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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锁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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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荆阻雪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大臣还没有来上朝。今天是最后一天上朝的日子了,按照祖宗规矩,年二十九到年初三,朝廷的官员们有五天的休沐。
因为是最后一天,一年该定的事都已经定了,定不下的只等留明年。按照历来的习惯,今天不过是说几句吉祥话,再称颂一番陛下一年的功绩,朝会就算结束了。
但是今年不同,偏偏在这场最后的朝会上,陛下公布了两件大事。一是朝廷寻回了和安公主的遗孤,继承公主封地婴州,陛下亲赐封号和婴。二是和王朝交战四年有余的乌兹国派的使者到达了盛京。
说不上这两个消息哪个对百姓的影响更大一些。荆阻雪坐在馄饨铺子上,左耳听左边的食客谈论新封的和婴王,右耳听右边的食客讨论乌兹此次来使的目的。
左边的食客说:“和安公主貌若天仙,才德兼备,可惜在一次狩猎中与众人失散,皇家找了那么多年,总算是找到了!听我二姑姑的三姨的小舅子的四太太说,这位和婴王长得神肖其母,在朝上穿着黑蟒金鞋出现的时候,整个朝廷都吸了一口凉气,那叫一个气宇轩昂,又漂亮有华贵!”
荆阻雪想了一下,他能记住每个人的面部特征,但是不会用心,仔细想想都能回想起来,但是他一般不会去想。他默默把习旧游和所有他遇见人,且比较出众的人比较了一下,确实好看。虽然习旧游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是那样清雅的眉目,温和的气质,荆阻雪认为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只是习旧游从未在他面前穿过黑衣,不知道穿起来是什么样子?
在左边食客谈论的同时,右边的食客也说到:“乌兹与我朝交战四载有余,这次突然来访,莫不是心怀鬼胎?”
心怀鬼胎?荆阻雪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乌兹地处西北,物产贫瘠,并且部族林立,多次进攻我朝多是为了掠夺而不是为了侵占。并且常是夏季进攻,冬季求和。今年乌兹在八月份已经派遣使者来求过和了,现在还未开春,他们此次前来,到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你真是母鸡孵鸭子——多管闲事!”右边与那位食客同桌的人大喝一声,“上面的事与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再说,就算乌兹真不安好心,垂云关有杨沽将军守着,有他在,乌兹连垂云关都过不了,更何论盛京?”
杨沽其人,舞长/枪,好美酒,镇守垂云关,年逾四十,未曾娶妻。荆阻雪没见过他,但是杨沽将军赫赫威名,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真正从战火里拼杀出来的将军,十四岁参军,一步一步拼杀到如今的位置。然后拒绝了世家的示好,孤身一人远离盛京,自请镇守垂云关。
垂云关虽然不处于边塞,却是王朝最重要的关隘。垂云关以外,是杨沽当年从乌兹手里夺过来的土地,土地盛产白盐,而这些土地被全部划做三座城池,全部归给了项家。垂云关以东五百余里,就是习旧游刚刚继承的婴州,婴州以内千里皆平,可乘帆船直达盛京。
垂云关,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同时也是帝王威仪与世家显赫的分界线。杨沽守在那里,守的是王朝的安心。
荆阻雪想起十二楼内对杨沽的“袒护”,姑且算做袒护吧,此人不可杀。
曾有乌兹奸细向十二楼买杨沽的人头,楼主亲自接见,十二楼收下他的钱,然后杀了他的人。这件事不是秘密,这也是江湖对十二楼褒贬不一的原因之一。
要想理解十二楼对杨沽的袒护,最好拿天子做比。就连当今天子的姓名都可以写在十二楼的任务名单上,只是没有人付得起十二楼高昂的条件罢了。
杨沽守在垂云关,杨沽在,垂云关就在,王朝就能稳得下来。
荆阻雪吃完了馄饨,擦干净嘴。乌兹此时前来,实在太过蹊跷。
他起身结账,左边的食客还在炫耀他的远房亲戚,已经从习旧游的容貌绝伦夸到他的品性高洁了。
荆阻雪无声笑了一下,想起习旧游装模作样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品性高洁倒不至于,要说奸诈狡猾倒还沾点边。
早晨没雪没雨,可是黑沉沉的云压了半边天,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哪怕人人都是笑意融融,却与低沉压抑的氛围不太融洽。
荆阻雪估计可能会下雪。
50、
到了晚间,果然飘起了雪。
荆阻雪站在习旧游之前的小院子里,抱着刀看着雪。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撕绵扯絮般一下子就铺满了整个盛京。
许琼枝缩在檐下,支起一个小火炉,温着一壶酒。此刻恰好酒沸,咕噜咕噜冒着气泡,院子里酒香四溢。
荆阻雪不是个话多的,许琼枝今天也有事,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直到听见落雪,才欢天喜地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找荆阻雪喝酒。
此刻两个人在檐下,却是一言不发。
许琼枝受不了了,他开始没话找话:“荆公子,你看这雪美甚?”
荆阻雪手里还捧着许琼枝刚刚递给他的酒,他撩了一下眼皮,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美。”
许琼枝深有所得地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他:“雪与阿游谁美?”
