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客流》暮色山岚

3、冬之朝歌

　　转眼已是康熙二十七年的初冬了，茫茫大雪笼罩着整个大清王朝，悲戚在冷风中无声地传递着。那个天娇般传奇耀目的太皇太后的逝去，令整个紫禁城更加的鸦雀了。

　　几辆简陋的马车“依依呀呀”地呻吟着，缓缓浮出地平线。待再近些，风尘仆仆得黄布袍被寒风吹滚着，吧嗒吧嗒地响着，稳健沉敛地向宫门口靠近。

　　“八阿哥，您还是先回吧，万一赶不上朝见，皇上怪罪下来可不得了。”老太监苦口婆心地劝导着。本来，大寒天还要接人就是个苦差事，可还来了个阿哥，半点懒也偷不得更是令人难熬。
　　“主子——时辰不早啦！”不明白自己主子何苦遭这般罪，明明带着手炉却不用，而是宝贝似地藏在怀中护着，硬生生地扛了半天寒风。
　　“再等等。”言语间，远处的宫门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绵延的宫道上人影显现。
　　“五台山高僧智明住持及众僧落，进——”宫号一遍遍地响起。他们是为了太皇太后的大殓远道而来。
　　一颗心刚落下又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取出怀中的手炉藏在背后，视线拂过每一个僧侣，仔细地辨认着那一年多不曾看见的面容。
　　“主子，回吧，僧人们都快走光了，再不更衣真来不及了。”身边的跟班焦急地催促着仿若生了根，踮脚眺望的八阿哥。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明明说了会回来的。胤禩的脑中不断地旋着问号，眼光却执着地在僧侣中搜寻。他怕，深深地恐惧，不是没来而是自己没认出来。
　　“请问，慧空师傅——”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口，因为紧张，声音不自觉地有了些走调。
　　走在最前面的大师停了脚步，眼光瞥过腰间的黄腰带，缓缓一笑，慈眉善目，祥和淡定，：“这位施主，慧空外出办事，还需片刻才到。”
　　总算，还好。
　　心又放回了原位，恢复了一贯的温润谦和，“有劳大师了。”
　　大师微笑着，转身稳健地迈开步伐，只是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这位施主，时辰不早了。”
　　胤禩一愣，再回神僧侣们已经走的很远了。递出手炉，撩起前袍小步地向大殿方向跑去。

