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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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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救驾,谁行刺。”
这是无情给戚少商的答案。
“蔡京暗中遣人行刺,自己站在台面上救驾。他自己编戏自己唱,万无一失。”
戚少商立刻道:“不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把掌理、保卫金明池的责任推给诸葛先生?他如果自己经手,玩一出监守自盗,难道不是更方便他安排人进去‘行刺’?”
“你的问题总是问得很好。”无情唇角带着些泠泠的笑意,“——因为他不只要翻身,他还要反击!”
“——他,只怕是要连消带打,这一次既然要大动作,就不仅要他自己复相,还要顺带给世叔一记‘见面礼’——你别忘了,这样盛大的场面上有人行刺,除了救驾者有功,失职者也是大大有过。”
戚少商垂头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那蔡京恐怕是要失算了。非但偷鸡不成,还要蚀米一把。”
无情似乎很感兴趣道:“哦?”
——他“哦?”的意思,通常就是“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戚少商看了看桌上摆的两个酒杯,忽然拿起一只来,碰了碰另一只。瓷器相击,发出铃叮脆响。他把杯子往无情面前送了送,道:“这瓷杯易碎。”
无情顺手接过来,拿在手里,道:“是容易碎。”
戚少商道:“倘若大捕头手没拿稳,让它掉到地上,它就会摔烂了。”
无情看了看杯子,忽然把手一松,杯子直直坠落了下去。戚少商眼明手疾,俯身一抄,在瓷杯落地前把它抄在手里,直起身递到无情眼前,微微笑道:“完璧归赵。”
无情也真从他手中取过杯子,好整以暇道:“啊,好险好险,那么——多谢戚楼主了。”
戚少商道:“你看,你知道瓷杯易碎。我抢救下这只杯子,你会谢我,但你不会同时去谴责制瓷的人为什么要把瓷杯做得这样易碎吧?”
无情明白他的意思。
赵佶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样。他遭人怒骂、遇人行弑的“经验”,恐怕比他的列祖列宗都要丰富。他虽然不喜欢诸葛正我这个有点“食古不化”的老臣,但光凭诸葛武功高强又忠心耿耿、数次救驾有功,他也非要看诸葛的面子、把他牢牢抓在身边不可。
“金明池开池的时候本就鱼龙混杂拥挤不堪,刺客掩护藏身再容易不过,诸葛先生防不着,也是情有可原。赵佶不是傻子吧,就为这个追究诸葛先生,忒不偿失。呵,说不定——先生还能再救驾一次,抢了蔡京的功劳。”戚少商道。
无情道:“你说得对,如果是一名两名刺客,这事容易善后。可是……”无情眼中微露忧色,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如果有数十乃至上百刺客,藏身人群,待时机一到,一起发难,袭击禁军、随意伤杀百姓制造乱局,让金明池彻底哗乱。事情大了,就不能不追究责任。”
戚少商脸色微变。天子驾临的日子,金明池游人数以万计,一百来个人混在里面实在是难以发现的。
但是这一百来个人要掀翻一整个金明池却十分容易。
偌大金明池人满为患,臃肿不堪,多是寻常百姓。只消一亮刀子,随便杀两个人,见一见血,人群就会疯了似的惊恐逃散。届时百来号人散在各处一齐动手,受惊的人群互相踩踏叠压,推挤落水,举城盛事变成惨祸,天子“与民同乐”的好戏坍了台,天子自己还要在混乱里挨人刺杀,如何能够不了了之?
戚少商道:“这事很大。”
大事,有时意味着严重的事,最好莫要沾手的事,牵连上了恐怕很难善了的事。
戚少商又慢慢道:“兴风作浪这事,跟做生意一样,也是一分风险一分回报。风浪搅得太凶,也容易把自己的大船打翻。蔡京把事做得这么大,事后深究起来,万一有哪条线把他这个主使给牵了出来,那也够相爷喝一壶的。我看,蔡京为了与先生这打了半世的仗,也真是下了血本。”
无情忽然问:“你知不知道蔡京这回安排的刺客都是什么人?”
戚少商道:“蔡京手下不缺死士,京师和京师附近,如果他愿,能组来一支军队。百来刺客高手,不是难事吧。”
无情冷笑一声,仿佛在脑中剜了蔡京一刀,道:“我们会得知蔡京这个计划,是因为我们在东南一带的人传过来的消息:这些日子,东南一带有个行事隐秘的群体,一直在秘密地募集一些江湖人士和武艺好手,很是诡秘。我们的人调查打探,才知道这神神秘秘的‘头人’是位‘义士’,此番是招募愿意匡扶江山、清正大宋的有志之士,一起同心合力办一件大事!”
