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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怀璧(六) ...

  •   “阿容。”一直纵容而放任她的世子,却在此刻出言打断了她。

      他将手掌轻而缓地按在她的肩上,指尖温热透过衣衫烧灼皮肤,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太急了。”他说。

      傅容与想,也许是他的手太热了,那热度一直流窜在她的身体中,将她的双颊烧红、烧沸,甚至烧得她有点难受。她不得不承认,听他这样说,自己确实有些气急败坏了——毕竟他原本答应了她的,答应一切都交由她处置。而且,她明明尝试着努力做了。

      虽然傅容与也承认,一开始她的态度并不算热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能够做到专心致志、也开始凝神思考,她全身心投入进去,想着把案子处理明白,投入到几乎忘记了徐鹤鸣的存在,忘了金大娘、苏管事、程夫人这些人的生活与命运本来与她毫不相关,甚至忘记了自己才踏入这个陌生的国度不足两天。

      她好像一个过家家玩上瘾的孩童,几乎产生了自己能够当家作主的错觉——却猛然被场外的大人打断幻想,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监护自己的家长其实自始至终都在注视着她,看着她玩,也觉得她不过是在玩。

      她不太高兴。

      既然中了她的蛊,为什么不听她的话?

      “把手拿开。”傅容与冷下脸吩咐道。

      “昨夜才说了,我很厌烦你。如果世子记性不好,容与便多提醒几遍。”

      她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来,每个字都像一根小钉子,一根根扎进他的身体中。扎一根下去,他的笑容便收敛几分,逐渐的,话说完了,钉子也全都扎尽了,他的笑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他黯然的样子,傅容与觉得很畅快。

      从小到大,从宫女侍从到贵族王公,傅容与不曾轻视怠慢过哪怕一个人。像这样酣畅淋漓地释放恶意,对她来说也算是新奇的体验。

      程家的屋子很残破,阳光从破损的窗棂中丝丝缕缕地漏进来,在徐鹤鸣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

      傅容与想,他就像那夺目的太阳。

      他也合该与太阳一起碎掉。

      “少碰我。”

      “很恶心。”

      她漫不经心地斥责着,看着他的身子随她的话颤了一下,他身上那些破碎的阳光便紧跟着他也颤了一下。

      他因为她的恼怒而迟疑,默然将手收在身后,头也垂落下来,静静望向她的眼:

      “是我唐突了。”

      “是因为这几个时辰,我对你太好了吗?”她并不接他的话,只由着自己的心意,不依不饶地问:“你现在的态度,我很不喜欢。”

      “是子皋疏忽了。”

      “是吗?”她不为所动,自下而上地凝视着他,从劲瘦的腰,背在腰后的手,到微凸的喉结,微微抿起的唇,最后是蹙起的眉和安静看向自己的眼……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颇为扫兴地转回头去,看了眼冷汗几乎要滴在地上的程家夫人,又看了眼张皇着说不出话的苏管事,经过半晌寂静,才沉下心开口问他。

      “你觉得,我哪里做错了吗?”

      “不是错了。”他似乎有些疑惑于她的质问,但仍旧很诚恳地回答道:“我只是在想,比起案情,尸体更经不起等待。无论是刚刚得知死讯不久的程家夫人,还是黑夜中草草看了一眼就回到世子府上工的苏家夫人,似乎都没有在白日里去过现场。”

      “案子既然有了头绪,不如先请家人见上一面,也好让逝者入土为安。”

      “原来,你想说这个。”她点一点头,看样子是听进去了,也就愿意继续看向他。傅容与一向赏罚分明,既然他没有干涉她的意思,她便也很大度地不再对他横眉冷对,甚至将手臂伸向徐鹤鸣背后,试探着去牵他的手。

      那是一个近似于环抱的姿势,徐鹤鸣想。她和他贴的很近,第一次贴的这样近,甚至于她的气息可以依附在他的身上——那是种清淡又霸道的冷香,比起花香,更像是某种草药的气味。

      傅容与将世子的手捉在身前,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对他说:“刚刚是我错怪你了,其实,偶尔也可以碰碰我。”

      “我让你碰回来,好不好?”

      她的手依旧是冷的。

      可他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又脸红了哦。”她似乎也没有留心于温度的差异,而是抬起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脸颊,一触即离,然后连另一只手也收回去,再然后,连视线也转到别人身上。

      只有她身上的香气,还隐隐约约停留在鼻端,停留在那个若有似无的怀抱里。

      “那么,东林,便由你去府上接金大娘去林子吧。”

      “西亭呢…你来护送程家夫人。”

      然后她望向徐鹤鸣:“这两个人,我是可以随意差遣的,对吧?”

