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应许》希戎

12、照见

　　色泽金黄的一大盒白切鸡近在眼前，饥肠辘辘的言照语很想大快朵颐，却下不去筷子，伸出小手没有留恋地将它推远了些。
　　两个男人察觉异样，对视一眼。

　　蒋应许问：“你不是想吃白切鸡吗？”
　　言照语没有抬头，舀一勺西红柿蛋花汤喝，蔫头耷脑，小声地说：“我想吃的不是这个白切鸡。”
　　她想吃的，是菜市场的熟食区卖的几十元一斤，用普通饭盒装起来的白切鸡。

　　蒋应许微蹙眉头，“不是这个是哪个？”
　　作为一个敏锐的人，他能隐隐感觉到小姑娘周身的气场不对劲，像在耍脾气。
　　原因不明。

　　言照语不吭声了，低头喝着咸香的汤。
　　因为饿，一碗汤眨眼就过半。

　　坐在她对面的费岸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他温和地笑着，将一盒白切鸡推回小姑娘面前，幽幽问：“小语，你是觉得这个白切鸡是酒店出来的，很贵，对吗？”

　　言照语点点头，看一眼费岸，再看一眼漠然的蒋应许，嗓音软绵绵说：“我只给了应许哥哥八百元，不应该吃这么贵的东西。而且，费岸哥哥，你买这么贵的白切鸡回来，这里没有人能给你钱的。我没有钱，应许哥哥还是无业……”

　　“……”蒋应许要被气笑了，“你不是跟我说，不能说无业，要说自由职业吗？”
　　现在却一口一个无业挖苦他了。

　　言照语抿抿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那是对别人的说辞，费岸哥哥又不是别人。你们是朋友，费岸哥哥肯定早就知道你是无业了。”
　　蒋应许：“……”

　　费岸听着两人的对话，好笑地看着蒋应许，讶异道：“八百元？无业？”
　　他还真不知道蒋应许是无业游民。

　　面对费岸的疑问，蒋应许理直气壮，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

　　言照语解释说：“应许哥哥做饭给我吃，所以我给他八百元，是生活费和人工费。”
　　费岸忍俊不禁，“这么说，他真收了你八百？”
　　言照语说：“对呀。”

　　蒋应许拿起筷子，淡然主张道：“吃饭了。”
　　搅了费岸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局面。

　　费岸心照不宣地笑着，拿起筷子，直接夹一只鸡腿给言照语。
　　“放心吧，小语。这只鸡不用我出钱。今天中午有人请我在酒店吃饭，刚好我收到这家伙的信息，让我晚上带只白切鸡过来。我嘛，当然就顺便在饭局上把这只鸡给打包了。”
　　言照语眨眨眼睛，将信将疑，“……真的吗？”

　　费岸从容轻笑，糊弄小姑娘简直得心应手。
　　“其实，我每天多的是要应酬的饭局。你还小，应该不太懂。在成年人的生意饭局上，主食是酒，其它的都只是叫上桌摆着好看而已。所以像今天这样，发信息给我的时候，我刚好在饭局上，那么打包几个菜根本不是问题。”

　　作为一名学生，贫穷的学生，言照语当然无法得知，也无法想象出来成年人的应酬世界。
　　她惊讶着，说不出话来。

　　蒋应许夹了一只鸡翅，也丢在言照语碗里，平静地说：“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一句话，令晚餐的氛围平息下来。

　　言照语看一眼费岸带着安抚意味的神色，又看一眼事不关己般的蒋应许，终究放下心里的沉重负担，咬一口鸡腿。
　　无比新鲜的鸡腿嫩肉在嘴里散发香味，言照语欲罢不能地嚼了嚼，心想五星级酒店的白切鸡也未免太好吃了。