“大事?”
“大事!——杀了这个狗皇帝。现在朝纲混乱,奸佞横行,内忧外患交加,说是奸臣乱政,但到底是上面皇帝昏聩无道,宠近贼佞。蔡京这一班贼人的权来自皇帝,所以杀了这个无道昏君,再另立明君。你知道,东南花石纲甚厉,那些人,有的看着寻常百姓为了一座奇石家毁人亡,有的自己也曾被朝廷里的人逼害,才亡命江湖,对皇室多有积怨。刺杀皇帝的事,虽然算不上一呼百应,但百多个不怕死的勇士,总是有的。”
戚少商微恍:“蔡京的刺客,就是这些江湖好汉?”他眉头皱了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是听杨总管说起过,近日在东南江浙的分楼,有两个兄弟突然不告而别,不知去向。莫不是也……”
这些江湖人士本就跟蔡京没有瓜葛,不管怎么查,都不会查到蔡京头上;蔡京自己不出面,只秘密指派亲信去作牵头人,故装神秘,那班欲除狗皇帝而后快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全不知道是蔡京在后面一手策划,纵然动手当日被抓了几个,严刑逼供,也供不出蔡京来。戚少商明白蔡京的算盘,道:“这老匹夫忒的精明小心。”
“哼。”无情冷冷地,“这些甘愿冒必死之罪行刺皇帝的,多半还是一些有热血有侠骨的义勇之士。这些武林人士如果被禁军杀了抓了砍了,蔡京非但一点损失也没有,还正遂了他剿杀武林正道人士的意。更可以趁皇上震怒时煽风点火,让朝廷自此大肆清剿这些‘危险’的武林人士……”他手里握着杯子,秀气的指节微微发白,明显是用上了力。
戚少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还在他手背上拍了怕,放开时把他手心里的杯子拿走了。
“下次你手里拿的是刀子时一定要记得。”他向他举了举杯,然后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无情却沉默了。
戚少商等了他一会,他才缓缓开口说道:“我要你知道,在接下来一个月时间里,这都是一个秘密,不可以再有别人听见。”
“但是你还是会告诉我。至少在对付蔡京这件事上,我戚少商还是可以信赖的。”
无情以一种很控制的语调说了下面的话,仿佛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会负责:
“假戏真做。他玩假的,我们却给他来真的。”
“蔡京杀皇帝,我们杀蔡京。他杀皇帝是假的,我们杀他是真的!”
戚少商“哦!”了一声,目光陡然凝成了钢针!
他问:“——是‘你们’要杀蔡京,不是‘你’?是说诸葛先生这次也……?”
无情颔首:“局况益危,蔡贼已到了不可不除的时候。世叔上回向我说破你我二人……私自行刺蔡京一事时,已有了这个意思。”
“蔡京捣毁金明池典礼,是为陷害世叔。他又要救驾立功,所以总会想办法保一个刺客突破重重防卫,杀到皇帝跟前才好,他才能英勇救驾。到时候,局面已给他刻意搅得混乱不堪,那也好,等刺客杀到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刺客身上,我们就趁那一刻动手,送他上路。事后我们也好顺水推舟,就说他蔡京是为救驾死于刺客之手,哪怕说这班刺客就是冲着蔡京来的,也无不可。皇上再痛心蔡卿,届时也只能追封蔡京一缕奸魂而已——”
戚少商皱着眉道:“你们比蔡京还大胆。”
无情淡淡道:“没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谁敢大胆?”
戚少商反问:“五成?五成算多?”
无情不答。
戚少商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吸得那样长,导致不像普通人呼吸,简直像铁手在鲸吸吐纳运功一般。
长吸完一口气,戚少商开口道:“有一句话我必须要问。”
无情扬了扬弧形姣好却很杀气的下巴:“你问什么,知无不言。”
戚少商一字一字道:
“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是确凿可靠的,还是你们的推测?有多少确凿?有多少是推测?”
无情道:“我说过,蔡京在东南有人手,我们在东南也有我们的人。我说的这些,至少有八成已经确凿。”
“八成,八成够了。”戚少商自言自语说,“那,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住无情,问:
“——需要我做什么?”
