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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不要掉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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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嘉泽的嘴唇有些发白,不单是体力耗尽的表现,大概是前期冲得太猛,此时出现了些低血糖的症状。
他跑完了冲线前的最后一个弯道,进入了直线冲刺的赛段。
冲刺这个词已经和他无关了,他能有多余的力气坚持走过终点线,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燕嘉泽的心中似乎也有一种执拗劲儿,即使速度再慢,也始终保持着跑步前进的姿势,就是坚决不肯停下来用走的方式迈过那条线。
可他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把脚抬到能跑起来的高度,终于在力竭的一瞬间脚尖蹭地,一个趔趄后向前扑了几步摔倒在跑道上。
何骅枼看到燕嘉泽摔倒的瞬间眼皮跳了一下,心里燃起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暗叫了一声大好。
他本以为燕嘉泽只是普通地绊了一跤,分分钟就拍拍屁股能自己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完最后一段赛程。
可那人却在塑胶跑道上趴着一动没动。
何骅枼皱起了眉头。
他本不想去给予燕嘉泽任何帮助,场地上这么多人,只要不瞎,那么大个人总能被看到,自会有人送他去医务室。
可他的双腿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刚疯狂跑了一通后乳酸在小腿肌肉迅速堆积,何骅枼站起来的一瞬间也酸痛难耐。他小腿抬起来用拳头在上面简单锤了几下,像是恨自己不争气似的向着燕嘉泽走过去。
燕嘉泽的右腿膝盖上一片鲜血淋漓,混着跑道上的塑胶颗粒,又红又肿。
何骅枼目测只是擦伤,应该不会太过严重。
他把一蹶不振的人从地上拉起来,架着他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谁知道他一片好心燕嘉泽显然并不领情,非要拧着劲继续往终点的方向走:“我还没比完呢...”
何骅枼被他这种行径气出一肚子火:“还比你妈呢比!都他妈摔成这样了,收一收你那可笑的自尊心行吗?!”
他的嗓子像在冒烟,每吼出一个音节就沉重地钝痛一下。
他强行把人架起来往医务室走,迎面撞上了交完号码布回来的宛风。
何骅枼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人扔给了宛风:“摔地上了,膝盖擦伤,可能有点低血糖,其他看不出来,你带去医务室吧,我懒得看他。”
宛风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一个人,等他回过味来何骅枼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宛风“哎”了一声没叫住人,他看了看燕嘉泽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皱起了眉。
你懒得看他,我就想看了?
这算什么事。
宛风自认倒霉,架着人送到了医务室。
校医帮燕嘉泽简单处理了伤口,挂了瓶葡萄糖。
确认了燕嘉泽一点屁事没有,宛风也不想在医务室多待,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先休息吧”,转身就往外走。
有个人影倒映在医务室房门的条状玻璃上,稍纵即逝。
宛风一个箭步拉开门,果然看到转身正要离开的何骅枼。
他伸出一只胳膊把人拽回来防止他逃跑,轻轻关上了门。
他拉着何骅枼坐在门外的休息区:“来这干嘛来了?不是懒得看他管他的破事么?”
何骅枼一脸不耐烦,像是被戳破了心思似的:“我来看看他死没死,看看他自作自受是怎么自食恶果的,行么?”
他想起刚刚燕嘉泽倒在跑道上时脸上痛苦的神情,语气也是十分解气:“活该。”
宛风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是一束光直直地射进何骅枼的眼底,令他无处可躲:“嘴硬?”
“嘴硬个屁,我看他难受我就高兴,我给自己找乐子来了不行?”
