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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吉凶 ...

  •   轩敞的厅里摆了张偌大的桌子,桌上放着尊晶莹剔透的水晶瓶,瓶里插了束粉蓝色的绣球花,绣球花一团团含苞带露地簇拥在一起,一眼看过去显得既富贵又体面。

      青花莲瓣纹样的鸡心碗边缘很薄,里面是一汪清润润的鸡汤、很小一把银丝面、饱满的枸杞、爽口的笋丝、还有撮嫩滑的鸡茸,看上去颇为诱人。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汤中漂浮的油脂很明显地揭示了一个事实——这汤面,显然已经凉了很久了。

      雕花的床榻上厚厚实实地铺了好几层被褥和软垫,看上去既轻软又暖和,但因为没有一丝躺过的痕迹,看上去颇有些空落落的。

      与内间的冷清相对,外间却热闹的很——厚厚的账簿,大箱小箱的地契和田产簿子,香料,布匹,珠宝……一个接一个地,扎扎实实铺了满室。眼见着这阵仗,别说从外面来的人想进来,根本没可能找到立足之地,就连屋内的人,要是想在这一大堆东西中移动一下,怕是也得花上不少功夫。

      于是,尊贵如大偃国的世子爷,也只好寻了个梅花状的小杌子,可怜兮兮地窝在墙角。他虽然并不怎么动,但因为傅容与时常问他,便不得不一次次和她解释,几个时辰下来,徐鹤鸣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

      “世子要不要喝些汤润润嗓子?”傅容与看了一眼桌上的面,做出很惊讶的神色感叹道:“怎么一不留神就过了这样久,这碗面都要凉了,麻烦世子再去换一碗热的来。”

      他抬眸看了眼,视线静静地定在桌子上,很久都没有动。随着他的沉默,傅容与也情不自禁地屏了息,直到他又将视线转回来,不辨喜怒地看着她。

      “阿容,你若是不想让我碰你,我可以睡在外间。查看账目库存并不急于一时,赶我出去也根本不必这样费劲。”

      傅容与低下头,不再看他,也没应。

      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徐鹤鸣好像只是为了让她放心似的,并没有真的期待她的回答。说完他便安静地移开眼睛,顺从地把碗筷端出去,回来时夹着一身寒气,顺便还捎带了一壶酽酽的茶。

      他随手将茶壶搁在桌子上,斟了两杯茶晾着,看着渺渺升起的茶烟,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合卺酒还没喝上,倒先喝起茶来了。”

      傅容与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看不到也听不到,聚精会神地继续做手头上的事。

      话语再一次落空,他也不生气,转身将茶杯放下,便自然地用带着烫热余温的手去寻她的。

      又是凉的。

      “阿容,好困啊。”他已经困到不想动也懒得说话,却又对她的温度不太满意,便往她身上贴得更近些,疲倦地半倚半靠瘫在她身上——虽然已经很累了,但还没忘要收几分力,防止把她压疼。

      “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用陪着我呀。”傅容与翻着账册,随手将看不懂的地方圈起来指给他看,没有一点困倦的样子。

      “不是不愿意。”他的声音哑一点反而显得更软,好像长了个小勾子,黏黏乎乎地勾着人。

      傅容与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这个真的困到完全不行的人。她意识到徐鹤鸣大概是那种从小到大都很自律的人,生活规律,作息也规律,以致于困和不困时完全是两种性子。此刻他陪着她几乎熬了个通宵,熬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双目红通通的,像是要掉眼泪一样。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因为他的脑子转不过来,连带着身上的气势都减了不少,反倒显出些少年人的青涩与率直来。

      要是军中的将士看到这个人缺觉的样子竟然是这样,不知道会怎么想——并没有被这神情打动的世子夫人在心中默默揣测。

      卫偃两国日后若是再有战乱,应该趁夜里多偷袭几次。

      很困很困的世子此刻完全没有想到,看起来温和恬静对着他笑的夫人,满心盘算的却是在战场上把他一举歼灭的事。

      “夫人若是愿意,子皋便吩咐他们把食水全都送进来,连这间屋子都不必出,保证教夫人专心致志地看个明白。”看明白傅容与今夜并不打算休息了,他便换了个思路重新建议,心中并没有在意那些约定俗成的繁文缛节,只投其所好地挑着好听的说。