　　费岸笑盈盈问：“好吃吗？”
　　“嗯嗯，好吃！”言照语嘴里塞满鸡肉，心满意足，一脸幸福地点着头。

　　蒋应许轻蔑地睨了粉腮鼓起的小姑娘一样。
　　她几乎可以说是饿了一天，现在给她吃什么都是香的。

　　他舀一勺自己煮的西红柿蛋花汤，喝一口，眼尾微微上扬。
　　虽然是第一次煮汤，但煮的汤真是一点儿也不逊色。
　　丝毫不比言今煮的差。

　　费岸注意到某人的动作和透出自得的神色，不由一笑，也尝一口西红柿蛋花汤。
　　“唔……这汤煮得可以啊！”
　　他啧啧称叹，揶揄道：“难怪敢收小语——八百元。”

　　言照语虽然顾着填饱肚子，但还是抽出几秒替蒋应许说句公道话。
　　“八百元除了人工费，还有生活费。”

　　丰盛的晚餐，轻松的谈笑，空气里充盈愉悦气息。
　　许久，言照语的手机响了起来。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屏幕亮起的手机，是有人要来视频通话。

　　言照语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咬咬唇，抬手按一下音量键，令手机顿时静音。
　　但视频通话还在请求中……

　　“怎么不接？是你母亲吧？”费岸问。
　　“不是妈妈。”言照语摇摇头，“是一个同学。”

　　蒋应许和费岸其实都大概看见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三个字。
　　而无论是“妈妈”还是“言今”，抑或是她的那个好朋友“简玥”，都是两个字。

　　言照语不接视频，兴许正是因为有他们两人在场。

　　晚餐过后，言照语主动要帮忙收拾碗筷，蒋应许却不让她碰，还让她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费岸在一旁懒洋洋笑着说：“小语，你可是给了人工费的，就别跟他客气。自己去玩吧，我会盯着他收拾干净的。”
　　言照语于是拿着手机走出餐厅。

　　等小姑娘的脚步声远去，费岸正色道：“我刚才没看错吧？要找小语视频聊天的居然是穆少爷。”
　　蒋应许收拾着碗筷，漫不经心道：“穆向景跟她在一个学校，认识很正常。”

　　穆向景。
　　这就是刚才浮现在言照语的手机屏幕上的三个字。

　　“我就是觉得奇怪。”费岸沉吟道，“穆少爷昨天就飞英国玩了，居然还有闲心联系同学。还是女同学，还是视频通话。”
　　蒋应许对他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但还是随口问一句，“什么意思？”
　　“就是……”费岸酝酿一下措辞，道，“有没有可能，他们两个在谈恋爱？”

　　蒋应许停下拿起瓷盘的动作，终于用正眼看费岸。
　　费岸继续说着自己的揣测，“这是有可能的对吧？毕竟如果是我，我不会放暑假了还联系没什么关系的女同学，而且还是视频通话。除非这个女同学……是我的女朋友，或者，是我的心上人。”
　　说着，他自己都笑了。
　　“反正，一个男同学要和一个女同学视频聊天，肯定是有几分感情在里面，这才说得过去。”

　　听着费岸的分析，蒋应许觉得不无道理。
　　不过一想到两个当事人的年龄，他冷笑一声，继续收拾餐桌。

　　费岸还没有帮忙的意思，反而观察一会儿他忙碌的样子，笑道：“老板，今天早上，我说你得照顾小语，你好像还不是很情愿，现在怎么心甘情愿了？”
　　蒋应许一眼也不看他，“不然呢？”

　　费岸说：“我看你们相处得也不错。小语居然还知道你是无业游民，我都还不知道呢。”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蒋应许瞪了他一眼，“还不帮忙？”
　　“马上。”
　　费岸识相地起身，帮着收起筷子，面上始终笑意盈盈。

　　一天不见，费岸感觉蒋应许变了一些。
　　变得随和了。

　　端着要洗的器皿走进厨房时，蒋应许说：“以后每天下午，都早点下班过来，直到——”
　　他的话还没说话，费岸就“啊”一声，不可置信问：“每天都来？”
　　蒋应许面不改色把话说完，“直到言今回来。”

　　直到言今回来，还有半个月。

　　费岸大为意外，“为什么？那我晚上也是住在这里？”
　　蒋应许看也不看他一眼，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器皿。
　　低沉的嗓音没有什么情绪地说：“住在这里怎么了？你在家也是闲着。”
　　“闲——闲着？”
　　费岸无语凝噎，哭笑不得。

