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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临别与希望 ...

  •   09
      第二天怜星醒来的时候,渡月正坐在窗边缝补昨天被恶鬼们撕破的衣服。怜星遂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很认真地观察着她。这件事本身并无异常,但是很显然这是眼前这个形象原本的主人绝不会做的事。如是,这幅画面便可以给人以强大的冲击力。
      渡月抬头,正遇到怜星那有如观察外星人般的、写有强烈求知欲的目光。渡月心里立时便清楚,嘴上却毫不饶人地先抢白为敬:“我知道你不会缝补。”甫一出口便后悔,她本意原本只是讽刺某人没学过使用针线,但此刻骤然想起怜星的左手,那一刻她真想学种魔法,把泼出去的水收回去。
      怜星矍然而起:“谁说我不会。”她本是个天资聪颖的人,何况刚才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学也学会了。说过了,她有种特殊的对付生活的本领,哪怕琐事只是边角零碎里露出头的毛线头,她也能把这线头抽出来织成毛衣。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在冥冥之中的那声“姐姐”里,坚持的是什么了。
      她渴望姐姐的拥抱和爱,可是她穷尽毕生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场奢望。
      但是渡月给她了。
      她记得渡月怀抱的温度,她记得渡月曾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在她的面前,用她的身体替她挡住绝望,挡住创伤。她救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以那种丢脸却甜蜜的方式,被人救啊。
      她突然感到脸颊滚烫,比方才想起那对已经不幸做了二十年鬼的苦命鸳鸯的时候还要烫一百倍。她懊恼地意识到,自己的脸一定又熟了。
      所以渡月会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带着她走完她命里注定的那一程。
      所以,在这个荒原上她也再不用害怕了,因为渡月在。
      怜星很轻地闭上眼睛,阳光正好。该休息了,明天还要赶很长很远的路呢。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后来有天黄昏渡月和怜星再在一间安全屋门前停下的时候,渡月突然说。
      怜星忽然就愣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样美好的日子就快到尽头了。
      然后她试探着想问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那明天以后呢?”
      渡月很耐心地望着她:“我说过我不知道,怜。”那样子就像是在抚慰一个幼小的孩子。
      怜星执拗道:“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
      渡月的动作似乎有一刻的僵硬。然后她艰难地缓缓道:“我……就要回去了。”
      “回到哪里?”
      “荒原的这一头。你知道……我会有我的下一个任务。”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打开房门,看着落日的余晖洒在窗棂上。
      那天晚上怜星沉默得吓人。
      她本也不是个寡言的人,虽是被压抑过心性,但人心的本质便如野火烧不尽的息息春草,尤其是自打到了这荒原以后。渡月对这人间那些美好事物的了解是那么的匮乏,而她年幼时也曾念过不少诗书,于是到此时一齐派上用场。
      于是每夜她都是喋喋不休的,从大漠孤烟直一直讲到一汀烟雨杏花寒。渡月每次都听得那么入迷,她听着她的话,眼就仿佛能看到极远的地方。
      渡月就很轻很轻地叫她。
      “怜……。”
      没人答应。
      “……我还想听你讲——”
      “讲完了。”怜星就背对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语气那么凉薄。
      但是渡月很清楚她没讲完。如果这时候她告诉她跨越这片荒原还有一半的路程,那她一定还能再讲一个月。她甚至觉得怜星还能再讲一年半载——如果这条路没有终点的话。
      最终渡月在她身边和衣躺下,然后悄悄伸手去摸怜星的枕头。
      是干的。
      然后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按住了。她转身,怜星的脸那么苍白,眼神却是空洞的。她似乎早已无泪可流。
      怜星按着她的手问:“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语气和方才告诉她故事讲完了的时候一样凉薄,就好像她们只不过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渡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答案是——“是的。”
      怜星继续道:“你还会接到下一个渡魂。”语气依然那么凉薄,仿佛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渡月反过手来,握着她颀长的手指安慰:“可是我心里牵挂的人永远只是你。”
      怜星轻笑。牵挂么,她早就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了。
      渡月忽然一字字道:“我还会遇到很多人。我会和很多人一起遇险,一起拼命,一起受挫。但是我只会和你一起快活。”
      她说到最后一句,滚烫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摆渡人原本没有眼泪。
      那明明是水,是世间至柔之物。
      可是那一刻她觉得那更像是火,把她的脸灼烫到了。
      怜星红着眼眶轻轻拍打渡月的背:“别哭了。”
      这次是渡月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窗户纸透出淡淡的明色,天快亮了。房间里无声无息。
      渡月挣扎着坐起来:“我们该走了。”这一刻她是怜星的摆渡人。
      这一刻她只是怜星的摆渡人。
      最后一程的路其实并不到一天。没有走多久,她们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如茵的绿草。自打她们踏上荒原开始,这片青翠便一直出现在她们眼前荒原尽头那与天相接的地方,像是遥不可及的绿洲。怜星一直以为那只是海市蜃楼。
      渡月轻轻点着不远处的草地,那里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就是那里,穿过去一直走。那里……就是我到不了的地方了。”她紧紧咬着嘴唇去隐忍自己的悲伤,现在,她是摆渡人。
      沉默。怜星像尊雕像般沉静地凝在原地,沉静得无声无息。
      渡月知道她应该去催促,这是摆渡人的职责。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开口,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她纠结犹豫的时候,怜星忽然猛地抱住了她。
      “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求你了!”
      她几乎是在喊了。
      ——我会带你去看昆仑的雪,峨眉的月,漠上的孤烟袅袅,塞外的寒霜无声。
      ——我会带你去听太湖的雨,姑苏的风,破长空听取鹤唳,海岸边浪涛声声。
      ——草原的夜空有漫天烂漫的繁星,岭南的春日有满山缤纷的繁花。
      她的声音里有了哽咽,然后她靠在渡月肩头轻轻地继续说下去。
      ——而这些……我虽然也在人世间活过一遭,但却从来没有时间欣赏过。
      可等她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却是无比坚定——
      “但我知道它们存在,无论有没有人欣赏,它们都在无比绚丽地存在着。”
      渡月似也听得痴了,可是她的回答却只有一声凄然的长叹。
      “别傻了,怜。我们是没有机会的。天意不可更改,天命终是如此。我——注定不可能离开这片荒原。怜,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见过。但我还是想象得出,想象得出这一切有多么美好……”
      “不,你想象不出!而且,而且这和亲眼见到也是不一样的!”
      怜星忽然大喊,她这一辈子大概也没有如此激动过。渡月只能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聊作简单的安慰。
      等她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渡月才终于再次开口。
      “其实……这段日子,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她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像是爱丽丝在梦境里的呓语。
      “怜,我会常常想起你。在今后的岁月里,即使这荒原上什么都没有,但我也会想到你曾和我说过的风景。我会想到我曾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带着我在这世上能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穿越她生命里的荒原。”
      怜星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
      最后渡月紧紧抱着她,反复地说:“遇见你很高兴,怜。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没说两句她已经哭得不像话,只能勉强着在抽泣的间隙从口中逸出小片段的词句,拼起来是最违心的一句“我很高兴”。
      后来怜星恍惚感觉到渡月在喊她,很轻很轻地喊她——“怜。”
      这一次她立刻就答应了——“我在。”
      “让我陪你走完最后一程吧。”渡月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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