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识少年时》林斯杰

3、第三章 礐光中学（之二）

　　2007年，8月27日，星期一。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早上六点，太阳刚升起来，庄菊扬就迫不及待地起床了。这是她这三年来最开心的日子——礐光中学的开学日！她父母专门请了一天的假，放下深圳的生意陪她去礐中。她微笑着，边哼着歌边叠被子。开心地到厕所刷牙洗脸。

　　“穿什么衣服好呢？还是穿初中的校服吧。这样和初中的同学也能接上头。”说着菊扬就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校服。纯白的短袖上衣和长裤，圆翻领和袖口上有着黑色的条纹点缀。胸口是有着她的初中，棉城实验学校的校徽——一个红色的圆形在一个横躺着的绿色的S字母上面，像是一个升起的朝阳。她穿上校服之后，又从衣柜拿出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色防晒纱衣。广东八月的烈日，可以把任何一寸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晒黑甚至晒伤。

　　菊扬和爸爸坐在餐桌前，妈妈还在厨房忙上忙下。菊扬的四个弟弟妹妹都已经在棉城实验学校上学了，爷爷还没起床。这个大家庭现在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在此刻，这个大家族似乎有一种三口之家小而温馨的感觉。

　　“吃多点，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妈妈从厨房端上来最后一盘她刚刚做好的煎带鱼。这已经是第五盘菜了。桌上还有一盘炒麻叶，一盘炒番薯叶，一盘银鱼炒蛋，还有一盘专门买来的澄海苏南卤鹅。桌子正中放着一锅熬了一个小时的白粥。

　　“你检查过行李没有？学费生活费带了吗？别弄丢了。枕头被单带了吗？换洗的衣服带了吗？洗衣粉和洗衣服的刷子也带上。”妈妈仔细地检查着。“虽然你以前上的也是住宿学校，但是礐光中学是公立学校，条件不比棉城实验。洗衣机，空调，独立厕所都是没有的。”

　　“公用电话用的电话卡，作业本，中性笔，牙刷，牙膏，杯子，毛巾，还有……”妈妈迟疑了一下，即使已经独当一面在深圳做了很多年生意，她还是保留着农村妇女对性相关的一切的避讳。
　　“……卫生巾。”她还是问了出来。在避讳前面，女儿的健康更为重要。

　　“不要整天婆婆妈妈的！怎么自己的事情都不能处理好。”爸爸听到之后不满地吼道，“上个学又不是进监狱。赶紧吃完出发了。”

　　菊扬和妈妈都吓得不敢说话，在可怖的寂静之中，所有人迅速地吃完了这顿本应丰盛而幸福的早餐。

　　饭后，妈妈安静的把吃剩的番薯叶倒进垃圾桶，把卤鹅放进冰箱。把盘子在水龙头下面冲洗过后，便泡在旁边的水槽中。在妈妈洗碗的时候，菊扬把她的行李箱搬到汽车的后备箱内。

　　菊扬家住在一栋80年代末兴建的四层楼房，门上的石头牌匾写着“明记”两个字。红白相间的马赛克外墙装饰，甚至还有两层楼高巨大的玻璃幕墙，即使放在今天，也可以显示出户主的财力与品味。更何况在80年代，这栋楼周围除了农田就是矮小的四点金、下山虎，这栋楼更是十里八乡艳羡的存在。

　　楼房门口停着一辆粤B牌照的黑色凌志轿车。压迫感十足的大饼轮毂，镀铬的车窗边框和腰线，巨大的进气格栅，无论开到哪里都能成为注意力的焦点。

　　爸爸坐进了驾驶座。菊扬坐进了副驾驶，妈妈一个人坐在后座。向礐光中学出发。

　　菊扬的家在潮阳的贵屿镇和谷饶镇中间，开车去礐光中学也要整整一个小时。需要先沿和谷公路从谷饶到和平镇，再转到广汕公路到达礐石岛。

　　贵屿镇和谷饶镇虽然是乡下，但也是工商业极其发达的地方。贵屿镇曾经是在全世界臭名昭著的电子垃圾回收中心，很多人靠回收电子垃圾赚得盆满钵满。电子垃圾回收业的鼎盛时期，整个贵屿镇都弥漫着化学试剂的味道，让人无法靠近。菊扬的父母和很多贵屿人一样，在深圳做电子生意，成为产业链的一环。

　　而隔壁的谷饶镇，则是全世界最大的内衣制造中心。镇上充斥着来自四川、贵州、湖南等地的打工仔。谷饶的汽车站，可以买到直达贵州每个县城的长途汽车票。街道上还经常有乌克兰籍的内衣模特走来走去。本地人工厂主，出卖劳力的外省人打工仔，出卖身体的东欧人模特，混居在这里。这个户籍人口不到10万的城镇，却是全潮汕最鱼龙混杂的地方，犯罪率也一直居高不下，颇有后现代赛博朋克的感觉。

　　这种地方，自然不适宜小孩子成长，稍微有条件的家庭，都想把小孩子送到外面读书。但是菊扬的爸爸又坚持小孩子一定要在潮汕受教育，不能去深圳读书。所以在菊扬三年级的时候，她父母就把她送去了潮阳市区的民办棉城实验学校。

