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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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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恨少不是个很有耐心恒心的人。他读过的书,总是开头几篇背得滚瓜烂熟,说话时信手拈来。但凡当中的和靠后的篇目,他不是张冠李戴,就是一知半解,真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缺点不好。但他心里虽知道,却万万不能在别人面前认的——尤其不能在唐宝牛面前认短。所以方恨少向来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方乃读书的好性情!
唐宝牛喜欢直来直去,更加不是耐得住的人。
戚少商和无情在独沽一味楼上说了很久的话,还没有说到正题上;方恨少和唐宝牛在下面等,却已经等得抓耳挠腮,心浮气躁。
唐宝牛先生怨言:“我们还要不要等?”
方恨少说:“等!等了那么久了,要是不等,刚才岂不是都白等了。”
唐宝牛气鼓鼓道:“你又不知道他们要待多久,万一他们到太阳落山了才分开,万一他们今晚干脆在沽味楼过夜了,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方恨少也犹豫了。这么冷的天,入夜还要起霜冻,唐宝牛看起来皮粗肉厚一定耐冻,自己可受不了。他想了半晌,用胳膊肘捅了捅唐宝牛,问他:“老大为啥不让我们找无情?”
唐宝牛说:“他是捕快,而且是大捕快!我们现在被那没□□的赵佶小儿通缉,老大怎么能让我们跑到无情面前去,自投罗网呐!”
方恨少撅着嘴说:“你觉得四大名捕是那种人吗?”
唐宝牛懵了一下,说:“这倒……不像。他们还帮我们逃亡过呢,要是他们也随便乱抓人,早他奶奶的抓了——他们也没抓老大呀。”
方恨少说:“我看他们也是好人。我想了想,老大不让我们直接找无情,看来不是怕我们被他抓了,是怕他为难。他是个大捕头,有王法职责那套,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他,他又不愿抓我们,到时候还不知道那帮小人怎么落井下石呢,啐!”
唐宝牛也说:“我看错不了,老大就是为这个才不叫我们见无情。这事我们跟戚少商说了,戚少商肯定会去找神侯府,到时候不也就跟无情说了。”
方恨少也不听他说,只管自己左顾右盼的,一边张望,一边拉过他问:“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只要别让人认出来我们是方恨少、唐宝牛就好啦!无情要是跟我们打了照面,会被人诋毁纵容逃犯;他要是根本没见过我们,别人还能说什么?”
他不由分说,拉着唐宝牛就走。
“快点,不用等了,咱们上去找他们。”
不多会,一对祖孙低着头,快步向沽味楼走去。老人是个硬朗壮硕的老汉,他孙女则细眉秀目,粉靥含春,端的是个清秀的美人。
唐宝牛一面走一面抚着脸上的皱纹,嘴里喃喃说:“嘿,这回可不用装成老妈子啦!”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哗,这么白一眼倒挺有几分娇嗔的活色,他说:“你扮老妈子,太惨了,上次我都看不下去。再也不要你扮了。”
唐宝牛咧嘴一笑,说:“那现在我是你爷爷……”
“谁是我爷爷!不是……我才是你爷爷!”方恨少气得狠狠瞪他。
他们去乔装的那会儿,就错过了方应看与高小上到来,没看到他们入店。他们一路低着头还互相拌嘴的,也没有注意到沽味楼门口候着的马车。
他们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扮作是上沽味楼来卖唱赚钱的祖孙。不过,也可能有心中龌龊的看作他们是来卖身,谁知道呢。
他们两个进得楼来,只觉得这里氛围竟有点“怪怪的”。
这里吃饭的人好像不专心吃饭,喝酒的也不专心喝酒,交谈的也都心不在焉地交谈,好像大家真正的注意力都在别的什么上面,都在看额外的热闹。
还有人时不时地抬头/扭头/回头去看二楼的游廊。唐宝牛好生奇怪,也跟着抬头去看,却被方恨少踩了一脚,压低声音呼喝:“低下头!我这化妆化得急,又不精细,不怕别人看你眼熟呀!”
唐宝牛也低低声地问他:“戚少商和无情在哪个房间呢,刚在外面你看准没?”