      他说着,傅容与却不听,只是很冷静地将手从他怀中抽出来,一页页地仔细翻着账册,连眼神也没有在他身上多停一会儿。

      徐鹤鸣盼着她能多留心自己些,却又不愿意贸然打扰惹她不开心,便用手去捉她袖口的绣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捻。他的指尖虽没有直接触到傅容与身上,却顺着衣料摩擦带起窸窣的声音,他动一下,丝线的纹路磨一下,声音就响一下,连绵不绝的。伴随着那声音,凹凸不平的衣料也一下接一下地贴着她的肌肤滑,滑得她心烦意乱,激起一身酥麻细密的痒。

      他的声音也一下接一下地抓挠着,又轻,又低,又哑,也是连绵不绝。

      “阿容。”

      “阿容。”

      “阿容。”

      “我也想睡觉呀。”她实在受不住,停下手边动作,拍拍他的头安抚道:

      “可我对这座园子,还颇觉得有些生疏呢。心中感到陌生,躺下也不一定能睡着。正好天色亮起来了,我们不如出去转转吧。”

      世子的眼神清明了一瞬,似是忽然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随着她的话音,他慢慢支起头,稍微思索了一下便赞成道:

      “阿容想的很好。这几日圣上特意准了我假,去宫里谢恩也是之后的事,不如今日去城里逛逛。让我想想……天香阁的玫瑰鸭子,聚宝斋的荷叶鸡,还有偃国街市上时兴的甜点小吃,每样都可以买来给阿容尝尝,顺便再添置些穿的用的、好看好玩的放在府里。”

      “我去收拾一下,等等亲自陪夫人逛,可好?”

      “免得日后阿容再说我对夫人不看重。”

      “想不到夫君还挺记仇的。”傅容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随口调侃道。

      徐鹤鸣闻言一怔,不自觉地放开了一直舍不得松手的袖子,轻轻拍拍她的头。

      “我记得的。”

      “你的耳朵好像红了欸。”

      “没有。”

      “很红的。”

      “都是因为你。”他被逼问急了,便不太高兴地顶回去,只是那怒气根本维持不了几秒,便完全被得意而炫耀的神色取代了:

      “这是阿容第一次叫我夫君,子皋会记得很久。”

      “好了,我要先把喜服换下,世子也出去收拾收拾吧。”她又一次心虚地将视线挪走,并没有接他的话。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很久”,但如果有后来……还是盼着你不要记得。

      她回想着他的神色,觉得心中钝钝的有些难受。

      原地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傅容与才慢慢从心事中回过神,她站起身,从屋子内间走出来:

      “青罗,”她对外面守着的一个容色清丽的丫鬟唤道:“世子说要带我出去转转,你进来帮我更衣。”

      那个叫青罗的丫鬟站在窗边,身旁还立了个穿着绿裙子、看起来睡眼朦胧的小丫头。那绿裙子的在半梦半醒间冷不丁听见声音,便猛地一下磕到窗框上。她揉揉眼睛抬头望过去,十分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傅容与闻声看了那丫头一眼,便随口吩咐道:“绿衣也一起进来吧,给你寻点事做醒醒神,省得你再把侯府里的窗框砸坏了。”

      绿衣很羞愧地福了福身子,低着头和青罗一起进到内间去了。

      傅容与换着衣服,一面指挥绿衣向面盆中添水,一面借了哗哗的水声轻轻对给她整理领子的青罗说:

      “我疑心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几分不太确定的犹疑。

      “世子一会儿想把我留在屋里,一会儿又愿意带我出府,但就是闭口不提府中的情况。我虽然没寻到什么端倪,但心中莫名慌乱的很,总觉得是出了什么问题,而且这问题多半和卫国有关。青罗,你等一会儿从我这里出去,走的稍远些,在园子里找个手生脚笨的小丫头,或者寻一个老实憨厚的粗使下人,也不必说是我的丫鬟,只用把神情装得惊慌些,说自己起晚了,到处都寻不见管事的妈妈,怕误了差事,问问府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青罗应了,接过绿衣手中只剩下一点清水的桶,欠身退了出去。