　　棉城实验学校的老板叫做大肚平，是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文盲，却开了潮汕最大的民办学校。作为一个文盲，大肚平自然毫无半点对知识的敬畏。对他来说，开学校和开工厂没有什么区别——学校是厂房，老师是机器，学生是原材料，成绩是产品，而客户就是学生家长。从小学开始全寄宿学校，在信仰多子多福的潮汕人眼中，大肚平的棉城实验简直就是救星般的存在。从小学开始把小孩扔给大肚平，到初三还是高三毕业，他们就得到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成绩优异的乖女儿、乖儿子。对顾客（家长）来说，对比起扔小孩在乡下中学放养，吃喝嫖赌俱全，棉城实验自然是好得多的选择。所以即使学费一年要好几万，还是有无数人争相给大肚平送钱。

　　在棉城实验，学生是半点自由都没有的，每天24个小时，除了睡觉时间和三餐时间，剩下的14个小时都是学习、学习、学习。任何和课内学习无关的活动都是禁止的。如果棉城实验真的是一个工厂，而学生是童工的话，即使不被人社局罚款关停整顿，工人们也肯定全部离职。但是现实是，血汗工厂披上了学校的外壳，学生们便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能乖乖干活给大肚平赚钱。

　　菊扬想到终于能离开棉城实验去礐光中学，开心的笑出了声。“好开心啊。”菊扬说出了声。

　　“礐中比棉城实验管得松，你要自觉好好读书。不要整天想着社团活动。”爸爸看穿了菊扬的小心思，边开车边说。“这两年礐中新来了一个女校长，我很欣赏她。她一上任就把礐中改成全封闭式。就应该这样学生才会好好读书。”

　　菊扬感到有点惊奇，平时充斥着大男子主义思想的爸爸竟然会佩服一个女性。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却极少表扬过。“妈妈也很优秀啊，在深圳管理那么大的一个工厂。我在棉城实验也考了好几次全级第一名呢。”菊扬自豪地自夸着，希望爸爸能够表扬一下自己。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自满！棉城实验和礐中能比吗？礐中的学生都是潮汕三市最优秀的学生，你一不努力就被人抛在后面了。”

　　“哇……”菊扬想到去礐中能认识全潮汕最优秀的学生，开心的叫出了声。想到去礐中可能有那种帅气的天才少年，她就感到兴奋。她心里也向往着纯真而甜腻的校园恋爱。虽说棉城实验的管理很严格，很多女生也成功地把言情小说带进了校园，互相传阅。每到晚自习的时候，女生们就把小说夹在课本里面偷偷地看。每次看到男女主拥抱接吻的情节，她就会害羞的涨红了脸，全身发热难耐。但是她又完全停不下来，便抬起头看看值班老师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确定安全之后，又继续看下去。

　　虽然菊扬只是“哇”了一声，她的小心思就又被爸爸一眼看穿了。他严肃地警告她说：“高中绝对禁止谈恋爱。我跟你说，中……”
　　“中学是溪流，大学是大江，社会是海洋。你都说了多少次啦。耳朵都长茧子啦。我保证，我在礐中绝对不谈恋爱。”

　　聊着聊着，汽车已经驶过了一座桥，上了礐石岛。（礐石岛和潮阳只隔着一道窄窄的半咸水的海峡。）又过了不久便到了礐石渡口。接着汽车便右转进入英国领事馆旧址前面的石砖路。

　　石砖路上面都是从渡口下来的步行上山的学生。汽车也开始颠簸了起来。爸爸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不要对学生按喇叭啦。在汕头市区按喇叭被抓到要罚款300块的。”菊扬说。

　　爸爸听到罚款，放下了想继续按喇叭的手。汽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前进，从右边绕过英国领事馆旧址，不久就到了礐中的校门口。
　　爸爸把车停在校门口，爸爸提着行李，三个人一起爬上了校门口的台阶，走进礐中的校门。

　　“安娜安娜，我是菊扬！”一进校门，菊扬就看到她在棉城实验最好的朋友马安娜，兴奋地打着招呼。

　　“菊扬，你也来了。我也是刚刚到。那边好像是分班名单，我们去看看吧。”

　　她们一起向布告栏走去。焦急地找着自己的名字。

　　“安娜安娜，我们都分到了四班！我们还是一个班！我真的是太高兴了。”菊扬激动地抱住安娜。

　　“菊扬。你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就算不同班，下课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呀。”马安娜慢慢地对菊扬说。她们从初中开始就是最好的闺蜜，但是性格却完全不同。菊扬热情似火，充满了好奇心。安娜则沉稳冷静，说话有条不紊，似乎一切都不能让她有太大的心理波动。

　　“爸、妈。我们先去教室了。”确定了分班之后，菊扬向父母告别。

　　“要好好学习。不准谈恋爱！”

　　“知道啦。我保证。”

　　虽然之前菊扬也是在寄宿学校，可是妈妈每次和女儿分别还是忍不住伤心。“要顺顺的。”妈妈说。“我们下午就开车回深圳去了。今天是七月半。我会跟祖先求你平安顺利。”说着，妈妈的眼眶开始泛红。

　　菊扬抱住了妈妈。笑着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也不是第一次读寄宿学校。你们放心去深圳吧。”

　　告别父母之后，菊扬和马安娜结伴向教室走去。从大礼堂走向高一教学楼，要登上另外一段长长的阶梯。阶梯的上方，是一栋六层楼高的花岗岩。第一层有四五米高。由很多巨大的花岗岩石柱支撑着。大楼前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抽象的不锈钢雕塑，雕塑的形状又像汹涌的海浪，又像扬起的满帆。

　　光滑的不锈钢雕塑表面反射八月广东的太阳，闪着耀眼的白光。菊扬仰头看着，雄伟的大楼和雕塑离自己越来越近，颇有大片开场的仪式感。心里更是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菊扬和安娜一边说笑一边登上台阶，从大楼左侧的楼梯走到二楼，进入了高一四班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