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99、关山数叠相思绝

　　因皇帝决定的仓促，各宫也是忙作一团。该带的不需带的，该入箱的不用入的，林林种种列了极长的一张单子。汐言寻了一个午歇的空当，手上拿了单子想与尔淳请旨。方入内，尔淳已是晓得，持卷的手略一低，露脸一句：“这些事姑姑拿主意就好，无需回禀了。”
　　汐言屈膝行了礼，开口道：“只是看样子要到来年开春才能回宫了，有些物件是娘娘欢喜的，定要带上。还有给各宫备的礼物，中间可要过重阳、立冬等节。这次小格格也同去，少不得又是一番准备。娘娘，您就看上一眼，让下面知道娘娘的意思，奴婢们便醒得了。”
　　尔淳嚅软的应了一声，坐直半身，接过了礼单。随手翻阅中又是一声道：“那件玄狐绒垫子给太娘娘送去了么？”
　　汐言回道：“送去了，太娘娘很是欢喜，说娘娘真是有心，还能记惦宫里的老人。娘娘，太娘娘这次也一道去，不说身子是否受得，就是以往也难见呀。”
　　尔淳怔了一刹，便笑道：“皇上为讨太娘娘高兴，外人可说不得一句。再说，太娘娘罢了。”最后一句尾音低落，缓缓沉重。汐言应下不答。
　　“消息送了么？”尔淳轻声道，似无意远望一眼。
　　汐言道：“送了，就在今日酉时，在平湖秋月。”
　　“嗯，只望他们能好好谈。”尔淳似叹了一声，多了一丝担忧。
　　“娘娘以为能起什么冲突。”汐言问了一句。
　　尔淳闻言不答，径自起身出了暖阁，穿过花厅往碧纱厨里去，许久才道：“谁知道呢。孔大哥这次来得这样突然，不知又是谁的大戏。”
　　音落，却听外间来报：“娘娘，茹古涵今来人说如妃娘娘想邀娘娘游园子。这便过来了。”
　　尔淳步子一顿，侧身愣了愣，好半晌才呐呐道：“已过来了啊，那便准备吧。”
　　汐言应下，行礼而去。
　　这日天色倒是清朗，入秋的凉气却已有了。汐言与如意手弯处各自搭了披风，跟在自家主子身后缓步。而再往后又是数十人的太监宫女，俱是低眉顺眼，小心跟随。
　　“娘娘近日可好？”尔淳缓缓道。从镂月开云出来已是行了小半个时辰了，如妃一直沉默。
　　听这一句，如妃侧脸看定尔淳，眸中丝屡缠的是不辨的光亮，半晌才道：“真差的借口。”
　　尔淳突地一笑，又不知笑的是谁，良久定声道：“娘娘是说尔淳问的差还是娘娘来的差。”
　　如妃一停步子，单单一眼便露了沉郁，再提步时才道：“好伶俐的性子呀，你既知道本宫为何要邀你出来，你还敢出来。”
　　尔淳笑容如常，微微似低吟，“娘娘担心的，尔淳又何尝不担心。娘娘说忘情忘情，到底，仍是难做到的吧。”
　　如妃笑了一笑，明明如月，带了半面的柔情，“早已是忘掉了。如今想的，不过是人人都平安的，偷生完这一世。”
　　尔淳一震，略带了不思议的神情，长久一叹，“娘娘，由尔淳带路吧。”

