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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璧(一) ...

  •   徐鹤鸣带她来到小厨房的时候,燃起的火已经熄了。年长的管事婆子们混着一众小厮丫鬟进进出出地奔忙着,虽然局面看起来有些纷乱,但下人们的动作却是忙而不乱的。

      傅容与心中暗暗叹服,不由联想到,若她真迷迷糊糊地随着徐鹤鸣出去闲逛,哪怕只出去几个时辰,待她回来后,估计这事也已经被从头到尾、妥帖干净地处理完毕了,就算她听到了什么风声,若是再想从府中寻出一丝端倪,也是难如登天的事。

      惹出祸端的金大娘就混在众人之间,仿佛完全没意识到烈火已经一个星儿都瞧不见了,仍在那儿机械地一桶桶舀水往梁柱上浇着。她的衣衫已经被烟熏得发焦发黑了,头发也只是蓬乱地绾了个髻,虽然身量是厨娘中常见的丰润,面皮也被细鱼细肉养得光滑白净,但她的双目却深深陷了下去——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浇灭的,并不仅仅是厨房的大火,还有她赖以生存的生命之火似的。

      她站在那儿,看起来僵硬又勉强,像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却又强迫自己一定要找些事情做一般。直到整个人都已经被阴影罩在下面,感觉到来了人,她才后知后觉地迟缓抬头,看见太阳已经升起来,而新婚的世子与年轻的夫人正在那日头下站着。

      她看着一对璧人,意识到他们是干净的、鲜亮的、朝气蓬勃的,于是眼睛一酸,膝盖一软,就掉着眼泪软倒在地上。

      “老婆子有罪啊!我和我家那口子来到侯府已经十余年了,没做出过什么功劳,也不能帮世子分忧,反倒是世子怜惜我们两个操劳疲累,从来都好吃好喝地供养着,没派下来过什么重活。如今世子正碰上成婚这一辈子的大事,我们还上赶着给世子寻晦气,这叫我们以后怎么敢在世子面前抬头呢,更别提哪还有脸见新夫人了。事已至此,还请世子和夫人责罚我们两个,就是打板子打出去,我们也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您不要说这样的话。”徐鹤鸣上前去将金大娘扶起来,任她蹭脏了一身新换的淡青色长衫,也未曾将眉头皱上一下。他安抚地轻轻拍着妇人的背,搀着她在不碍事的地方坐定,确认了金大娘的情绪不致太过崩溃后,才起身温言道:

      “惊闻噩耗,本该放您回家休息、多多抚恤的。但事发突然,我昨夜又不得空,阴差阳错,竟让您不得不忍着悲痛来府中做事——这让旁人听说了,也只会指责徐某不像话,怎么还要您来道歉呢?”

      “常言道:‘死生亦大矣。’我和阿容成婚,自然是盼着一切平安,讨个吉利顺遂的彩头,但若是和生死比起来,也就没那么多可顾忌的了。”

      说到这,他转过头去,有些歉然地看了傅容与一眼。

      傅容与心中明白,出了这样的事,她本人又在场,其实处理起来会很麻烦。作为徐鹤鸣,他既不好当着自己的面说,大婚不重要,处理死人的事才更重要;也不能对着金大娘说,新婚之夜最是注重吉祥,虽然您女儿去世的事我也表示悲痛,但撞在一起还挺倒霉的——这还是个人吗?

      但其实无所谓。傅容与想。只要不传到外面,引起两国外交上的纷争,那便是无所谓的。至于她个人——只要和卫国无关,她当然不会在意。

      反正她又没真的把这洞房花烛夜当成美满爱情的寄托。她所需要做的,也无非是完成作为一件礼物的使命罢了——虽然按照目前的状况,多亏了那离合蛊的帮助,她的使命完成得还蛮容易的。

      但最好这祸端还是和卫国无关——她只是想确认这个。

      至于吉凶……暂且不要去想它。

      徐鹤鸣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明白了她心中的话,便顺畅地继续说下去,坦然道:“阿容她……头一夜就遇到这样的事,难免会有些心慌。但新夫人她心地很好,听说苏姑娘遭逢不幸后,不仅没有半分怪罪大娘的意思,反倒心中忧虑得很,一定求着我要来看看。您瞧,她抚慰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舍得打板子呢?”

