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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怀璧(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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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傅容与当下便觉得离奇。
那程家的青年旧日是开武馆的,纵是父亲早逝,也不可能没一点功夫傍身。遇到劫匪虽然未必能够全身而退,但应该不会落得双双殒命的下场。
她望了徐鹤鸣一眼,感受到他默认的态度,便对着金大娘试探道:
“大娘,您先别急着哭,能不能带我去路上看看?
……
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坐在了出府的马车上。傅容与看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今天是不会再有品尝玫瑰鸭子与荷叶鸡的心思了。
她转过头去,看见徐鹤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竟是少见地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我……没料到你竟然会这样想。”
“嗯?”她觉得新奇:“竟然也有你料不到的事吗?”
“我刚开始瞒你,是因为一吉一凶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点过于凑巧,怕你疑心偃国讲和之意不诚,故意在今晚生事搅乱大婚。”他有点无奈地看向她:
“谁知道你竟然会怀疑到自己人头上?就算卫国人存心惹祸,既然是背着你惹事,就绝不可能赶在第一天。怎么会人生地不熟的,连点都不提前踩一下,便由着性子平白生事啊。”
“那……自然因为我内心坦荡,倘若发生了什么事端,也绝不以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他人,反而谨慎反省,并不徇私罢了。”傅容与听他一问,竟也认为很有道理,只觉得如今自己骑虎难下,不由恼怒地想,我总不能说因为本人脑子不好,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吧!
当将军的人可真是坏事做尽。她在心中忿忿抱怨:像我这种深宫里长大的,踩点这种事,连听说也没听说过几次,思虑不周自然也就情有可原的了。
徐鹤鸣看她不说话,便明白自己的夫人虽然面上佯装冷静,说到底却还是个没见过凶杀案的小姑娘。出府后的路程还有很长的一段,为了让她不胡思乱想,他便寻了个机会自然地扯开话题,有意引着她不往惊惧处深思,只随口闲聊道:
“阿容,若是有一天,徐某也落魄了,夫人会怎么办?”
“这问题问得含糊。”她果然很有兴味地开始思索起来:
“你先说,等你落魄的时候,我们是和离了还是没和离?”
“若是和离了呢?”
“和离了,你我之间便没什么瓜葛了,你无论富贵还是落魄,自然也和我没有关系,容与当然能躲则躲,能跑则跑了。”
“那若没和离呢?”
“若是没和离,当然得先和离了再说。” 她眨眨眼睛对着他笑:“要不,等火烧到自己身上,岂不是连跑也跑不了了?”
“不过,到时候你也不会放我走吧。”说着说着,她便情不自禁地当真起来,于是慢慢收了笑,有些担忧地推测着:“没准你还会拖着我一起烧死,这样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死亦何惧。”他听着傅容与孩子般的话,却觉得很有意思。
“徐某做的是刀口上搏功名的差事,虽不知生,却未敢惧死。打从第一天握住刀剑的时候,我心中就明白,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是徐某侥幸偷来的。若是日后连黄泉路都不敢独走,那也没什么威信可堪立于军前了。”
“说的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本来就不喜欢我在你身边,正好趁这个由头把我甩脱罢了。我且问你,倘若有一天,换做是我困窘落魄,你是不是转头就找个漂亮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新夫人,一纸休书把我送回卫国了?”
“夫人惯会污蔑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神中好像在说,难道不是因为卫国落魄,才把她送到偃国来吗?
“漂亮,温柔,善解人意,这些怎么能算是优点呢?”眼看着世子夫人就要生气,世子才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夫人总是表现得很矛盾。嘴上说着不愿意做笼中的鸟,心中却时时刻刻把自己和那些没思想的雀鸟动物作比较。难道阿容真的认为,若有一天我写休书给你,会是因为更喜欢那些羽毛漂亮斑斓的小家伙,打算亲近地养在屋里听她每日唱颂歌吗?”
