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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魂魄不曾来入梦 ...

  •   盛夏的天气,日头晒得灼人,空气都似憋着一股热气,顺着呼吸压抑至心底。满园芬芳展开,绿叶环绕点缀,却遮不住热浪袭人。
      如意小心地打了碧纱帘,扑面的就是香雾弥漫满殿,不若沉郁的宫廷御用,竟是丝丝透心凉的江南清香,秀致得连眼前也仿佛清凉一片。如妃略略顿了一霎,侧头唤了汐言,还是那一句道:“这宫里的香到底太薄凉了。”
      汐言屈膝作福,道:“回娘娘,这‘落清秋’是諴妃娘娘亲手调制的,怕是喜得紧。况且娘娘也不是不知諴妃娘娘的脾性,奴婢总是劝不得的。”
      如妃松了如意搀扶的臂,神情也淡漠了,再道:“她是心底里不痛快,到底难为姑姑了。”汐言垂眉道:“奴婢明白,自会再劝解諴妃娘娘。”
      如妃颔首,踩着汐言的尾音进了内室。
      雕花的棱隔格窗开着,一树的海棠花红如炙焰,一层又一层地渲染了富贵深深。窗下小几上置了一个满绘红梅的双耳颈瓶,两旁还并了两把紫檀椅。再过去便落了一帘鲛纱,鹅黄的暖色,却分毫生不出暖意来。大抵是因为纱帘后的那宫装丽人。月白底天青色的双莲暗纹旗装,立领用了金丝彰凤的赭红,边角绣了吉祥并蒂纹饰;头上镏金足银刻梅花纹双尖扁方挽起了如意髻,鬓边各插了一对累金丝点翠的碧花簪,双耳并了一对翡翠碧叶环;手上轻挽起金丝压边的衣袖,露出了如玉的皓腕,低垂目光,专注地望着紫檀案上,笔尖微动,正坐在榻,一笔一画细细描绘着。近了一些,才觉出是一幅费了心思的花样。如妃立定在旁,忽就恍了神情。
      “劳娘娘稍后片刻。”尔淳目光不曾移半分,却轻声一句道。
      “怎么想起做女红来了。”如妃反问一句,径直同尔淳面对坐下。
      尔淳笔尖不停,仔细地勾勒着边缘,许久,才道:“这不是拿来绣的,这描的是剪纸的花样。”音落,一笔勾完,搁了笔,抬头望定如妃,眸中墨色深如暗夜却一瞬悲凉入底。
      如妃神色微微一滞,不自然地用丝绢轻掩半面,稍侧了首。
      尔淳如未查觉,自顾扯出一张正红方纸,叠上方才勾画的花样,拿了金制小剪,便开始剪裁起来。四合静谧,唯独剩下青葱玉指间剪纸的沙沙声。
      如妃也无话,静静地陪尔淳坐着,目光落在了窗台处。窗间的棱格分割了阳光,如同扯碎的光斑印在墙上,斑驳如记忆。四季换了一轮又一轮,仿佛只有那花样,一年又一年被不同的宫人画下,承载了一世情感,悲欢离合,不曾改变。只是尔淳那花样,不用来刺绣而用来剪纸,似的,也唯一就只有那一人而已。如妃渐渐回转了目光,最终落在尔淳身上。
      金剪流转,滑出一段段纹路,尔淳却道:“至尔淳再次入宫至今,就再没有碰过这剪纸。技艺到底生疏了。”
      如妃看她淡然的神情,心底却没由来的一紧。尔淳又淡淡一声道:“娘娘可知尔淳今日为何又重新拾起这剪纸来?”
      如妃顿了数秒,才道:“不知。”尔淳闻言手上也是一顿,随即更是垂了眉眼,不辨神色。只听她那话音微微带了颤动又道:“仅仅是为了纪念,第一个教会我剪纸的人。”音落,如妃已紧了一口气在心口。
      “记得那年的冬日早早的落了雪,积了极厚的一层。我初封了贵人,宫里的赏赐源源不断送进这承乾宫来。赢了玉莹,本应是欢喜的,可心里到底裹了一丝寒凉。她便教我剪纸。清雅如梅,端坐在榻上,握了紫檀笔柄,仔细地勾着一幅花样。屋里的暖气烘焙了春意,到底不如榻边的她,安详得暖入人心。她让我站在一边看她勾画的手法,嘴边还絮絮地交待要如何如何。其实我大抵没有听进几分,只是觉得她那般的温柔秀致,举止间熟稔得如同我的亲人。”尔淳语调已是低落,手中的金剪却飞转得愈来愈快。
      “这肮脏的后宫里,唯有她活得那般干净!我敬佩她、怜惜她,视她如我亲生姐姐!”一声音落,手中的金剪倏地在如玉的指尖撕开一道口子。
      涌出的鲜血侵染了纸面,似一条纹路展开在掌,“我的亲生姐姐!她待我那般的好,告诉我为了孩子不能轻弃生命,最后竟不惜舍了性命助我出宫,我的亲生姐姐啊!”尔淳猛地死死抓紧了如妃的手臂,五指芊芊,指甲尽断。
      猛烈的痛意撅住了如妃的呼吸,垂眸看被尔淳紧紧抓住的手臂,嫣红的金丝纹饰染上猩红的鲜血,一点一点晕开来,似黄泉旁的曼珠沙华。如妃抬头,看定尔淳,眼中淡然如常。
      “娘娘早已知晓?!”尔淳狠绝地问出声道,眸中悲彻异常。
      “是。”如妃缓缓答道,清楚而坚定。
      “他也一早知道?!”尔淳几乎哭唳道。
      “是。”如妃没有丝毫犹豫,即刻答道。依旧是残忍而清明的。
      尔淳忽地松了手,颓败地落在榻上,双眼空洞如灵魅。苍白地张了口,却是再说不出一字来。
      如妃定定看着尔淳,半晌,忽就悲怜了眉眼,似一声叹息含在眸中。伸手,拭去尔淳眼角将落的一滴泪珠,道:“大清国的諴贵妃不该有这般懦弱的时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尔淳闻言竟然真的收住了泪水,不过却是悲戚地坐在榻上,缓缓拽紧了胸口的衣襟。金色的丝线绞成可怖的纠结,那幅扯碎的剪纸飘落在地,似点点红泪。

