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识少年时》林斯杰

2、第二章 礐光中学

　　2007年，8月27日，星期一。农历七月十五。

　　太阳缓缓升起，刺眼的烈日透过窗帘之间的间隙，刚好照在正在中的林斯杰的眼睛上。他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想要重新睡下。窗外的蝉鸣越来越大声，吵闹得睡不着。于是他把头埋进枕头里面。蝉鸣是不那么吵闹了。但是他却更睡不着了——今天是星期一，礐 (què) 光中学的开学日吧。唉。这一天还是到了。

　　礐光中学，全潮汕学生梦想中最高学府，汕头、潮州、揭阳三个地级市最优秀的学生都会来这里。校园在汕头湾对面的一个岛里面的一个山上。听说是一百多年前美国传教士来这边建的学校，因为害怕当年中国人的排外情绪，不敢住在市区，才把学校建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但是这段往事在家长们眼中并不重要——其实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这段往事。家长们看中的，是现在礐光中学艰苦的住宿条件，全封闭管理，最重要的，是物理上和灯红酒绿的汕头经济特区完全隔离。

　　“礐中真好啊，就是要在山上才能读得了书。不会整天想着打扮呀谈恋爱呀。”一周前，斯杰妈妈邀请一群朋友在家吃饭喝酒，其中一个中年的大叔这么说道。他的女儿比斯杰大一岁，也在礐中。在隔壁玩网游的斯杰听到了，发出一声没有人听得到的冷笑：“要不是知道你每天晚上去海霸王夜总会玩到凌晨一两点，我也许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这时斯杰突然想起初中午休的时候在《学习之友》杂志上看到的旧金山□□的故事。说以前美国联邦把美国最恶名昭著的罪犯关在□□的监狱中，这些人不是等待处决的死刑犯，就是被判了不得减刑的无期徒刑，永远也没法离开□□。这个岛的残忍之处是，海湾对面就是旧金山市中心的酒吧街。罪犯看着旧金山酒吧街的霓虹灯，想到自己永远也不能离开这个岛，更是折磨。

　　“我是黑手党老大还是奸杀50个妓女了。”斯杰心里想，“这礐石岛和□□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暑假听一个礐中的师兄说，从男生宿舍后墙可以翻出去，再走上一段山路就能到学校旁边的村子。听说村口教堂旁边的那家狗肉摊可香了。我一定要翻出学校去试试。”

　　“我妈怎么不让我去广州还是新加坡读书呢？明明那边的学校比汕头好多了。以我的成绩，我去广州还是新加坡学费也都全免。”

　　斯杰在暑假代表汕头队拿了全省初中生第二名。那时候广州华师附中的老师本来想跟他谈去广州读书的。结果被礐中的带队老师赶走了，说是斯杰小姨是礐中校长，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华师附中的。那个华师附中的老师也就知难而退了。当时斯杰气得跺脚，但也无可奈何。

　　中考前，斯杰在初中自己报名一个新加坡政府赞助的去淡马锡中学留学的项目。中考后，做为学习委员，被叫去初中教务处整理新加坡公费留学项目的面试入围名单。斯杰需要把报名者按中考成绩排序，前十名才能进面试。在斯杰整理成绩的过程中，却发现自己的名字被划了一条线划掉了。他震惊地质问政教处长，结果政教处长更加震惊地回复道：“你不知道吗？你妈妈打电话说你不想去了。”斯杰又惊又气，哀求道这是妈妈自作主张，还能加回去吗？政教处长叹了口气说:“太晚了，名单已经交给新加坡方面了。”

　　因为斯杰的小姨妈是礐中校长，如果没考上礐中，斯杰的小姨妈应该会动用关系给他录取。所以他故意考差也不能逃离礐中。于是他想，只要好好学习，考到全汕头市前几十名，被广州还是新加坡最好的高中录取的话，他们应该没话说了吧。可是事与愿违，斯杰还是被家里胁迫去了监狱般的礐中。