“巧言善辩罢了。”她并不服这套说辞:
“道理听起来大多冠冕堂皇,可那些在家中对妻子殷勤小意的人,还不是出门转头就进了勾栏瓦舍,点名去找那些最娇柔最美丽的解语花。”
“那样的人不好。”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只拣了句含义不明的话:
“阿容,那样的人不好。”
“人哪里分什么好或者不好。”傅容与觉得这逻辑很好笑,怎么听着都像是哄孩子时才会说出的话,可她明明已经很大了呀。
“虽然不能幼稚地说负心的人就是坏人,不过,随意玩弄感情的人,确实不值得别人为他们付出真心便是了。”她沉吟了一会儿,便很坚定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就算以后潦倒了,也不要指望我为你以泪洗面,我怕是会敲锣打鼓地昭告四方,说有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终于要休我出门还我自由了。”
“不过,且不说什么新夫人的事,你还没正面回答我呢。虽说温柔解语不是什么必备的特质,但至少也要不能惹祸上身吧。要是我以后惹上了大麻烦,你会不会随手就丢下我了呢?”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娶回家的妻子又不是请回家的圣人,难道还得要求你从不行差踏错吗?那不如请个木桩子回来供着得了。”
他抬起手去敲她的头,惹来她一记不太高兴的白眼。
“阿容,我知道你心中思虑甚多,但或许是因为考虑得太多了,越是追求周全,便越是难以两全,反而生出诸多矛盾来。”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容与…阿容,其实你本身也是矛盾的吧。”他低低叫着她的名字,只觉得入口缱绻,没来由地生出诸多牵挂与疼惜来。
“无论是你落魄还是我落魄,这听起来像两个问题,实际上却是一个。两个问题的选择权都在你手上,结果也都是一样的。”他很笃定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主动丢下你。不仅不会丢下,甚至还会竭力挽留。”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概也留不住夫人吧。”
他这话说得,乍一听有理有据,细想起来却处处都经不起推敲。傅容与几乎不需要深思,便脱口而出地反驳道:
“这话听着没道理。你要是无权无势了,自然没什么办法能留住我。但若是换我在外面闯了祸,你坚持不赶我走,难道我还会傻傻地把抱住的大腿推开吗?”
她十分骄矜地对他仰起脸,表现出聪明又神气的样子。
要是真能有这么聪明就好了。不知怎得,徐鹤鸣心中却冒出这种念头来。
“你若真能这么想,徐某倒也可以放心了。”
可傅容与却不依不饶,她似乎才反应过来,异常不满地否认道:“容与并不是徘徊犹豫的意思!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女儿起那种名字呢?我父王自小就为我读过:‘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容与,明明是闲庭信步、从容悠闲的含义啊,这是父王母后对我美好的祝愿!”
“嗯。我也祝愿你,永远可以这样从容悠闲。”
他并不争辩,很顺从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这样的好说话,真是令人有点意外呢。傅容与想。
不过,这是她自己的名字嘛,解释的权力当然属于她自己啦。
这样自我安慰着,她便慢慢欢欣起来,也渐渐忘了忧烦忙乱的事。于是,异国的世子夫人终于恢复了些精神,新奇地掀开一小角马车的帘子,打量着车马、行人、林木、摊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仿佛听到身侧有什么声音传来。
“我自然是会放你走的。”
“嗯?”她没有听清,便回过头去看他。
新夫人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在日光下亮闪闪的,怕是比太阳还要耀眼。
徐鹤鸣想,昨夜灯火昏暗时还不觉得,此刻马车里空间狭小,她靠得又近,一不留神望进她眼里,只觉得她艳光四射,颇有些令人不敢直视了。
世子看着马车的窗框,上面悬挂的布帘随车颠簸,漂浮不定地叩击着马车的窗檐。看着那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帘子,他心中不知怎的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其实,也不必非得等到落魄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