　　宫门，一时间又恢复了沉寂，两旁的门卫们似雕塑般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惨了，又要迟了！慧空你这个猪头！”暗骂着自己，已是法号慧空的胤祚撒开脚步在狭长的宫道中快跑着，好似二十五年的那个仲夏一般，只是如今草木皆非了。
　　在宫人诧异地目光中，险险地窜进了僧人的队伍，一边屏息调整着一边小心地悄悄挨到了自己的位子。
　　智明的眼中总是带着宽容，不需责备，只要每每被他这么一看，胤祚不由自主地就起了内疚，“不好意思哈~”，习惯地挠了挠头，触到得已是软熟的僧帽，这才想来自己已剃发多日，吃斋多日，诵经多日，远离这紫禁之城多日了。
　　厚远的传召声穿过重叠的宫门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先头领路的太监躬着身示意他们入内。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僧人是不用跪拜的，跪拜的只有佛祖。
　　两年不到，又一次回到了这，熟悉的黑纹金缕地砖依旧明可鉴人，映着自己的脸庞，不由地让人想起上一次自己长跪着，执著地坚持请愿去五台山礼佛为太皇太后祈福，心下笑笑，还是和尚好，都不用跪这冰冷的大理石了。
　　跟着众人起身，胤祚没有抬眼上看，只是安分地垂首暗暗地将身影掩住，不在意地听着头顶上的一问一答。
　　感到有人捅了捅自己，回了神，听得智明师父已说道了“经书”二字，并含笑地侧头看向自己。
　　迷茫，仰视着智明那万年不变的微笑，眼骨碌碌的转了圈，依旧十分迷茫，心未动，脸上已是熟门熟路地装傻充愣地回笑了过去。
　　“经书！师叔！”身旁一轻若蚊蝇的声音提示着。
　　“经书？”眨了眨眼，骨碌碌地又逆转了圈，“什么经书？”
　　“放你桌上的！”看明白了他的迷茫，身边的语速更快更急了些。
　　“桌上？经书？啊！经书啊！”定了眼，终于是有了这般记忆。手快速又不显眼地摸索着，“额，没带……”眼一沉，心咯噔一下，偷偷地打量着智明的神色。
　　努力地自欺欺人的又摸了摸，还是没有……完了，又要被罚抄了。哀怨着可怜巴巴的眨巴着望向另一边的智能师父，得到的是淡然不动的侧面，“切，又装。”强烈地鄙视某人的见死不救。
　　罚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并合，衣袖中硬邦邦的东西让他的心定了下来。
　　“此乃五台山众百姓自发抄录的经文，上至80老儿，下至8岁孩童，聊表祭奠之心。”某人脸不红心不跳地满口胡扯着，一脸的忠恳。只是手中丝毫不闲着，趁着抽出的片刻，用力的压了压封面，反折了几下，试图让它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康熙起了兴趣，“来人，呈上。”
　　李德全恭敬地弯腰接过胤祚手中的佛经，“辛苦大师了。”
　　胤祚一心于折腾经书，丝毫没注意到他人，只是含糊地“嗯”了声。呈交之时，还不忘多按了书面两下，末了还似不放心地重重拍了拍，这才扯了个大大的笑容，抬眼看向李德全，看得他心不由地跟着多抽了两下。
　　康熙扫过的经书，皱巴巴微向上卷的封面，纸边已磨得毛糙，书角不少都成了圆形，精明的视线投向了已躲进队伍中的身影，捻起书角翻开，开篇是稚嫩的笔迹，看得出用笔还不够顺手，再往后翻便好了很多，骨架越来越稳健，笔锋也飘逸了不少，最后几页已是洋洋洒洒的行草，刚毅中又不失润滑。
　　心中不由有了些感叹，“确是有心了。”话语中带了沉重，胤祚身僵了僵，泛起了丝说不清的感觉，眼抬了一半又是垂下了，自我安慰道，“你又多心了。”
　　好不容易结束，太监领着众僧人走向住所，可刚过了弯，就听见身后有人叫。
　　“六哥。”
　　这称谓，他都生疏了。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加快了步伐想逃开，可依旧没能脱得了身。
　　一转身，已换了油腔滑调地嬉笑，“呀呀，禩禩啊，高了~~胖了~~”对着来人又是压又是捏的上下其手。
　　而被调戏了半天的少年却似不知般地，依旧笑得腼腆，重复着“六哥”这简单的字节。
　　“好了，看也看过了，你六哥我吃素也长的比你高了，放心了吧。
　　这么冷的天，你就先回吧免得冻着，得空了再来看你和你额娘。”掰过来人，双手压着肩地将人往回送了几步。
　　“嗯。”胤禩听话地被胤祚带着回走了几步，突地一停步，想起某事地往他手中强塞了某物，“六哥，长途跋涉，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暖意从手中蔓延，低头看了看手炉，再抬眼看见对面之人亮盈盈的笑眸，心下暗自深呼吸了口，摒弃了虚情假意，沉实地道了声谢。
　　没有丝毫眷恋转身离开的胤祚埋头猛走，捂在腹间的手炉和刚才那人清澈的笑意让他有了份罪恶感，那时他只是一味地想远离这压抑的地方，远离这个太过血腥的地方，可这番坚持却被人误解至深，他早说了是私愿却无人相信。
　　胤禩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目送着胤祚，细细地打量着那个背影。明显洗得泛旧的僧袍带着折痕，软软夸夸地贴在身上。僧履鞋上覆着细细的冰渣粒，简单的僧袜捆扎在小腿上，领口连条围脖都没。