　　“其实要不是我小姨妈的缘故，我故意中考考低几分去汕头一中也不错啊。一中门口的果汁冰和炒糕粿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对了，新兴餐室也不远，中午踢完球和朋友聚餐的地方也有了。旁边金砂公园游戏机室里有最新的PS2，还可以和同学一起去玩。”斯杰呆坐在床上发呆，思绪已经飘向了汕头市第一中学门口的小吃街了。

　　“斯杰醒醒了。”妈妈直接推开门，“哦你已经醒了。今天妈妈买了附近最好吃的猪板筋粿条汤给你做早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高中，一定要好好学习，给老师同学留下一个好印象……”

　　“知道了。”斯杰面无表情地应付着，他走到餐厅，一分钟不到就把一整碗粿条汤吃完了。

　　“你爸爸现在在哈尔滨的监狱里面你知道吗？我们没有人可以依靠了。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千万不能再和初中一样吊儿郎当的……”

　　“知道了知道了。”斯杰边应付着，边到衣柜拿着衣服。开学后礐中才会分发校服，现在应该穿什么都可以。那就穿我的初中校服吧，这样和同个初中的同学也好接上头。于是斯杰从衣柜中拿出一件蓝白相间的短袖运动服，胸口绣着一只红色的飞鸟，是他的初中飞厦中学的校徽。

　　“以前因为我们是离婚家庭就被人们看不起了。现在你爸还在监狱。所有人都会看不起我们的。你一定要给家里争一口气啊……”妈妈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不要以为你初三成绩好怎么样，飞厦中学只是金园区最好的初中，礐光中学可是整个潮汕三市最好的高中啊，全潮汕最好的学生都在这里。不要自大……”

　　“你能不能静一静！”斯杰突然怒吼道。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爸，他爸从小就抛弃了家庭和一个他自己工厂里面的外省厂妹私奔了，斯杰对他爸根本没什么感情。反正又不是真的揭不开锅。他们还是住在汕头最好的小区，有着一套能看到汕头港海景的三百平米的顶层空中别墅，开着一辆只两年车龄的宝马7系轿车。家里的资产支撑到他工作赚钱绝对不成问题。他完全不理解母亲小题大作歇斯底里的样子。但是他想到他初中成绩最好的那个男生徐博雅去广州读高中了，而他妈把他去华师附中和新加坡的道路都斩断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吼完斯杰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这并不能让妈妈停止叨念。妈妈听到这句话之后，眼睛突然流出了眼泪，哭诉道： “我好可怜，我被抛弃离婚，你还不争气不孝顺……”

　　妈妈边哭着边下楼，在地下车库坐上了那台宝马7系，斯杰坐上了副驾驶，绑上安全带，一言不发，避免又说错什么激怒母亲。到了渡口，斯杰终于松了一口气。斯杰投了一块钱纸币，进了候船室。他现在真的不知道，去一中是不是真的比去礐中要好。自从半年前他爸爸被某上海大案牵连被判了两年半开始，他妈妈把整个家庭都变成了一个灰暗压抑的地方。也许这个时候逃离家庭去住宿学校比去一中更好吧。

　　靠岸的渡轮发出阵阵引擎的轰鸣。船员从船上扔出缆绳，固定到码头的缆桩上面。地面的工作人员打开了候船室到码头的闸门。斯杰随着人流上了船。他看到很多同龄人，估计很多都是礐中的学生吧。以后和他们就是同学了。不安之中，斯杰也有少许的期待。

　　汕头到礐石岛的渡轮，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有两层，30米左右。比去南澳岛的渡轮小多了。更不要说汕头港的集装箱货轮了。斯杰暑假在汕头港游泳。不小心游到一艘集装箱货轮的下面，他停下来抬头一看，被集装箱货轮的大小震惊到了。一个几百米长的庞然大物，甲板离海面有好几层楼高。越往上越大，压迫感十足，让人心生畏惧。

