　　初中同学吴亦水的名字就起得不错。五行缺水就大大方方的用上“水”字，与其文盲附庸风雅地用生僻字，还不如返朴归真，反而有诗经的那种的“思无邪”的美感。而且男性用“水”字，更有那种清新纯粹的中性美。还有初中那个读书又好吉他还弹得很好的同学余星野。星空下的原野。真美啊。给他起这个“野”字的长辈，肯定很希望他像野草一样自由茁壮地生长吧。

　　那天晚上，斯杰在宿舍的床上想着菊扬名字，辗转反侧。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场景，在一个秋季，他翻过一座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新的原野，原野上铺满了金黄的菊花，夕阳西下，菊花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现出黄灿灿的凄美。

　　真美啊，和她的人一样美。给她起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有文化，也很爱她吧。斯杰心里想着，对那个女孩的爱慕更加强烈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她如太阳般温暖的笑容，和她如黑洞般勾人的眼神……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斯杰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诗经》里面第一首诗的句子。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

　　初一的时候，斯杰从姐姐的课本上看到这首诗，一直很喜欢、很难忘。但直到现在，斯杰才真正感受到了作者的心。“原来辗转反侧是这种感觉啊。”斯杰似乎和两千多年前那个诗人有了心灵感应。当年他应该是撑着木筏游荡在洛水之上，默默地恋着沙洲上的那个少女吧。小时候听长辈说，潮汕人的祖先为了自由从河洛平原迁徙到潮汕大地。那个洛水上的少年和少女是他的祖先吗？少年和少女说的周国王畿的语言，和潮汕话相距远吗？洛水间的沙洲，又有没有礐石岛的风景呢？

　　想着想着，斯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