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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怀璧(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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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鸿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与众人的猜测不同,程家夫人的态度却是意想不到的决绝。
“那日,我和天宇在街上见到苏家夫妇之后,回去唏嘘地感叹了很久。”她哀痛地垂下眼帘,带着溃败的神情回想着与儿子最后一次交流的场景。
明明就发生在前一天,却仿佛已经熬过了漫长的一生。
“天宇从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是很委屈的。这孩子,学会走路没多久,就开始一门心思练武,冬天练剑,夏天练拳,哪怕累到站都站不起来,也从没说过一次放弃。就看他身上的血口子吧,还有经年的旧伤,还有不知道断了多少次又接起来的胳膊腿……那时候,谁见了天宇,不会感叹一句少年有为——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同龄人没吃过的苦,才练就了一身本事啊。”
“可是他爹说让丢下,就全都丢下了。”
“您也知道,程家世世代代都是舞刀弄枪起家的,没读过书,更不认识几个字,再撂下这一身本事,天宇就只能靠帮人做重体力活谋生。他自己心里明白,一辈子做体力活,怎么可能有前途呢?于是,自打他决心不再习武之后,就狠心逼着自己,把娶苏家姑娘的心思全都断干净了。”
可是,感情真的能断干净吗?
还是,越是刻意地不去回想,那压抑着求而不得的心意,就越是清晰呢?
不知怎得,傅容与又想起妹妹书房中那封雪白的信,风干的桃花与柳叶,还有一遍遍抄写了诗经的宣纸。
转而又想到小树林中,三具冰冷僵硬,再无生机的尸体。
年少慕艾。
那些在漫长的等待中将爱意妥帖珍藏的心意,那些将生死置之度外去奔赴和遗忘的勇气。
总是要,迂回曲折,才是爱吧。
但其实,迂回曲折,也是一种选择。
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比如她自己。
得不到,索性,就不去向往。
“所以,他心中真是这样想的吗?”
“唉……”程天宇的母亲看着面前的世子夫人,她年纪很轻,面皮细嫩白净,新婚的夫君是大偃国最受人尊崇、最意气风发的将军。
她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苦的。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苦楚,大概缘于新婚夜中她不幸殒命的,苦命的儿子。
她站在那儿,听自己讲述事情的过往,神情仿佛听入了迷,也就根本没有机会注意到,骄傲而不驯的世子,一直在以怎样专注而温柔的姿态,凝视着她。
天宇和锦衣那样,爱而不得的心思,她又怎么能体会得到呢?
“怎么可能真的忘记啊。”她将酸涩的艳羡与不甘咽下,克制着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述说着。
“虽然嘴上说着断了,但我自己的孩子,难道我会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根本忘不了。在街上见到背影像苏姑娘的,哪怕只有三分相似,也要痴痴地跟着走半条街,要是再听见个什么同名同姓的,更是愣在那儿连魂都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看着他这样的言行举止,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直到昨天,天宇忙着帮人搬米搬面,特地穿了一身寒酸的粗布衣裳,又因为麻袋粗糙,衣裳被扯破了好几个大口子。
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却偏偏遇到了故人。
就是在昨天,直到看见气度衣着都体体面面的苏家先生和苏家大娘,他那将断不断的念想,才真是彻底断了个干净。”
程夫人像苏管事的描述中一样,柔声细语,面目慈爱。作为程家唯一不会武功的人,她理应是柔弱的、天真的、被保护得很好的——乍一看也的确是这样。
但这样一个在丈夫鼎盛时协助他撑起武馆,在丈夫早逝后独自抚养幼子,在儿子去世后强撑着悲痛慢慢叙述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文静纤弱呢?
“您说的这些,苏家或多或少也有提到。”傅容与沉下心来,虽然听出了对方语气中对自己的半信半疑,却没有急于反驳,只是继续追问着:“但您如何能确定,江德鸿是无辜的呢?”
“就是在昨日。”程夫人苦笑了一下:“我和天宇从街上回来,心中都十分难受,家中的气氛也就低落了些。德鸿白日里办事回来,发现天宇饮了许多酒,便向我探听虚实。
未曾想,知道此种原委后,他竟然勃然大怒。”
“我们和德鸿相识于微时。德鸿是个好孩子,明白事理,也知道感恩,所以他一直清楚,当初若不是我和老程不嫌弃他贫寒无依,鼎力相助,今日他断不可能成人成才。所以……他就非常讨厌趋炎附势、嫌贫爱富之流……”说到这里,程夫人微微有些羞赧难言,悄悄地用余光去看一起跟来的苏管事。
可苏管事也羞愤极了,他梗着脖子垂着头,把嘴唇抿出一条笔直的线。
“他心中一直感激着我们,又将程家一家视作恩人,自然会打抱不平。昨天夜里,听闻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管天色已黑,竟然当下就要去苏家讨个说法。”
“什么!”
这下不只傅容与,就连东林和西亭都惊讶地将目光投向程夫人,苏管事更是连自责与羞愧都顾不上了,惶急而迫切地去看程夫人的眼睛,不依不饶地想追根究底。
“怎么了……”程夫人却没有明白过来,不解地对上众人探究的眼神。
“程夫人,江德鸿是如何得知苏家地址的?”傅容与缓声安抚着,示意苏管事不要太过着急:“您似乎说过,江德鸿并不居于京城,只是因为护镖偶然经过。这样的话,对于苏家应该并不熟悉吧。他是一个人前去的吗?还是程天宇也一起跟着?”
“我曾对他说过苏家就在王府旁边,他贸然就去了,我也阻拦不住,至于具体地址是如何得知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天宇他喝了一夜酒,当下已经有些昏沉,我煮了醒酒汤给他,等他神智恢复了,才告诉他原委,谁知道他竟着急地去追德鸿了。天宇对于京城的路很是熟悉,大概是抄小路去赶他,两个人才……在一处吧。”
“所以说,江德鸿去苏家,实际上是早于程天宇的。”傅容与思忖道:“程夫人,您说着江德鸿不可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可您说的种种证据,却让他的行为与动机变得越来越可疑。”
“为什么……”
“婚约说到底是程苏两家的事,江德鸿打抱不平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连程天宇的意见也不征求,一个人独自在夜晚赶去既无人认识他,也无人会武的苏家,您不觉得,有些太过莽撞了吗?”
“而且,您还没去过现场吧。”
“您说,程天宇抄近路走了小路,江德鸿人生地不熟走了大路。”
“可苏锦衣、程天宇和江德鸿三个人,却都殒命在大路的路旁。”
“而且,更奇怪的是,早早出门的江德鸿,直到酒醒后‘抄小路赶上他’的程天宇和他会面时,也仅仅走到了两家之间大路旁的小树林中。”
“您说,在这漫长而身边无人的时间里,他做了些什么呢?”
“他的身边,又是不是真的,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