宛风挑着眉看着何骅枼,没有说话。
他知道何骅枼这种时候不会只一句话就结束,他的表情显然是话匣子打开了还没说完的样子。
他不说话,让何骅枼继续说。
“你知道我刚刚最爽的是什么时候么?”何骅枼问他。
“什么时候?”宛风看着他的眼里含着笑,就好比听小孩子无休止抱怨的长辈,静静坐着等他们埋怨结束后往他们的嘴里塞一颗糖。
“他摔倒了之后孤零零地趴在跑道上,周围那么多人,但都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何骅枼的头低着,但言语依旧清晰,“感觉他孤立无援,只能等我去救他一样,那个时间段里仿佛你能掌握别人命运一样的感觉你懂吗,真是舒服极了。”
如果是之前,宛风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番糟糕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发言。
可此时从何骅枼的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一切都可以理解。
不是何骅枼自己要这么想的,宛风想,是他被迫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形成自我保护,不得不这么想的。
他只是没得选择。
“我就喜欢看到这世界上还有跟我相似的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还少还有人跟我一样有不被看见,无依无靠的时候。”
宛风双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侧着头看着何骅枼:“但你还是把他扶了起来,还打算带他来医务室。”
“我说了我就是来看笑话的,”何骅枼的语气听着别别扭扭,“你少说这些听着矫情的话。”
宛风笑了两声,接了何骅枼飞来的一记眼刀,语气变得正经起来:“我说真的,如果我是你,早就崩了,可能自我伤害,要么就报复社会。反正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所以我觉得你,”宛风的话说一半顿了一顿,“真的难得。”
从没有人跟何骅枼说过这样的话,宛风是第一个。
何骅枼觉得这话一定是真心的,至少是宛风仔细酝酿一番后才能说出来的有感而发。
他心里尘封了很久的话突然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医务中心走廊上的长椅不锈钢的支架有些冰凉,但何骅枼的掌心却一点一点暖和起来,他轻咳了一声,声音挂上了些从未展现过的脆弱。
何骅枼巧妙地加工企图掩饰的情绪,被宛风精准地捕捉到了。
“十一二岁的时候吧,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爸在楼上卧室睡觉。我看他在餐桌上放了盘下酒的花生米,一看就是被他吃过一顿以后剩下的,”何骅枼眼神定在某一处,在认真地回忆着往事,“那个花生米啊,炸得油亮亮的,只看一眼就知道肯定香香脆脆的。我就抓了一把尝了尝。”
何骅枼脸上挂上了点苦笑:“你说我爸一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耳朵就那么好使呢?他就跟听到我嚼花生米的声音了似的,我感觉就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冲下楼走到了我前面,拎着我的衣领扇我耳光。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又莫名其妙挨了顿打。”
“你知道他说什么么,”何骅枼望向宛风的眼神里有一种想要说服自己释怀,但又无法释怀的纠结,“他说我偷吃了他的花生米,该打。”
宛风顺着脑海里对隔壁仅有的一点印象追溯回去,似乎那些无端发生的争吵和打骂声此时都有了各种不合理却足以解释的缘由。
“当时我真的不理解,真的。我觉得一个家庭再不幸,至少父母里有一个是能成为精神支柱的。后来我想通了,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如果成立的话,我家算什么?像不像脱离了牛顿三大定律的物理谬论?”
何骅枼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有一种想挣扎但又挣不过的苍白感:“当时我就想不开了,从院子里翻出来一瓶杀虫剂,有多少喝了多少,反正一瓶见底了。
本来想死了算了,但是两分钟我就后悔了。我不敢跟人说,也不敢去医院。我就等啊等,也真是巧了,那药大概是过期了,我还真就没出什么事。从那以后我一点都不想死了,我觉得没人爱也好,怎么也好,反正活着就行。苟活也行。”
宛风从没想过何骅枼曾经自己动过轻生的念头,也从没想过如今近在咫尺的、鲜活的何骅枼曾经有一天差点消失在自家隔壁的院子里。
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害怕。
“但你值得好好活着。”宛风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在安静的走廊里掷地有声,“你规划好的路就好好走,不要回头,不要半路掉队。我可是交了门票的,你别顾不上我自己跑了。”
他伸出了一只手握成了拳,伸在何骅枼的身前。
何骅枼也如法炮制,两拳相撞在落日的余晖里。
橘黄的霞光从天边分崩离析,一缕拖着尾巴逃逸出来,跌进了何骅枼的眼睛里,从星星的火光,渐能燎原。
何骅枼觉得这个世界依旧操蛋,但起码能配得上一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