“阿游?”荆阻雪微微皱眉,“你们这么叫他?”
“对啊。”许琼枝不明所以,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改掉。”荆阻雪冷声说,“我不许。”
许琼枝酒杯端到一半,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愣在原地,无言地看了一眼荆阻雪,嘴角抽搐,似哭似笑,然后掩饰般地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却实在忍不住笑,被才入口的酒液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
荆阻雪就在旁边冷着脸看着他。
许琼枝终于止住咳,他白净的脸皮此刻通红一片,他擦干净眼角的泪花,对荆阻雪说:“我知道了,阿游最美是吧!”
荆阻雪放下酒杯,冷冷扫了他一眼。许琼枝没有被他吓到,他再次给自己满上,问荆阻雪:“我说,他拿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对他,就没有一点点负面的感情吗?”
许琼枝问得认真,荆阻雪却没打算回答他。
雪花越落越大,夜色深沉,荆阻雪算着时间,他今天还能再去见习旧游一面。
没得到回答,许琼枝也不再追问,他无所谓地往后一靠,继续品自己的美酒。
静了片刻,荆阻雪说:“我要去找习旧游,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的吗?”
许琼枝倒酒的手停了一下,酒汁淅淅沥沥洒到了桌子上。荆阻雪起身拂干净飘到他肩上的雪,等着许琼枝。他知道厌春生被关在宫里,说是带给习旧游,实际是问许琼枝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厌春生说。
酒杯被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许琼枝勾起唇角,他笑着说:“不说了,等他出来,我亲自和他说。”
荆阻雪点点头,转身走了。
51、
荆阻雪暂时没去找习旧游,他正在守在宫墙外面看着一位老人在做糖葫芦。
夜色已经很深了,是老人的小孙孙吵着要吃,老人便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做。荆阻雪守在人家屋顶上,他也想给习旧游带一串。习旧游每天都喝药,应该吃点甜的。
荆阻雪正抛着钱币等着老人,圆溜溜的钱币刚刚离开手心到达半空,荆阻雪还没接到,却被一粒小石子打偏了方向,稳稳扎在了人家瓦上。
荆阻雪扭头在漆黑的夜里看清了来人,是夜隼。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随后夜隼转身,示意荆阻雪跟上。
老人的小孙孙已经吃到了糖葫芦,荆阻雪在离开前无声无息地把剩下的钱放在老人窗口,当做碎瓦的补偿。
夜隼的速度不快不慢,明显是在等他。既然夜隼来了,那楼主一定也在盛京。荆阻雪回头望了一眼宫墙,运起轻功飞速跟上夜隼。
夜隼带着荆阻雪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座雅致的宅子前。荆阻雪跟着夜隼进去,如他所料见到了楼主。
屋子里仍然很空,进门绕过一副鱼戏莲叶的屏风,就剩下一张宽敞的雕花木椅。木椅上铺着虎皮,虎皮上坐着楼主荆燕升。
荆燕升端着热茶,热茶冒着气,荆阻雪透过薄纱似的水雾看了他一眼。荆燕升的目光没有焦点,好像在发呆。
夜隼站到楼主身边轻咳一声,荆燕升的视线慢慢聚焦终于到了荆阻雪身上。
屋外落雪仿佛细纸摩挲,荆阻雪隔着暖黄的烛光,看到了一张酷似习旧游的脸。
今天馄饨摊上的人说习旧游像和安公主,荆阻雪没见过朱蓉,但是他确定习旧游很像荆燕升,特别是在两个人都穿着大氅,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
察觉思绪跑偏,荆阻雪回神,他握着刀站着问荆燕升:“你找我来干什么?”