　　世界上最荒诞的事，莫过于老板觉得员工下班回家是闲着。
　　于是，加班吧。

　　“怎么，你还要忙什么吗？”蒋应许耐心地问。
　　他的声音平静，如一汪寂静湖水，却莫名有着异变前的危险死寂，丝丝渗骨，令人胆寒。

　　费岸真诚地笑着，“没有，我在家确实是闲着没事干。住在这边，能陪陪老板你，还能逗逗小朋友，无论如何都比自己一人在家热闹，想想真是非常荣幸。”

　　蒋应许目光幽幽瞥了他一眼，满意了。
　　费岸一来，就可以分担照看言照语的责任。

　　冲洗完器皿，水龙头一关，厨房里安静下来。
　　蒋应许拿着一个白色瓷盘，莫名微怔。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今天，她发烧了。”

　　费岸正在擦拭料理台，闻言回过头，看着蒋应许伫立在水槽前一动不动，他陡然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从未见过的忧虑。
　　这一刻，费岸猛然发觉，向来离群索居、深居简出、不和人打交道的蒋应许，今天似乎被迫经历了很多事。

　　照顾病人。
　　学会下厨。
　　也许还有……

　　“我想找你救她，你却走了，电话也不接。”
　　话音刚落，蒋应许闭上眼睛，不知道自己还说这些干什么。

　　这不像蒋应许的作风，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一说出来，心里沉重的石头才终于落地，还浮现出小姑娘天真灿烂的笑靥。

　　“对不起，老板。”费岸诚恳地说，“我以后不会不接你的电话了。”

　　早上，费岸之所以不告而别，只是希望趁机让蒋应许和言照语熟悉，也许还能交上朋友。不管怎样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本来就该抬头不见低头见，只因为蒋应许性格孤僻，几年来他们连一面都没见过。
　　傍晚，当费岸看见蒋应许在厨房准备晚餐，而言照语在等吃，他相信他们的关系有友好进展。

　　只是费岸没想到，言照语会发烧。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留蒋应许一人照顾发烧的言照语，毕竟是发烧，不是打喷嚏流鼻涕之类的小感冒。而蒋应许又不是医生，说不定还想不到要带言照语去医院。
　　他甚至可以想到，万一言照语高烧不退，可就难以向言今交代了。

　　费岸问：“小语发烧的事，有跟言今说吗？”
　　他猜是没有，不然言今应该、也许、可能，会打电话给他，向他求助。

　　蒋应许轻轻地把器皿放进洗碗机，道：“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说。”

　　言下之意，他从头到尾没有告知言今。

　　费岸一点儿也不意外。
　　为表歉意，他想了想说：“之后我都打包食物回来当晚餐吧，这样你就只要搞定午餐就好。噢，还有早餐，早餐我来做。”

　　蒋应许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自觉的提议颇为满意，只是……
　　“她接受不了贵的。”

　　这是一道难题。
　　费岸皱眉，陷入沉思。

　　买便宜的，蒋应许肯定不会吃。
　　买贵些的，言照语不会吃。

　　费岸不得不认清现实，这两人压根不该凑在一起吃饭。

　　“对了，我今晚哄她的话，应该可以算铺垫。我就说是我在饭局上打包来的，她一定会信。”费岸柳暗花明地说，“而且小语这孩子挺懂事的，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太固执。等我们把食物弄好放到她面前，不管价格多少，她肯定不会非要吃便宜的来为难我们。”

　　蒋应许颔了颔首，想到今晚小姑娘狠心推开一盘白切鸡的画面，他不太相信她不会再闹别扭。
　　“但愿。”

　　“我觉得，她最多会有一些心理负担。”费岸看着蒋应许，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过嘛，她跟穆少爷是同学，如果两人以后谈成了，她见了你，不就得叫你一声——”
　　蒋应许目光阴冷地瞪着他，他于是恰到好处地噤声，改口自说自话道：“反正没什么，小孩子能有什么心理负担，不用几天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