　　去礐石的渡轮有两层，第一层可以上汽车和摩托车。第二层有给步行坐轮渡的人设置的座位。但是斯杰不喜欢去第二层坐着。他喜欢离大海近一点。他来到船首的甲板上，人很少。

　　“真好，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癖好。”他很开心地走到船头正中，靠在船舷上。船只开动，看着船头向两侧散开的波浪，迎着海风，不好的心情都飘散了。“真舒服。”

　　他突然想起，泰坦尼克号里面男女主也是站在他现在这个位置吹海风吧。小时候第一次看电影的时候，只是关注里面各个角色如何逃生。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要是有一个恋人能和他抱在一起，愚蠢地在船头吹着海风该多好。

　　去礐中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他的好多初中同学都会来礐中。那些计算机竞赛班的兄弟们自然是不用说了。之前初中好多女生也去了礐中吧，毕竟我们初中也是汕头市区的重点学校。到了高中也许可以和哪个谈恋爱呢？斯杰脑子突然浮现了好多女生的模样。

　　谢怡婷、张琳纯和张夏帆，三个斯杰很有好感的城中村女生好像都没有考上礐中，回浮陇和岐山读高中了。2月的时候，斯杰还写了一封晦涩的情书向谢怡婷表达好感，但是她只是回应说我们像姐弟一样。斯杰一开始被拒绝觉得有点羞愧，后悔自己写了那篇东西。但是过了几个星期，又开心地和她们玩在一起了。

　　郑如萍也是上礐中了吧。斯杰对郑茹萍总有着一种亦敌亦友的奇怪情感。初二的时候，斯杰对这个一直考全班第一名的文静的女生总有着好感。有一段时间郑如萍坐在斯杰后桌。他经常会转过头，找话题试图跟她说上话。可是每次斯杰搭话，郑如萍却总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过了几次，斯杰觉得无趣，就转过头和杨洁纯、黄思齐几个活泼外向的女生玩在了一起。

　　郑如萍初二的时候曾经对斯杰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男生。”听到的时候，斯杰总是觉得疑惑。当时的斯杰的成绩在班上也就中上水平，竟然被全班第一这么说，觉得她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当时的斯杰让老师又爱又恨。他每天上语文课、历史课、政治课都会和老师争辩，似乎对每个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一放学就冲去球场踢足球。回到家就打网游，作业也经常欠着。每天早上都找郑如萍要作业抄。斯杰抄作业这件事，数学老师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有人心照不宣，也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初三，斯杰为了逃离小姨妈当校长的礐光中学，立志发愤学习。网游也戒了，足球也少踢了，周末的计算机奥赛班也少去了。初三上学期第一场大考就考了全班第一名。但是过没多久，斯杰的成绩就又被郑如萍超过去了。初三下学期，斯杰就一直生活在郑如萍的阴影之中。虽然斯杰的全年级排名从第20左右上升到六七名。但是郑如萍的成绩却上升到全年级前三。到了中考前，斯杰每次看到郑如萍都有一种绝望的心情。想着去广州和新加坡的机会，全汕头不到30个名额。我连全班第一都做不到，如何能去广州？

　　斯杰吹着海风，想着他对郑如萍的敌意，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她根本就没有想过离开汕头，不会跟自己抢去广州和新加坡的名额。其实斯杰对她的那点“敌意”也不全是因为要抢录取名额吧。毕竟隔壁班那个长相普通，但是成绩一样好的女生陈涵，就从来没有被斯杰当作对手过。每次想到陈涵，他只是会想，女生读书再好，长相不好还是没人喜欢。但是对郑如萍，斯杰内心深处却总是觉得自己不能败给她……

　　随着思绪飘舞，渡轮已经停靠在礐石轮渡码头了。斯杰随着人流走下船。

　　离开轮渡大楼，是一条凹凸不平的石砖路。石砖路的两侧，是两排茂盛的榕树。石砖路的尽头，是礐石岛景区的管理处。这栋楼有一百五十年左右的历史了，原先是英国驻汕头总领事馆。后来49年英国人就离开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红砖楼，却顶着潮阳、普宁、惠来一带特色的半竹筒状的红色瓦片。