      “当然。”

      她欣欣然弯了嘴角与眉梢,并没有刻意去看东林和西亭的反应,只用余光随意地扫了一眼。

      不出所料,前一个面皮绷得紫胀,像是蓄满了怒气而又强压下去;后一个将眼睛瞪得极大,面部肌肉也扭曲成一个夸张而滑稽的表情。

      傅容与在心中揣测,这两个人,一个大约在想,不过是小国的公主,怎敢如此不自量力,竟对自己的夫君如此蛮横无礼;另一个只怕在幸灾乐祸: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少将军,私下却是个顺从而驯服的妻管严。

      他们两个都很好懂。

      被下了蛊的徐鹤鸣,也应该是好懂的。

      而且,按照他目前的表现来看,似乎的确是这样。

      她在担心什么呢?

      ……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但程夫人与金大娘到达现场的反应,却是傅容与所未曾预料到的。

      程家夫人很剧烈地喘着气,几乎整个人都要背过去了似的——却不是因为见到儿子的尸体,而
      是因为见到了他胸膛上插着的那把剑。

      而金大娘的反应就镇静地多,但那镇静也是可疑的。

      同程家夫人一样,她盯着的也不是自己女儿的尸首,而是那袋被包裹住的财宝首饰。

      傅容与记得,这些首饰是她到现场之后才发现的,那时金大娘还在府上,大抵是之前未曾见过。

      可她为什么会显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位女眷一动一静,似乎还是从情绪比较激烈的人着手为好。

      她上前几步,顺着程家夫人的视线看向那把剑,问道:“这把剑,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这,这……”眼泪伴随着哽咽的声音流下,程家夫人失神地呆愣了许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躲了多少年,终于还是没躲过。”

      “这把宝剑,是我们一家人永不会忘记的,夺命的剑。”

      程家夫人疲惫而痛苦地回忆着,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

      “老程心善,当年他开武馆,不仅收养过江德鸿,其实还减免过其他不少孩子的学费。他的收入又不多,哪里来的闲钱,能负担起这么多人的伙食呢?所以,除了教人练武,老程其实也干一些赌拳、比武之类的行当。这些行当虽然凶险,但是来钱快,老程仗着自己的武艺高强,倒也应付得不太吃力。”

      “只是,这打着打着,老程的性子就有了变化。虽然嘴上说着只是为了温饱,但渐渐的,他就开始执著于获胜——不是为了获胜的赏钱,就只是为了获胜而已。

      我担心他这样下来迟早要出事,但那时他已经不太能听进去劝,我和天宇就只好在心中祈求他不要碰上太过厉害的。”

      “但最让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程战无不胜,名声越来越大,于是渐渐有外地的学武之人前来切磋。一般情况下,大家都默认点到为止,交流交流即可,但其中有一位姓叶的,却是个武痴子,一生醉心于武术,自认打遍天下无敌手。同时,那姓叶的家境又颇为富裕,是以拜得各路名师,习得一身好功夫。”

      “他来的那日,上来就给了老程一个下马威,不仅招式凌厉,而且颇为刁钻,极难破解。老程一时间应付不来,本可以早早认输了事,可他既然生出了胜过别人的执念,又怎么可能认输呢?冲动之下,竟然使出了以命搏命的杀招。”

      “那姓叶的专心习武,并没有打算取人性命,一时犹豫,慢了老程一招,便死在了老程的剑下。”

      “她的妻子拿走了这把剑,说等他们的孩儿长大,必定回来找老程以命抵命。”

      “当下,老程其实是想过偿命的。但我们孤儿弱母,生活实在难以为继,于是也只好不光彩地搬家、逃跑、苟活于世。从此老程不再动武,为避免招摇,天宇也放弃了从小习得的一身功夫,宁愿清贫一生,也再没有开过武馆。”

      “谁知道,自那以后,老程便心灰意冷,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而天宇为了避免灾祸,又是放弃练武,又是放弃婚事,却还是没能保全一条性命。”

      “也许,真的是当年一步错,步步错吧。”

      “其实,老程真的是个挺好的人。他救过很多人的命,也做了不少善事。”

      “可好人也会做坏事。只要犯了错,哪怕用一辈子去逃跑、去赎罪,大概也逃不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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