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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怀璧(七) ...

  •   “您的意思是,此时程公子尸身上插着的那把剑,便是当初他父亲杀死叶姓男子的那把剑,对吗?”

      当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其实已经不再需要回答了。

      太杂乱了。傅容与想。

      不是因为凶手技艺高超,也不是因为线索不清或者案情扑朔迷离,而是牵涉其中的事情,太多,太杂,太乱了。

      程家和苏家的重逢、苏家父女的决裂、江德鸿为程家的争辩、程叶两家的世仇——还有她的大婚……为什么偏偏都发生在一个夜晚,这是巧合吗?

      还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悲、欢、离、合。

      离合。又是这两个字。

      傅容与回想起古太师所说的话:离合二蛊,相互牵制,其中合蛊主迎合,离蛊主背离,一旦两人被双双种下离合蛊,便注定了一方永远不会回应爱意,另一方永远爱而不得。

      乍看起来,不爱的那方,应该比爱着的那方强势。

      可仔细想来,爱恨由蛊不由人,无论爱与被爱,结局还不都是双双被束缚——其实是双输的结局。

      这不合理。双输局面不平衡,定然难以长久。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还有第三方:把握主动权的那方、完全自由的那方、游离于离合蛊之外的那方。

      是太师?太子?或者父王?

      “阿容?”清淡好听的声音传入耳畔,她仰起头,看见徐鹤鸣微微皱起眉,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是因为昨夜没休息好吗?”

      这话听着太暧昧了,像苏管事程夫人这样忧心于家事的人自然察觉不到,但听在一众好事者耳中(诸如西亭),便有些缱绻的意味了。

      只有东林明白,昨夜里世子和夫人怎样诡异地看了一夜账册。

      有精神才怪呢。

      当然,两位当事人对林中凝滞的诸多暧昧与蹊跷浑然不觉,徐鹤鸣看着不言不语静立在身旁的傅容与,只觉得她忽然变成一只纤薄的风筝,而她那由纸片糊起的妍丽面孔与单薄身躯,此刻正在微风中瑟瑟地抖着。

      “东林,你搀夫人回马车上,在附近找个阴凉安静的树荫下停好。我看夫人有些中暑,你驾车稳些,不要太颠簸。”

      “不必了。”

      傅容与阻止到。

      她突然想明白,其实背后的人是谁暂时不重要,她还有时间慢慢思考。

      真正重要的是,如果追求稳定,应该是个三角结构。

      不是离合,是主、离、合。

      “主”代表主导,背后是离合蛊的实际操纵者。

      “合”是“主”的附庸,代表迎合,但迎合的不是“离蛊”,而是被种下离蛊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但无论是谁,归根结底都由“主”决定。

      而“离”,是“主”控制“合”的工具,是冲突与事故的制造者,是诱捕野兽的危险陷阱,是……灾星。

      这些事不是巧合地发生在她大婚的晚上,而是因为她的大婚才会发生!也就意味着,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她大婚,然后程家和苏家才有机会在街上相见,苏家才会发生争执,苏锦衣才会私奔,江德鸿与程天宇才会在夜里出走,叶家的复仇者才有机会在黑夜的掩护下报仇……

      事故的发生是必然的。只要自己到达偃国,一定会有什么离乱灾祸发生,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苏家也会是吴家、张家、王家。

      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但为什么是苏家?

      一定有什么环节被她错过了。一个将种种纠葛交缠在一起,然后将所有证据湮灭,确保当事人死亡或毫不知情,最后抽身而出的角色——扮演那个角色的,一定是个卫国人。

      “我想去看看尸体。”她忽然道。

      其实她也可以不看。

      因为不想给新婚寻晦气直接结案,把责任归结于盗匪然后草草结案,根据话本照猫画虎地套情节办案,以及根据叶家复仇的线索将程天宇自己、兄弟与爱人的死全部推给叶家并顺理成章地破案……她有很多选择,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拥有很多选择。

      但这些选择都是被筛选后才来到她面前的。

      她其实从未拥有过任何选择。

      除非,她自己踏出那一步。

      傅容与强行压下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恐惧、怯懦与慌张,在呛鼻的腐臭味与浓重的血腥味之中上前几步,第一次亲自观察三个人的尸首。

      两位男子的伤口都在正面。其中,江德鸿的致命伤在胸腹两处,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有多道不致命的伤痕,可以推测出,他是在打斗中不敌对手而死的;相比之下,程天宇的致命伤却很干净,直直戳向内脏——

      如果江德鸿因轻辱苏锦衣而死,师出同门的程江二人又经历了打斗,不可能一个人多处受伤而另一人却被一招毙命。如果叶家人复仇,更没道理将江德鸿折磨致死,却让程天宇死得干脆利索。

      而苏锦衣……就更为蹊跷了。她伤在背面,指缝中有泥土和刨地的痕迹——这倒是与被轻慢的假设相符。但奇怪的是……她的后背被利刃自上而下劈开,看起来极为可怖。

      如果用剑的话,戳刺内脏要害,不是更顺手吗?似乎只有出于泄愤或者慌张,才会留下这样的伤口。

      但那伤痕力道极大、深度极深,显然是有雄厚功力的人才能做到,又不似是出于慌张。

      三个人死于同一把剑,但死法却各不相同。就像是……分别死于三个人之手。

      三个人互相杀害吗?还是,有第四个人,甚至第五、第六个人?

      不。她又否定了自己信马由缰的猜想。

      树林不大,而且植被很稀疏;四周虽然荒僻,却也不算荒无人烟;现场的脚印和草丛被压倒的面积都很少也很干净,并不算杂乱。从现场环境看,绝不会有那么多人。

      而且,既然行动并不直接针对于偃国王室,似乎也不需要派出那么多人。

      真的是卫国吗?