　　这一切本该由他承受，可就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六皇子，那个并非自己同胞兄弟的六哥为他自请为他挡下了这清修苦行。
　　皇宫中的人总是很多，少了便是少了，没有人会为了他人而搭上自己的前程性命。
　　日日生活在这之中的人也都心知肚晓，消失的人越多，秘密也越多。就像那二十五年的夏天，多少婢女太监悄声无息的消失了，他们的身影只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一个永远不能让旁人知晓的事实。
　　而他那时只有五岁，他只是从下人偶尔的交谈中听说有个体弱多病的六皇子。人都说是福祚过多反噬自身的寿运，连同害了身边的人。而那年秋天，向来健硕的太皇太后突而受了风寒，就像医者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皇太后的风寒虽然去了，但精气神却大不如从前了，皇阿玛着急之下，便有人提议派皇子为太皇太后祈福。以孝当先的皇阿玛，当时便是同意了，而这人选便成了重臣又一次明争暗斗的较量。
　　撇去那五台山的清苦，皇子一旦离了这紫禁城，也意味着失去了之后上位的资格。而那时的他是极怕的，相较年幼的皇子们，他年纪适合；此外，其额娘又是罪臣之女，无势无力的他是最佳的人选。
　　而生活便是如此，愈怕愈来，果不其然，他被推上了台面，成了两党争斗之后的牺牲品。
　　消息传的很快，虽然还没下圣旨，从宫人的不屑，惠妃的无谓，兄弟的冷目，额娘的羸弱的目光中，他深深地体会了遗弃的滋味，躲在角落中软弱的自己无声地哭了一次又一次。
　　“禩儿，你可愿意为皇祖母祈福？”没等来圣旨，等来却是他伟大的皇阿玛的亲口询问。
　　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皇阿玛第一次慈爱的抱起自己，宠溺地笑问着自己，慈祥地表情让他有了脱口而出“不愿意”的冲动。
　　可那明明是笑意满满的眼眸却随着他的沉默越来越深邃，沉淀的目色后有种让他恐惧的威慑力。
　　“儿臣愿独卧青灯古佛旁，换太皇太后千岁康健！”一语惊人。
　　与稚嫩的童声极为不符的气势让在场的众人均是一时无言。而自己就半张着口，居高地看着跪在正中的人身上，心中震撼万分。
　　“祚儿，你可知在说什么？”
　　“恳请皇阿玛能允许儿臣一己私愿，赴五台之山，祈皇祖母之万福。”
　　无视皇阿玛片刻的沉默，那人依旧振振有词。
　　“私愿？祚儿，此话怎讲？”
　　“确为私愿。”不理会一旁德妃的紧张神色和众人的坐壁上观的心思，眼中是万分执着的看向抱着自己的皇阿玛，“若说了，皇阿玛可否应了儿臣这厢私愿？”
　　见皇阿玛未有表示，那人忽而莞尔淡笑，动作轻浅，却是满满自信，他竟是不畏的！自己被如此的想法吓了一跳，复而再望向那人，却是撞上了他含笑的目光，很柔软的目光，似春风轻拂，淡淡地却着实暖人。
　　“儿臣自幼体弱多病，劳皇祖母、皇阿玛、额娘多牵忧，却未能分担半点，实为有愧，故而私心想借祈福之际，也为自身多积福祚。
　　儿臣自幼体弱，身为兄长却未能尽半点兄长之责，对众弟弟从未有所照顾，实在有失。
　　其三，良嫔只有八弟一子，而额娘有四哥和我两人，我自认虚长八弟一岁，于情于理都应由我。
　　儿臣深知，一心只顾己愿，而将尽孝之责悉数交由四哥，实为自私自利，故而斗胆恳请皇阿玛能成全儿臣这番私愿。”
　　一语结束，全场皆是静默。自己已是被如此一番话震撼的无以言语，此人便是那长居深宫之内，名不见经传的六阿哥？自己的六哥？
　　“既是私愿，若成全你岂非让朕落了个偏袒之名？”那时皇阿玛声音中的怒意显而易见，当时他只当皇阿玛是为了六阿哥的当面顶撞而怒。
　　“儿臣愿殿前长跪以表己志。”
　　“嘣”的一声在耳边爆起，拍桌的响声惊的他心险险跳出了喉咙。皇阿玛放下自己，摆襟而过，身后紧跟着一群表忠的妃子宫人。四起的“皇阿妈息怒”此起彼伏。
　　而自己则是呆呆的留滞在原地，看着六阿哥继续俯身长跪，看着身旁的皇子一个个离去，没有人扶他。即使是长长久久地看着那个身形半晌的四阿哥最后也依旧是一言不发的离开。
　　“六阿哥……”待人走尽，他鼓起勇气，小心地挪到了那人身旁，轻轻的唤了声。
　　“禩禩啊……”本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却不料是如此亲密的称呼。“托你老哥一把，腿麻得不能动了……”那人一脸哀怨将手搭上自己，嘴里呼呼着，面上还龇牙咧嘴地做着怪表情，没丝毫的正经。
　　“六哥……你不要紧吧？”承担着那人全部的重量，咬紧牙扶着他走向一旁的石凳。
　　“嘿嘿，不要紧不要紧，看不出来你人小力气还挺大的，哈哈~~加油加油，还差两三步了~~”
　　“……”那时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似乎先前那义正言辞的人只是被附体了，这才是本尊。

　　那之后殿前跪了整整七天后，皇阿玛终于下旨。而自己也同时松了口气，心想着过两天再去看看那人，却不料他第三天便悄然动身了。当自己飞奔着跑到宫门口时，只能从合起的门缝中看到摇摇晃晃远去的一行车马。

作者有话说

　　让所有亲情友情均化为一股奸情吧~~嘿嘿
米人看……悲哀滑过……我果然是冷文专业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