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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旧忆与挂怀 ...

  •   08
      渡月很快就睡着了。她需要休息,前一日她伤得不轻。怜星躺在黑暗里,安静地听她均匀的呼吸声。
      她以为自己也会很快睡着,但她错了。到这时候,这几日间的一切忽然却都涌上她的心头。她心里很乱,事实上这一瞬间她心里涌上不知多少个念头,大概比她此前这一辈子涌上心头的念头都要多。
      ——原来人死后会是这样子的。我也曾全然不向旁人的生死赋予哪怕一片鸿毛的重量,也曾儿戏般夺走过旁人的性命。那么他们也都走上了这样的路吗?他们到了终点吗?如果没有到终点,是不是就化为拦路的恶鬼?这也就是他们报复我的时机吗?
      她猛地摇头。这想法真可笑——好痛。
      她忽然想起来七岁那年的那株桃树。那棵并不高大的庞然大物就此傲然地矗立在她的生命里,针一般硬生生将她的世界刺出一个缺口。
      骤然间领略到的加压和失重感,清脆可闻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玉碎之声,然后有带着铁腥气息的温热在她身下蔓延开来。
      那次之后,她也像现在这样在床上躺着,不过那次她足躺了二月有余。在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邀月从未在她面前出现。后来直到她重新能够下床,她们才重新见到。那之后邀月依旧对此事只字未提,好像她们从未有过数十天的隔离。而她竟然也从未敢再在姐姐面前提起这件事,邀月似乎生来就有种无可违逆的威严,周身散发出一种神鬼莫近的清冷气质,让她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开口。于是这件事就成为根植在她心底的一处要命的伤疤,无法治愈也无法结痂。一连几年,困扰她最多的问题是——姐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此,她又后悔过么?
      好在这个问题她还是等到了答案,虽然为了这个答案她等了四十多年。那天在幽暗的夜色里旅舍间只燃着一豆细弱的光,躲在雕花精细散发着阵阵暗香的沉香木面具之后大概也给了她勇气,她咬着牙毫不留情地亲手将陈年的伤疤狠狠撕开,让新鲜的鲜血重新从枯萎了四十多年的伤口里泉涌而出。
      邀月看起来也同样无法面对这朵美得凄厉而邪恶的曼珠沙华,所以她艰难地岔开了话题。
      “忘了那件事吧。”她说。
      怜星在木面具后面艰难地微笑了一下。她千真万确地从那声音里读出些后悔的意味,她知道自己四十多年的等待终于没有白费。
      所以她柔声安慰道:“对不起,大姊。其实我早已忘了那件事了。”
      已经足够了,邀月的反应已经足以让她满意了。
      姐姐。她心中忽然燃起无名的业火,该死,她一定是被骗了!
      对,她一定是被那个摆渡人骗了,什么境由心生,什么叫是她决定了来接她的摆渡人的模样——如果说她此前,对姐姐还有过期待,有过深爱——可是现在没有了,也再也不会有了。她永远记得龟山上那最后的一幕,记得陷入混沌的沉沦之前意识最后的恍惚。直到那一刻,她都不敢相信邀月会做得那样果断,那样决绝。
      她们做了五十多年的姐妹,她怜星本应该是最了解邀月的人。
      可是连她都没能算到那一层。
      姐姐,我是你唯一的妹妹。
      你真的舍得吗?
      或者,这么做了之后——我离开了之后,你后悔过吗?
      不过这次她没有那么幸运,这个问题她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
      大概,如果得到的话也会和那个让她等了四十年的答案一样吧。
      想到这里,她觉得她那颗应该早已冰凉而停止了跳动的心终于又有了温度。
      然后她想起江枫,想起花月奴。她想起那个夜晚衫裙沾满鲜血的无助女子眼里闪着绝望而痛苦的光,她才刚做了新母亲,却转眼便做了新鬼。曾经风度翩翩的俊朗青年也永远失去了他曾经闪着光的锋芒,生生看着骨肉分离妻子殒命当场那刻他眼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他一定是爱惨了她,不然绝不会在没有了她的世界上多活一分钟的勇气也没有。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喊摆渡人,问问摆渡人按照这荒原的规矩,能否出现两人同闯一片荒原的情况。不过她立刻在喊出口之前制止了自己,还很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脸红了。该死,她在心里诅咒道。他们是一同过的荒原还是分开过的荒原对她而言能有什么区别?都过去那么久了,没过荒原的早做了恶鬼,过了荒原的早投胎了。总不至于过去了二十年,现在她自己也做了鬼,可还没忘了要吃那横死的小婢女的醋。
      见鬼!她在心中诅咒,同时懊恼地感到自己的脸颊依然有些烫烫的。她强迫自己不许再想,但是那些该死的念头却就是不听她的,硬要往她心里跳。
      然后她想到死亡。
      她本是在生死间游走过很多次的人,习惯了翻云覆雨,以一种高傲到近乎玩笑的态度执掌他人生死。这一点她们姊妹是不同的,因为高傲是一条有分歧的岔路,同是高傲却会是不同的结果。邀月的高傲是冷漠的残忍,而她的高傲是娱乐性的折磨。邀月会冰冷绝情地夺走人的性命,但她在杀人时却是愉快的,甚至是笑嘻嘻地取笑的。
      事实上她不喜欢杀人,更不会把取走旁人的性命当做无事消遣的娱乐。但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杀人,为什么不在最后时刻多找一点乐子,将这件事搞得更像某种娱乐呢?她的生命已经足够无聊了,也正是因为这种无聊,她发掘出一种对付生活的本领。哪怕这乐子只是从边角零碎里露出的微小线头,她也能把这线头抽出来织成件毛衣。所以她从不拒绝杀人,在动手时她甚至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现在做鬼的那个人轮到她自己了。
      她好像对此并没有多少痛苦,因为这时她还是她自己,最多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世界,可她自己还是她自己。对此前的那个世界,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她的爱恨、她的憧憬、她的担忧,此时都和她的离去一同化作一抔没有生气的黄土。她刻骨铭心地爱过的人,被她和姊姊亲手送走;而她发自肺腑地尊崇过的人,却毫无留恋地亲手送走她。她牵挂的仇恨之链已经斩断,那两个无辜的孩子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
      是的,她应该早已再无牵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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