“西面吧……不是第一间,就是第二间。唔……也可能是第三间。”
“……你别瞎说啊。”
他们一面做些样子,一面往西面的雅间靠去。只听坐中的散客窃窃喁喁,有的感慨了一声:“方小侯爷孝子倒是个孝子。”有的玩笑说:“有方巨侠这个爹,想不孝也不敢嘞。”有的却只是暧昧不明地嗤嗤讪笑,好像不以为然。
一会儿,有人拿一根筷子朝上点了点,小声说:“瞧,出来了。”
方恨少不知怎的,心里一慌,刚才还叫唐宝牛别抬头的他,自己也哗的一下抬头看去了。
方应看站在那里,身上仍旧穿着雪白的衣裳。他适合穿白衣,他穿起白衣来,就更衬出他雪玉一般的颊上那一抹贵气的殷红,还有根根圆润的十指尖上微泛粉红的指甲,每一处都能打动红尘,每一处都是翩翩俗世佳公子。
但是现在他的白衣,却有一种清素的悲恸,他身子本来就不高大,现在好像凭空添起了一种莲瓣凋落般的脆弱,让人看了竟有一种不忍的感觉。
他的哀恸好像让他都说不出什么话来,手中默默地捧着一只食盒,沿着楼梯垂着眸往下走。高小上在他身后,代他向温白水行一些必要的客套。
这时候高小上自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来,要交给温白水,口中说:“这些日子给温老板和孙娘子添烦了。这是酬金,谢谢你们。”
温白水当然不能真要,他慌忙和身边的伙计去推高小上的手,一边说:“高少侠休客气,小店蒙方巨侠生前垂青已是幸事,方巨侠的事我们也……这就当是我们对方巨侠尽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这样……再说,这也实在太多了。”
高小上却又把金子推过去,定要他们收下。这样高小上的手抓着金子,温白水等人的手抓着高小上的手,推过来让过去,一时间竟推搡出点小混乱来,吸引了一店人注意的目光。
方应看也带着一些清愁和哀恸的,抬头扫了一眼。
就是他扫这一眼的时候,目光恰恰从方恨少面上掠过。
方恨少的心口犹如“咚”的被捶了一槌子,顿时跳了起来。
他现在虽然易了装容,是一副秀丽少女的摸样,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要命似的紧张。
他当日和一众落难兄弟逃亡时,被方应看追上。彼时方应看曾以右手紧握左手,像作法一般从左手中、食、无名三指尖上打出三道血河红芒,分别追击梁阿牛、何小河还有他。虽然他仗着一身“白驹过隙”轻功以及“小寒山燕”温柔的援手,勉强躲开了射向他的那记血河神指,但当时也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方恨少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心理上惧方应看。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方应看的目光居然就定格在了他脸上,远远地盯着他不移开了!
方恨少的心嗵嗵的跳得连唐宝牛都快能听见了。
他们两个乔装易容后,一直贴着边角走,此时他们正在个无人的角落里。而其他的客人的目光全都去看高小上与温白水推推搡搡了,一时半刻反倒没人注意方应看。这片刻间,坐了不少人的酒楼堂子里却只有方恨少一人与方应看对视。
方应看扶着梯栏,忽然对他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犹如枫叶瞬间转红,犹如苍白肃穆的莲花瞬间恢复它鲜红好看的血色。
方恨少居然给他这纯稚美艳的一笑笑得退了一步。
方应看高高的看着他,忽然慢慢地抬起手来,右手紧执着左手腕,左手中、食无名三指伸出,姿势仿佛念咒作法一般,然后把三指隔空对准方恨少,点了一点。
方恨少这回不是心跳,连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
还好这一回,方应看指尖没有打出凄艳的血线。他只是对方恨少重复了一下当日的动作。
故意地。
好像还是恶意地。
就像恶意地对惊弓之鸟拉响了空弦,恶意地对昨夜轻薄过的女子比起了中指。
他动作小,人们又都在看高小上与温白水,是以除了方恨少,谁也没看见他的笑,谁也没看见他的这个动作。
等到方恨少回过神来拼命地拿胳膊肘捅身边的唐宝牛时,方应看已经走了出去,走到门外,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悲恸和哀婉,甚至还有一些无依。他走入门外的金黄色阳光里的时候,甚至令人错以为他的面颊上还停着一点泪痕。连那一盒寻常的糕点,因为是义父生前所爱、身后祭品,他也要亲自捧着,仿佛非常珍视,非常珍视。
唐宝牛被方恨少的肘子砸得皮疼,连连道:“你干什么?干什么呀?”
方恨少急吼吼地说:“他、他看见我了!”
唐宝牛摸着胳膊:“看见谁了?谁看见你了?”
方恨少气道:“你刚才没看上面?”
唐宝牛道:“不是你让我别抬头!”
方恨少气结,只好道:“方应看,他刚才看见我了!”
唐宝牛看了看方恨少的脸,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没事!你现在是个绝色大美人,八成那小白脸是见色起义,看看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方恨少跳脚道:“他不是看见我了,我是说——他认出我了,他看到我啦!”
唐宝牛愣了一下,想了想只能朝地啐了一口低骂道:“那姓方的娘娘腔!最可恨。”
他好像忘了自己身边这个“姓方的”也被人嘲过是“娘娘腔”,而且最在意别人这样说他了。这使得方恨少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紧张也忘了紧张,怕也忘了怕。他和唐宝牛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彼此都没有什么机会紧张害怕。
“咳咳,那我们现在——”方恨少扶了扶胸前塞着的布料,清清嗓子说,“还要不要去找戚少商和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