      闻言,金大娘感激涕零地去看傅容与——真的是感激涕零。她也不顾头发快要散乱下来,更不管自己才坐下没一会儿,就只顾着千恩万谢地去握她的裙裾——甚至都不是去拉她的手。

      几秒前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满脑子都是“只要与卫国无关就与我无关”的公主,此刻却露出动容的神色。

      眼前的妇人双手干枯发裂,烈火的烧灼在上面留下了疼痛的痕迹。可她却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伤痛,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沉浸在至亲惨死的悲伤中一般,只是卑微地伏在尊贵的世子夫人脚下,虔诚地触碰她不染纤尘的华美裙子。

      她想起来之前徐鹤鸣搀扶金大娘的情景。她当时在旁边站着,看着这个悲痛的妇人,脑子里想的却是独善其身,想的是最好惹出事端的人和卫国无关,甚至还分神想了一下徐鹤鸣被脏污了的青色衫子,想他不皱眉的样子是不是真的意味着他不介意。

      甚至——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纠结纯粹的爱与欺骗,纠结一个公主是否理所应当地要为自己的国家而牺牲。

      可她却忘记了,即使是金丝雀,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利当的。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活的每个时刻都需要费心经营,以致于甚至不能心安理得的拥有一个纯粹的、只属于自己的悲伤瞬间。

      大娘最爱的女儿去世了。傅容与想。

      那个女孩儿去世了,就在她大婚的那一夜。

      她甚至都不需要表达悲痛,仅仅是表示她不愤怒,就能够得到别人的感激了。

      竟然只是这样,就能够得到别人的感激了。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她因羞愧而感到苦涩,甚至不敢直视金大娘的眼睛。傅容与再一次将妇人搀扶起来,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就像自己的夫君那样——就像自己的夫君所表述的那样,深明大义地抚慰说:“大娘,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哪怕言语失状些也无妨,更没有对我道歉的道理。”

      她顿了顿,似乎是有点愧疚,但还是直言说出来:“容与新嫁过来,带来的人繁多又混杂,昨天千头万绪的,也没来得及管束。世子府里这么多人,这多少年月都平安过去了,我一来就突逢横祸……大娘,您要是有什么委屈,就坦诚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包庇手下的人。”

      这一番话说下来,连徐鹤鸣也有些惊讶地挑了眉,金大娘闻言更是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声否认道:“夫人,您这是干什么呀!想岔了!可全都想岔了!”

      她又淌下泪来,苦闷地感叹道:“我苦命的孩儿,走到今天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全怪我们两个做父母的,一时被猪油迷了心,把孩儿的清白与性命断送给登徒子不说,还拖得别人白白丢了性命。”

      “别人?”傅容与越听越觉得犹疑:“还有别人也……?”

      金大娘自知失言,慌慌张张地拿眼睛去瞅徐鹤鸣。徐鹤鸣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她不必再费心隐瞒,金大娘才收起了瑟缩继续往下说。

      “夫人不知道,我和老苏,也就是府里管账册的那个,我们夫妻俩都不是侯府的家生子,而是半途才进来的。说起来,我俩本来在京郊开了间小饭馆,靠着来往出入都城的人歇脚吃饭营生。凭着我手中一副家里祖传的酱料方子,再加上老苏又快又准的算账手艺,倒也把小饭馆经营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我们小饭馆旁有一家武馆,馆主是位姓程的师傅。那师傅武艺精湛,尤其使得一手好剑,为人又热情仗义,帮我们驱赶走了不少市井混混、地痞流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程家大哥心眼实,程家大嫂也贤惠友善,因此,我们两家人的交情很是要好。

      程家有个儿子,叫程天宇,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机灵聪明。后来我生下我家锦衣,看那程家的孩子踏实可靠,还想过和程家亲上加亲,索性结成儿女亲家。

      那程家的先生虽是个武夫,并不识几个字,为人却极为开明。他说,自古姻亲多成怨侣,上辈子的人情就算再贵重,也不能拖到下辈子人身上,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要是两个人情投意合,便皆大欢喜;要是两个孩子长大后有了钟情之人,也不用掰着他们硬凑在一起。