      “苏管事,我思绪乱的很,劳烦您将刚刚说的话再讲给我听一遍吧。”她揉揉太阳穴,一面轻轻靠在徐鹤鸣的肩上,一面神色困倦地对着苏管事说道。

      徐鹤鸣僵立成一块挺直的石壁,肌肉绷紧起来,硬硬的。

      她不太舒服地用手指戳戳他露出来的一段染上浅粉的脖颈,不太满意道:“这样我实在硌得慌,世子放松些。”

      东林与西亭齐刷刷地将头转开: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觉得空气中处处都是奇怪的变化。

      傅容与半倚半靠地慢慢听着苏管事讲述之前的事,树林中回荡着苏管事低哑的声音,一时间仿佛被填满了令人窒息的空气。

      “金大娘,你为什么哭呢?”世子妃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滞塞,各怀心思的众人纷纷收了纷飞的思绪,果然听到压抑的抽泣声。

      “大娘忙了一天,大概也有些累了,便随我一起去车上歇歇吧。”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傅容与便体谅地继续开口。

      “这辆马车也是我的,我可以随意邀请什么人上来歇息,对吧?”她将半靠在徐鹤鸣肩颈的身体移开,脚步却没有偏移,就着当下近到有些过于亲密的距离仰着脸问他。

      他好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唇边两个小小的、若隐若现的梨涡。

      如果为这对梨涡竞价,冲动之下他甚至可能压下整座世子府,又怎么会吝惜一辆马车。

      “当然可以。”

      “那便劳烦大娘随我坐一会儿,我精力不济,实在是有些乏了。”她扶着金大娘的手上了马车,俯身时在她耳边小声说:“容与愚笨,想听大娘讲讲,为什么看到珠宝会惊讶,又为什么听到苏管事送盘缠会流泪。”

      金大娘一惊,呆愣着忽然停在原地。

      “东林。”她从金大娘耳畔抬起头,意料之中般吩咐道:“大娘疲累,你帮着搀一下。”

      “夫人!”马车的帘子还没落下,金大娘便急惶惶地开口道:“您……”

      “不必着急。”傅容与不紧不慢地将布帘拉好:“既然我打定主意请您进来说,便不会随意将口风透露给苏管事。”

      “您在现场看到那袋珠宝时,脸上的神情很奇怪。”她回忆着当初的情形,有些迟疑地说:“我有一些怀疑,便借苏管事的说辞试探了您一下。容与猜测,苏家三个人,似乎都不太喜欢用沟通解决问题。您说,是不是这样呢?”

      “夫人,您真是心思玲珑,我…我怎么受得住您的敬称啊。”金大娘慢慢收了惊惧,肯定道:“您的猜测一点也没错。”

      “我也没想到,锦衣和她父亲的思考方式竟然一模一样。如果两个人早点说开,也许真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不会的。傅容与想。或许会有不同,但……真的可以避免吗?

      “那一袋珠宝首饰,本是我亲自收拾好给锦衣带走的。”

      “本是?所以,她其实没有带在身上,对吗?”

      “这……”金大娘露出不解的神色:“我以为她没有带在身上,但好像她又带了。”

      “没关系。”傅容与心平气和地安抚道:“不用考虑现场,就说说锦衣姑娘昨夜出门的真实情况吧,我猜,您应该是在场的,对吗?”

      “没错。‘私奔’这个主意,其实是我给锦衣出的。”

      “当初我嫁给老苏,是看重他人品忠厚,又有管账算数的本事,所以并没有在意家事门楣。锦衣随我,也并不在意那些俗物,又有一手从我那里学得的酱料手艺,哪怕跟着天宇过得清贫些,也不会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我知道,她宁愿要信守承诺换来的清贫,也不愿要攀附得来的富贵。”

      “但我不敢说啊。我们家那口子,其实也不是极势利的人,但性子倔,好面子。若是我和锦衣都反驳他的决定,他一定会铁了心将锦衣嫁给旁人。是以我教她先假意答应下来,等到夜深了,我又背着老苏给她准备了不少盘缠,嘱咐锦衣去旅店中躲上几天,等到老苏心软了、态度松动了,再回来和天宇那小子成亲。”

      “可当时锦衣没有答应。她把珠宝包袱一并留下,说自己虽然喜欢程天宇,却也不愿靠自轻自贱换取婚姻,更不愿败坏门楣,让父亲难堪。于是她只拿了一包碎银子,说要去试试天宇的态度。若是天宇愿意为她努力,便决意不嫁旁人,一心一意等他科考得中;若是他已经淡忘了昔日的情谊,她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倒贴,不如用银子买断承诺,彼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傅容与听着,虽与自己的猜想大抵相似,却依旧觉得震撼。父女两个人的心思,竟然几乎一模一样,却因为彼此隐瞒,在认为对方不理解自己的猜忌中,生生绕了一大圈。

      她想,苏管事当初叫上金大娘去程家时,一定也没有说出自己本来的目的,使得金大娘以为苏管事发现了锦衣的出走,出门是为了兴师问罪;而发现尸首后,事态愈发复杂,金大娘囫囵不知,又不敢多问,估计以为自己是半个害死女儿的罪人,这才情绪失控,咬死也不肯说出女儿所谓的‘私奔’其实在自己的默许之下。至于那些有关包袱的潦草细节,虽然可疑,但如果她不问,大概也会与金大娘的隐瞒一起被永远埋藏在回忆的噩梦中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怀璧(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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