　　永璘是在这日午时进的园子，人没去九州清晏处请安，倒是直接去了文渊阁书房。吩咐莫邪守在屋外，独自待了两个时辰的光景，这才转向平湖秋月去了。
　　这次的见面永璘特别授意由尔淳安排，怕的也是孔武不来。现今见到孔武端正地坐于厅中饮茶，永璘这才能舒一口气。
　　“王爷。”孔武当先已瞧见永璘，起身行礼。
　　永璘朝莫邪示意，待莫邪带着所有人退出后，才一点点似笑开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通传一声。”
　　孔武单膝跪地未曾起身，开口道：“自知鲁莽，还请王爷恕罪。”
　　永璘悠然坐了，侧眸提了声调，“何罪之有？”
　　孔武沉着道：“末将知道这次未经禀报便私自回来让王爷心中不快。但末将这次回来确有必办之事，还望王爷听完之后再行责怪。”
　　永璘稍稍正了身子，简洁道：“说。”
　　孔武再行一礼，才正色道：“王爷，运至盛京的第一批军需有问题。”
　　永璘笑容一沉，冷声道：“说下去！”孔武便再道：“经末将检查，大部分是次品。如兵将过冬用的棉袄，填充所用棉花不过三分之一。还有大米，其中竟有掺杂石子。”
　　凉风吹落窗棂残花，有一瓣落了永璘衣袂之上，遮了一条刺金龙纹的眼睛。许久未见声响，孔武的背渐渐僵直。突地，永璘一声轻笑，语调轻佻，“那又如何？”
　　孔武收敛目光，语气中多了一分坚持，“末将既奉命戍守便要尽一份责任。关外兵将生活艰苦，不应再受这样的不公。”
　　永璘竟嗤笑一声，拂袖起身带入一丝狠厉，“你已在朝中数年，竟还看不透其中的猫腻？！就凭你一个三品武将，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吗？！”
　　孔武并无丝毫羞愧，却是愈加义正言辞，“末将自认没有。但是，王爷可以！末将只想问王爷一句，王爷肯不肯为了关外十万将士，定内务府之罪！”
　　永璘闻言，脸色已是发青了，冷冷道：“孔武！你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内务府只是开头，即便能将内务府论罪，它牵扯出来的人呢？还是你以为，本王会为了你区区十万将士，与大半个朝堂为敌？！”
　　孔武身形未动半分，仍是恭敬道：“末将明白。只是这些年在末将眼中，王爷行事虽狠绝，却不是毫无良知之人，对待部下也向来体恤。王爷，您可以想想，赢得十万将士的忠心难道不比获得那些贪赃枉法的小人重要么？！”
　　永璘倏地回身，狠狠地锁住孔武，眼底有一瞬极亮的沉光。一刻两刻，天地仿佛静到极致。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压下心头种种，缓缓地，一字一顿道：“孔武，是谁，叫你回来？”
　　一晃的间隙里，孔武不变的面容似一动，眼中风云激起千层浪，也是沉寂长久的时间，再开口却是定定道：“回王爷，没有人。”
　　永璘缓缓地，在唇边勾勒一抹弧度，笑未入眼，不再说一字，转身离去。
　　孔武久久跪着，身躯已僵硬至极，心中翻涌的情绪压抑着呼吸。约过了一刻，才能堪堪起身。而突地，一声从耳房传来，孔武再一次，不能移动分毫。
　　“两位娘娘，该回了。”清浅的一句，宫中固有的声调，是汐言候在尔淳与如妃身旁，开口道。
　　孔武猛地抬头，看向只隔了一扇门的耳房，竟稳不住双手的颤抖。直到那边窸窣似有衣料摩擦之声响起，孔武才紧着声问了一句，“可是諴妃与，如妃娘娘？”
　　如意微微恼怒地望了汐言一眼，正想劝自家娘娘莫要出声。如妃却已是道：“多年未见，孔大人可好？”话语淡淡，已没有了起伏。
　　立在如妃身旁的尔淳似感到心头一痛，猛然记起方才自己在园中问如妃的一句，也是同样的问候，竟也是没了话题最陌生的开场，如如妃所说，真是差极了。再望向如妃，眼角已是湿润，原来，竟真是忘情。
　　“条件虽艰苦，却是充实的。”孔武许久才答一句，一顿，又轻了声问道：“不知如妃娘娘，可好？”
　　如妃似笑着回道：“本宫一切安好，无需挂念。”因隔着一扇门，孔武他便看不到，如妃笑着的眼中隐隐滑过泪光。尔淳瞧得真切，不禁唏嘘。
　　那边，孔武动了动脚步，听方向竟是朝着这边而来。尔淳一惊，如妃已是开口，“孔大人止步，宫规森严，本宫这便折返了。”
　　脚步声终于停下，却只离了三步之遥。静了有一刻，才听孔武低低道：“末将，恭送两位娘娘！”
　　如妃即刻转身，却在一霎那又开声道：“孔武......”
　　众人皆是一愣，那边孔武已是急急回道：“怎么？”
　　良久不闻声息，如妃早已背过身，再开口已是平淡，“不，没什么。”音落，便离去，没有一分的犹豫。
　　尔淳与如妃出得外来，又是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在一棵桑梓树下，如妃背对着尔淳缓缓道：“尔淳，你要做什么便做吧。在去木兰围场之前，是该有个了结了。”
　　尔淳一惊，倏然抬头，只觉树下如妃背影清翟，竟有了一种出了红尘的感觉。尔淳紧走几步，却终究没有赶上如妃离去的步伐。

　　回到镂月开云，尔淳屏退众人独独留了汐言在寝殿。汐言为尔淳端了一杯安神茶，便静静退过一旁。尔淳指尖如玉，缓缓摩挲着指间一枚累丝编金镶青玉的指环，仔细地一遍遍来回。忽地开口，声淡如水，“方才姑姑为何要点破如妃所在？”
　　汐言眼睫一闪，低低道：“奴婢只是不知，如妃娘娘，真能如此狠下心来。”稍停，终于抬头叹道：“娘娘，您也瞧见了，当初那般深情厚谊的情感，到头来，竟真的，放下了。奴婢已不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是比入骨相思更长久。娘娘，若是您，您会如如妃娘娘一般么？”
　　尔淳指尖一顿，薄凉的温度已渐渐浸入，许久，在眼中悲戚漫上的一刹，开口道：“不能。”
　　汐言似松了一口气，踟蹰良久，才再开口道：“娘娘，您与王爷，一定，好好的。”
　　尔淳凄凄一笑，转动着指环，一声叹息，“所以姑姑，这件事，我一定要做。无论代价有多大。”抬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