荆燕升喝了一口茶,他吐字很慢,话几乎是半句半句地说:“我说过,我把你当成继承人。可之前让你杀习旧游,你失手了,现在让你杀厌春生,你还没动手。”
他突然凉丝丝地抬眼看了荆阻雪一眼,荆阻雪仿佛被毒蛇咬住脖子,背上瞬间冒出冷汗。荆燕升的目光很淡,仿佛只是随意地一瞥,但是里面却蕴藏着毫不隐藏的杀意。荆阻雪在心里暗暗估计,对上他,自己至多只有两成把握。
“我的那个儿子,就这么让你上心么?”荆燕升低头饮茶,凉凉地说了这么一句。
荆阻雪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习旧游。荆燕升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自己和习旧游的事?难道自己入京的一举一动完全掌握在楼主眼中?荆阻雪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楼主把自己叫到这里,一定是自己还有用,他现在旁敲侧击,一定是为了后面的任务做铺垫。
荆阻雪稳住心神抬头望向荆燕升,在他抬头的瞬间,荆燕升手里的茶碗突然脱手而出,直直朝着荆阻雪额头飞来。荆阻雪只需要稍微往旁边一侧就可以完美避开这只茶碗,可是他没有躲。
坚实的青瓷碗撞上额角,碗里茶汤倾斜,从他的额头流过脸颊泼了荆阻雪一身。荆燕升把茶握在手里那么久,茶已经不算烫,但是荆阻雪的脸还是瞬间就红了一片。随着茶碗落在地上叮当一声,荆燕升的一掌已经到荆阻雪眼前。两个人之间不过五步距离,这一掌牢牢打在荆阻雪左边心肺上,荆阻雪撞在屏风上,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荆燕升还欲再打,却听到轻微咔哒一声,从墙壁的隔间里走出了一个人。荆阻雪没听到第四个人的呼吸,他看不出此人武功深浅,但是他却在出现的瞬间就握住荆燕升的手,化去荆燕升还未落到荆阻雪身上的掌力。
果然如此。荆阻雪配合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刚刚荆燕升那一掌虽然看着不留情面,可是落到荆阻雪身上,他知道是收着力的。更何况荆燕升要是想杀自己,根本不需要这次多余的见面,也没必要用摔杯来表达自己的气愤。因此荆阻雪推测,荆燕升可能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而据他所知,只有世家,能够号令十二楼。
果然听得夜隼跪在地上对那个人叩拜道:“夜隼叩见项家主。”
竟然是项家的人!荆阻雪不动声色地往上看了一眼,与项离亭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
项听功化去荆燕升的力,半是责怪半是劝解地对他说:“好了,你和孩子置什么气。”
荆燕升皱着眉厌烦地看了荆阻雪一眼,他收回手,对项听功凉凉地说:“是犬子不及贵公子才名显赫,所以就连荆某的家事,家主也要来横插一手么?”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项家主倒是像个好脾气,“你都说了他是十二楼的继承人,十二楼的事,怎么能算你的家事?”
荆燕升撇了他一眼,黑着脸回到了座位上。他一沾座位,立马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大夫说了不要动武,你看看你……”话虽然这么说,可是项听功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担心,他站在荆阻雪面前,说:“你就是荆阻雪?听燕升说过很多次了。快些起来吧。”
荆阻雪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背对烛火,项听功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他和蔼地看着荆阻雪,荆阻雪却从他眼睛里看出毫不掩饰的残暴的自私。
荆阻雪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荆燕升止住了咳,他问:“计划怎么样了?”
“很好。”项听功笑着说,“人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就等春风一到,便可直上云霄。”
“我担心习旧游,他把《生》卷带给了皇帝,他和厌春生要是解出了秘密,那我们的路线就完全暴露了。”
路线?荆阻雪竖起耳朵,仔细却不动声色地听着。
“你就是好瞎担心。”项听功不再看荆阻雪,他转过去面对着荆燕升,“年轻人嘛,都有热血沸腾的时候。皇帝小儿以为知道了皇宫密道图就能有备无患?白日做梦!他就算知道,他又能怎么样呢?盛京听他指挥的将士至多三千,他知道了,除了绝望他还能怎样?”
荆阻雪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大,密道图?密道图!原来《生》卷里,隐藏的是整个皇宫的密道图!皇帝一日十二个时辰皆在皇宫,可是他朝暮生活的地方,别人却比他更加熟悉!
这确实是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刀。
荆阻雪恰好与荆燕升对上视线,两个人视线交汇一瞬,又默不作声地转开了。
楼主让他来盛京,不是为了让他杀厌春生,而是让他知道十二楼与世家的关系。十二楼受世家所控,荆家是否早就厌烦,早就想要摆脱世家了呢?可是世家又是凭什么来摆布十二楼的?
恰听这时,荆燕升问到:“白雪红梅的制作方法掌握在你们手里,它又与《春阳三卷》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是你也知道,我在二十年前抱错了孩子。”
项听功的声音一下阴寒无比,他问:“你什么意思?”
“别担心。”荆燕升看了夜隼一眼,“毕竟是在十二楼养了二十年的人。”
夜隼拿出一根香,抬手点燃。随着烟火袅袅升起,荆阻雪突然头痛欲裂。他的脑袋嗡嗡做响,里面仿佛有一万只蚂蚁爬过,酥酥麻麻的感觉由脑袋蔓延到全身,炽热而尖锐的感觉在心肺升起,可是手脚却仿佛如坠冰窟。在极致的寒冷与炽热的撕扯里,荆阻雪仿佛被分成几半,他的额头在闻到烟雾的瞬间就冒出了冷汗,在一遍遍的撕扯与疼痛里,他听到荆燕升说:“对于一条狗,当然要栓好锁链了。”
项听功的笑声在耳旁炸开,他说了一个好,他好像很高兴。
荆阻雪皱起眉,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摇晃,他看见四五个项听功在狂笑。他使劲捶自己的脑子,用力听清项听功接下来的话。
项听功说:“赴宴那日,我儿亦在邀请之列。稚子无辜,到时荆阻雪一定要陪在我儿身边,要是我儿出了什么意外……”他冷笑了一声,语气间满是自傲,“十二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那是自然。”荆燕升挥挥手,夜隼熄灭了手里的香。冰火相夹的感觉消退了,只是脑袋里仍然嗡嗡个不停。
“那这几日,就请诸位在我府上休息。”项听功边说边背着手走出房门。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荆阻雪一眼。
荆阻雪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