　　从右边绕过英国领事馆，便开始了登山的坡道。第一天上学，斯杰的背包里装着很多生活用品，爬起山来还是有点吃力。斯杰慢慢地走着，过了大概15分钟，斯杰终于到了校门口的台阶下。

　　校门口横着放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广东省礐光中学”七个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石头的左边是另一块竖直放置的黑色的石碑。上面写着“基督教礐石堂”，然后还画着一个箭头，指向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路。“狗肉摊往这里走”斯杰默念道。

　　校门口正对着礐石风景区的正门。景区入门是一个湖，湖里面有游客悠闲地地玩划艇。风景区的最顶峰是一个橘黄色的亭子。有一条索道从景区门口通向顶峰。

　　而校门口这边，则是一幅繁忙的景象。几百个学生正搬着行李爬上校门口的台阶。台阶下还停着很多接送学生的汽车。粤D，粤U，粤V的牌照都有。门口还有好多豪车。斯杰稍微数了一下，至少有两辆奔驰E系和两辆雷克萨斯（在广东叫做凌志）。其中一辆还挂着深圳的粤B牌照。礐光中学每年至少有10%的学生是走后门进来的，这些人都是潮汕最有势力的家族的子女。

　　“跟这种不会读书的人同校真是掉价。”斯杰看着那些豪车，轻蔑地哼了一声。

　　斯杰登上台阶，进入了校门。礐中建在山上。每栋楼所在的地点的高度都不一样。在一栋教学楼爬到四五层，经过一道天桥，竟然连接到另外一栋楼的第一层。学校里面有很多石头台阶，台阶的旁边都是山上本来的石头。从一百多年前建校到现在，很多人在那些石头上留下各种歌颂礐中美景的诗句。

　　进入礐中大门，径直往前走是一个另外一个往上的阶梯，通向高一教学楼。往左边是一个斜坡，通向篮球场和排球场。右边是大礼堂。大礼堂门口的布告板上贴着高一新生分班的名单和每个人的宿舍号。所有人都焦急地挤在布告板前。尤其是女生，更是焦急地看着能不能和以前的闺蜜们分在一个班。

　　“琪瑶琪瑶，你在几班？”一个女生焦急地问。

　　“安娜安娜，我们都分到了四班！我们还是一个班！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另一个女生激动地抱住她的同伴。

　　斯杰也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慢慢往前挤，试图找出自己的名字。

　　“林斯杰，林斯杰，林斯杰。”他扫视着名单，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礐中这一届一共有十五个班，近千人。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于是他只看第一个字：“双木林，双木林。”

　　“林泽鸿……不是我。林衍帆……不是我。林家楷……又不是我。X，潮汕怎么那么多人姓林……”

　　“找到了，高一四班，林斯杰。看看高一四班有哪些人认识。萧学聪，计算机竞赛班的兄弟。杨洁纯，初二做了半年我的后桌。我最疯的女玩伴，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点也不沾边。黄钰晚，她父母好像和我妈和我小姨妈都认识很久。应该是在汕头本地的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我妈整天想介绍我们认识，真是烦死了。真不知道父母辈这种整天想撮合朋友的子女是什么心态。什么，陈钰真也在？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天呐我小学干的蠢事岂不是要被人知道了！”斯杰突然想起小学三年级一次上课拉肚子、二年级春游掉进动物园天鹅湖、五年级玩得太疯一次小腿骨折、还有一次头被缝了五针缠着绷带的事情，突然一阵心虚，心里祈祷她给自己留点面子。

　　“还不错，熟人比我想象中的多。高中生活应该也不会像想像中的那么阴暗吧。”在这个海滨城市，八月底仍然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上零零散散的几片薄云，根本无法阻挡炙人的烈日。斯杰眯着眼，望向太阳。阳光径直打向他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身渗出了一粒一粒的汗珠。他却很享受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