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应山

6、第 6 章

　　她执意不再让梁昶接送。
　　过渡高三的那个暑期，学校只给了二十一日的假。外婆晓得她想读出去，心疼她辛苦，又怕她被自己的身体情况牵挂。她匀出两周回去照顾外婆，余的那周便提早来赶课。
　　回来时，恰巧遇着苏州的台风雨天，海棠树的绿叶被打落得零星点点，蔫了生气。她顿觉好似自己，宿命中有些美丽注定不可触碰。
　　课业忙起来，她夜里下了晚修，得去培训班续一个半钟的课。外婆晨里醒得早，闵敏便赶着起床的劲给外婆电话。
　　外婆基础病在，并发症多，手脚已是不方便，实是在医院住下了。闵敏晓得她舍不得请护工，于是好催歹催，才催到妈妈请了假去照顾。
　　心里的事一桩一桩，了不得，她夜梦中总徘徊在怪圈里，身陷囹圄，无法伸手，难以声言。
　　日落地平线，平江河的残阳化作碎片慢慢沉落，永远温柔、不语。结束最后一堂英语，她淡笑着享受这份温柔敦厚。
　　梁阿姨特意准备了一桌菜。苏式的菜肴，平日里她都尝过，总觉得今日有几分特别。梁阿姨细声问，辛苦了吧，有没有心仪的学校。要是想留在苏州，这边也可以照顾打点到她。
　　梁昶低着头，睫毛好似歇落的蛾翅，楞楞扑着。他笑着打岔，满嘴胡话，语气却是温柔的。讲她自己主意可大呢，小昶哥哥可把不住咯。
　　夜里，闵敏妈妈来找她了，意思是要今晚领走她。
　　他在只言片语中拾起了一些关键，外婆走了有一月余了，可闵敏却才知道。她大汗淋漓，撕扯、推搡，响亮的巴掌声贯彻了整个院落。
　　闵敏妈妈几乎是冲着她吼的，你外婆走了，我就喊不动你了是吧？你在这待了三年，就忘记生养的人是谁了，我怎么能养你这么个白眼狼？
　　她咂舌，想起从前和外婆说，长大一定要带她住世上最漂亮的房子。外婆却笑着应，我才不和囡囡住，囡囡是个爱哭鬼哦。那些如影随形的时刻忽然涌入脑海，她又突然像断了片，眼泪止不住的掉。
　　“你又哪里养过我？外婆从小带我到大，你回台京看过我几回？外婆病了，我又催了你多久，你才回去照顾她？外婆走了一个月了，你也假意为我好来瞒我？你嫌我们是拖油瓶，那正好，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关系。”
　　见她嘴里讲着，眼底却全是倔强的泪意，他揪心地疼。
　　到最后，争吵、打骂，她记忆里每个环节都不会落下，她被迫回忆起被建构的家庭权威。鲜红的巴掌印，断裂的菩提串，一切的一切，伴着下弦月的光亮，残酷地照在她身上。她想不明白，明明是血肉相连的亲缘，为何刺出的刀刃却格外地锋利。徘徊复徘徊，有裂痕的东西，终有一日会破碎掉。
　　她没有告别，离开的时候，是清晨。
　　梁家的照顾，她向来铭记于心。宅子的乌木拱门，院堂里被雨打落的海棠，甚至是斑驳得发绿的墙沿，一点一滴，她都记得。
　　她在他的门缝下塞进一张条。
　　“本女侠走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晓得那日夜里他在。那样大的声响，他又哪能听不见？不过是护着她的那份自尊，不忍上前来。
　　可她心里明镜。她不属于这里，宿命里她注定存在于破碎和流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所不能拥有的，是怎样一个未来。
　　他后也试着找她，苏州、台京。
　　每每街上出现熟悉的身影，总能叫他半天停不住脚。托原班同学打听，也只知道她考得不错，但人的去向依旧未知。
　　他也去寻过闵敏的母亲，只说已断了联系，此后也不再同她有任何关系。
　　日子过着，海棠年年开着。可带着头花，为他祈求平安的小女孩，他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