      程家大哥说得有理,大家听了都信服,所以我们虽然交好,却并没有订下婚约。

      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们锦衣自小就和她程家哥哥亲近非常,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地长大,情谊十分笃厚。我们两家大人看在眼中,心里也都默认了这两个孩子的姻缘,觉得天时地利人和,这两个孩子终究会在一起的。

      谁曾想,程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夜之间便关门大吉了。程家大哥、嫂子并着孩子一起离开了武馆,再也没有任何音讯。而且,自从程家大哥搬走后,地痞无赖愈发猖獗,不仅看上了我手中的酱料方子,甚至还垂涎我家女儿锦衣。那段时间十分难熬,且不说我家饭馆被侵扰到食客寥寥,更有我手中祖传的方子也险些被盗走。最后,我们夫妇两个实在走投无路,还是靠着一位远房亲戚的帮助,才来到了世子府。在这里,我靠着手艺做了掌厨,老苏凭着算术做了账房管家,更感激世子待人亲厚,从不因为我们来得晚、没根基,就薄待、苛待我们,还允许我们住在外面,只需上工时才来府上就好。

      昨日世子成婚,街上热闹极了。我们在路上走着,竟见到了许多年不见的程家嫂子和程家小哥。后来才知道,搬走没多久,程家大哥就去世了,只剩下孤儿寡母两个人,生活得异常落魄可怜,流落到只能在陋屋中艰难度日的地步。

      听闻程家嫂子的境遇,我和老苏都很同情,也当即就愿意使些银子报答昔日的恩情,但要说让锦衣嫁过去受苦,却有些不太情愿。老苏说,既然当日没有定下婚约,程家嫂子也没主动提起,索性当作没有这回事,反正小时候随口许下的诺言,也算不得数。谁知回去后被我家丫头知道了,却是千万个不愿意,说既然当日程伯伯开明,定下的是君子协定,自己又爱慕程家哥哥,就不该因为没有凭据而背信弃义。当初她和程家那孩子,是真心实意想在一块儿,这些年她嘴上不说,心中也一直心心念念地等着。若是再也找不到也就罢了,明明找到了,却因为嫌弃人家身家贫寒,就撒开手不管了,那不是势利眼吗?

      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要是只有我和老苏两个人,倒也没什么。我们都不怕吃苦,就算是去过穷苦日子,也没什么好推辞的。可锦衣是我最宝贵的女儿啊,我和老苏每月花了银子住在府外,起早贪黑的宁愿多走些路上工,也没有把她送进府里,不就是为了让锦衣日后不用为奴为婢、仰人鼻息,而是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吗?若是嫁给了程家儿子,那岂不是要终生操劳,过一辈子苦日子。所以我和老苏一商量,想着索性就自己做了那忘恩负义的坏人,宁愿挨些骂,欠上个人情,下辈子当牛做马地还了,也不能让锦衣一辈子都拖在里面。

      “可谁知道,谁知道……”说到此处,像是终于掌不住了似的,金大娘终于悔恨无比地大哭起来:“这是上天给我们两个的报应啊!可上天为什么不报在我身上,要去害我那可怜的孩儿呢?锦衣虽然受着我们两个的宠爱长大,可她的性格坚韧又善良,从没有过骄娇二气,也从没贪图享乐、不敢吃苦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傅容与一面安抚着痛哭的妇人,一面心中有些唏嘘。苏管事与金大娘两个人,无论谈吐举止都十分忠厚老实,看着也不像嫌贫爱富之流。哪怕是遇到程家母子后,也没有立刻翻脸不认人,更未曾仗着对方好欺负就落井下石,反而想着尽力帮衬。虽然道义上有背信的嫌疑,并非全无错处可挑,但说到底也是出于对女儿望女成凤的迫切心理,关心则乱,倒也是人之常情。

      无论如何,这惩罚的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

      “我那锦衣女儿性子刚烈,白日里听了我们两个的劝,也不说话。谁能想到,夜里她竟然收拾了东西,想去找那程家小子私奔!结果,结果半途中遇上了歹人,竟然双双死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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