      等她出去后,傅容与便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洗漱装扮着,手上有条不紊地做着事,面上却拿眼睛去看绿衣,偏着头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绿衣递过来钗环首饰,借着梳发的机会贴在她耳边说:“公主好敏锐。刚刚我看时间该摆膳了,就想去小厨房煮些粥,心道偃国的膳食大多甜腻,公主初来乍到的,万一吃不惯,好歹也有些垫饥的东西。谁知道才走到一半,就看见人们乌攘攘地挤作一团。我远远地看着,像是有间房子烧糊了,灰烟一阵一阵地往外涌。绿衣记得公主叮嘱过,咱们人生地不熟,许多关节还没摸清,最好不要擅自行动,以免多生事端,就偷偷溜了回来,想着寻个时机提醒您。”

      “没想到,公主足不出户就能料事如神了。”

      “小厨房的事……”傅容与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难怪。”

      “你做的很好。”她轻轻握了握绿衣的指尖,柔声夸赞道:“便是不奉承我,我也是明白的,你虽然年纪小,却一向聪明周全。”

      “只是以后莫要再叫公主了。”

      外间脚步声传来,傅容与收住话头,等帘子打起来看出去,进来的却是青罗。

      她面上很不好看,但在人前勉力地克制了,虽然看起来依旧有些不自然,但因为天色朦胧,并没有什么人瞧见。

      “怪不得世子不愿意您知道。”

      青罗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她身边坦诚道:

      “夫人您才嫁过来第一夜,侯府就死了人。”

      傅容与的手紧紧攥紧衣带,指甲掐进肉中,感觉到一丝极尖锐的疼痛:“你继续。”

      “我问了个负责扫洒的小丫头,说是厨房里管事的金大娘的女儿昨夜没了,今日做早膳的时候神思恍惚,险些把整个厨房都点着。那金大娘的丈夫是个姓苏的,是府里的管事,今日也因为女儿的事告假了。众人想这些事不吉利,也不敢来请示世子,所以群龙无首的,现在正乱作一团呢。”

      傅容与听了并不作声,安静地想了一会儿,便抬起头吩咐道: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出去吧。”

      前脚两个人刚出去的功夫,后脚徐鹤鸣便穿戴齐整地回来了,帘子打起来的时候,容与格外留意了一下,出去时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回来后却不见了踪影。

      若他没有守在门外,现在是去了哪里呢?

      稍微沉吟了一下,她还是决定直接问。

      “东林刚刚也跟你出去了,怎么回来没见到他?”

      “夫人连我的名字都没叫过一次,倒是把东林的名字记得很清楚。”

      “不必在这顾左右而言他。我直接问你,府里闹出了人命,世子是不是怀疑和我有关?”

      “哦?”他垂下眼帘,收起和软的神色,露出更贴合他本人的疏离来,否认道:“没这么复杂。”

      “那女孩没有奴籍,吃住都在外面,怎么也算不上府里的人,更和夫人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子皋夜里已经把海口夸出去了,说侯府任由夫人处置,结果一下闹出这样大的烂摊子,怕夫人看我笑话,才瞒住了的。”

      他手上玩着她的头发,话中虽然没什么旁的情绪,却也破天荒地没有拿眼睛瞧她。

      “夫人好聪明,存心隐瞒也瞒不过去,”

      “只不过,要是能多信任子皋一些,就更好了。”

      “没有半点关系吗?”她看着镜子中他微微下压的脸,神色晦暗不明。

      “听起来很合理。”

      “我也很想信你的。”

      “但你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一个字都不信。”

      “明日再上街吧,今日你亲自带我去看看。”她伸手去拉他的袖子,看他神情并不松动,便放缓了声音:“子皋?”

      这法子很受用——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着傅容与微微弯了嘴角,他不太高兴地说:

      “夫人还不如横眉冷对,倒是比和颜悦色更可爱些。”

      “子皋只盼能有一天,夫人能心甘情愿地对我露出几分真心。”

      傅容与听着,虽然感受得到情真意切,心中却很是不以为意。

      她想,觉得横眉冷对比和颜悦色更可爱些吗?这是当然的,因为你身上有蛊嘛。

      人就是这样可悲而身不由己的——虽然你以为自己是满腔的真情真意,但我听着却明白得很,你所谓的爱意,也不过是趁着几分药劲发痴而已。

      “离合蛊”这件事,归根结底算我对你不住,但两国相争,各有立场,想想卫国的万千子民,也只好对不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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