“你错了。”无情平静地说。
“我不是来找你合作的。”无情说,“我来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戚少商一愕之后,几乎是失笑着“哦?”了一声:
“你既不要我插手,又何必专程把这些秘密详详细细地告诉我?这些关节,可不适合让无关的人知道。”
“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是因为到时京师会忽然涌进一批生面孔的江湖高手,你们风雨楼如果不知根底,必定会过分注意,甚至采取一些戒备行动,很有可能乱了我们的计划。我是怕自己人搅了自己人的局,也因为相信你戚少商,所以坦诚以告,免得届时你们过于敏感,盲目动作。”
“再说,我也没吧秘密‘详详细细’告诉你,”无情还眼波狡黠地横了他一眼,补了一句,“更详细的还有着呢,你不参加,当然没必要跟你详说。”
“——我看,你还是把详细的都跟我说了吧。”戚少商好整以暇地说,“因为我插手不插手,不是你们帮我决定的,你既然告诉我了,那么抱歉,这件事我已经决定要掺一脚了。”
“这是蔡京针对我们的,与你本来就没有干系。”
“谁说的与我没有干系?我戚少商没什么长处,就是会交朋友。江湖上多有我戚少商的朋友,东南一带也有我不少旧识。现在蔡贼要把他们当棋子用,骗他们来送死,戚少商要是坐视,也枉称朋友。何况,大捕头你应该知道我过去遭过什么人的陷害,像蔡京这般的狗贼,跟我戚少商都算有私仇。”
“不。你要听我说。”无情肃容道,“这回的谋事,举动太大,结果难料。不过有一点是无疑,只要跟这件事有一点夹缠不清的干系,都会非常麻烦。由其是你戚少商,有江湖逆匪的案底,虽然翻案,却是用要挟天子的法子,皇帝本就对你心存疑惧,你在江湖里又几乎到处有交情干系,这次前来行刺的正是蔡京骗来的一批江湖人,这事你沾上一点,只怕有人愿借题发挥,赶尽杀绝,在皇帝心里面,你戚少商差不多就是江湖匪类的代表,一不小心,你就变了主使人、煽动者了。”
“你好不容易建立起现在这种声望势力和人脉,京城一带的白道也是因为你整合起来。”无情看着窗外漫进的白光里戚少商英俊深刻的侧脸轮廓,话里不由地有了一些情感,“这个时候,你绝对不可以有什么意外,京城不可以缺少了戚少商。”
戚少商望了他一眼:“这叫什么理由?”他懒懒道:“在我看来,神侯府一脉是朝野清正人士的主心骨,四大名捕是托举江湖正义的支柱,你们要是有意外,说是大厦将颓也差不多——这么看,这事你们神侯府也别管了,这风险天下人担不起,大家都别管了。”
无情道:“随便你怎么说。这样——你要是能找出一个人来,有你现在这样的武功,有你现在这样的处事经验,有你现在这样的手段和决策力,有你现在这样的声望,有你这样的人脉,有你这样入局京师的意愿,反正,你只要找出一个能代替你的人来,随便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戚少商似笑非笑道:“我看错过人。你还让我找,你信得过?不怕我又推出个顾惜朝这类的小人来?”
无情斩钉截铁道:“只要你找得出,我就信得过!”说完他悠然看向戚少商:“现在王小石下落不明,开封上下或者更远,有这样的人吗?”
戚少商自嘲似的笑笑,也不谦虚,老实说道:“没有。”
他又笑笑,补道:“可惜这事我管定了。”
“你……”无情几乎难得地气结。
戚少商却先反问起来:“你瞒着诸葛先生找我一起去刺杀蔡京时,怎么就不担心我出意外?这回你却这么坚决不要我插手,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诸葛先生的意思?”
无情也不隐瞒,坦白说道:“——我也不清楚世叔为何有此决定。”
戚少商手掌一伸制止了他,说道:“好,那我就明白了,你也不用再说服我,我自会去登门拜访诸葛先生。”
忽听一个温和而饱含睿智的声音,在他们两个耳边响起:
“戚代楼主可少安毋躁。蔡京前番受挫,对戚代楼主颇多怨愤,此番卷土重来定必多有针对,戚代楼主而今身系京师武林,万要小心保重才是。”仔细一辨,声音其实传自一墙之隔的邻间,只是低沉而清晰,仿佛有人俯在耳边说话一般。
戚少商一下子从坐榻上站了起来。
无情也愣住了,倘若他双腿没有残疾,此时一定也会霍然站起身来退一大步。
无情嗫嚅着说:“世叔。”
戚少商侧首眯眼去瞧无情,意思是说:这可是你的世叔,他老人家驾到你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