      大同府,天香楼客栈。
      永璘疾行数个昼夜,终于是赶到了离京城只有两天路程的大同府。永璘眼见众人疲惫不堪,想着只剩了两天的路程,便也不再下令疾行,让众人在大同府中休整一番明早再行赶路。别馆永璘是不愿住的,莫邪自是了解永璘的脾气,遂先遣了人将大同府中最好的客栈‘天香楼’整个包了下来,一众人马这才得以稍稍喘一口气。
      晚饭刚过,莫邪便收到了江南来的谍报。本是想往了议事的屋子里去,可老远便瞧见屋子里早已熄了灯烛。“王爷呢?”莫邪拦了一名执勤的士兵问道。“王爷刚议完事,回房去了。”那士兵答道。莫邪听完赶紧回头上了楼去。
      永璘的房间在廊道的尽头,莫邪咚咚踏响的脚步声早已惊动了永璘,才到门口,已听到永璘懒懒一声道:“别敲了,进来吧。”
      莫邪闻言只整了整衣襟,便入内跪拜道:“王爷!”
      “什么事?”屋内尚隔了一座竹刻梨木屏风,永璘的声音远远传来。
      “禀王爷,江南来的谍报,方才送到。”莫邪答道。
      许久,才听到永璘一句:“嗯,放桌上吧。”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像是在更衣。
      莫邪只得恭敬地将谍报放了桌上,本想退下,又听永璘道:“庆格在江南可安份?”
      莫邪单膝点地回道:“回王爷,百善堂来的消息说,尚可。”
      “呵!他可接到了本王送他的大礼?”永璘嗤笑道。
      莫邪踌躇了一阵,才道:“庆格许是不知道王爷的良苦用心,这几日扬州知府请了数次庆格均未出席。”
      永璘闻言微顿话语,良久,忽地笑道:“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庆格也真不解风情。”
      莫邪略显尴尬,不答。永璘又道:“既然他不愿去烟花之地,那便叫艳福去找他吧!去吩咐‘赛圆圆’,告诉她,若是连这么一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下来,她的江南第一花魁也不用当了!”
      “是!”莫邪应道。略等了一霎,又道:“王爷,您吩咐‘恒孚’楼定制的东西送到了。”
      “在哪?”永璘一瞬惊喜,转出了屏风,问道。
      莫邪微微讶异,永璘竟只着了月白暗纹金丝绞边的中衣便急急地出了来。莫邪不敢耽搁,赶紧从怀里取出刚刚快马加急送至的锦盒。
      永璘欢喜地接过,打开一看,唇边笑意散至眉眼,眸中明亮如弯弯明月,指尖抚过盒内之物道:“不错!不愧是江南第一名楼,做的相当精致。不比‘京工’的差!”
      莫邪见此,真正是好奇,却见永璘啪地关了锦盒,交还他嘱咐道:“仔细收着,别弄坏了!”
      莫邪什么也看不到,只好道:“是,属下明白!”说完退出了房间。
      永璘转回内室,至一件件锦袍中挑选,最终选了一件宝蓝的外衫,罩一件玄色金丝龙纹的马褂。心中觉着刚才的东西,想她见到的瞬间定是喜欢的吧,念及此,永璘嘴角的笑意便久久不散。

      “主子,小心脚下。”一袭杏衫的宫女轻声提醒道,仔细搀扶了恩嫔跨过一处台阶。恩嫔稍停了一下,缓住呼吸,抬头之时面色依旧苍白,还带了些许病气,不过是屏了一口气在心口,两颊强撑出一丝红晕。加之今日乃皇后千秋节,薄施了脂粉,选了一套蓝水的福寿纹赭石双色裹边的衣裳,鬓边压了一支雕花玉兰簪,竟生出一点别致的柔弱来。
      才走几步,恩嫔便望见了转角处行来的如妃,不觉紧走几步到了跟前作福道:“如妃娘娘吉祥。”阳光投了树影在地,清风阵阵吹起了衣袂。
      如妃本是没有望见恩嫔的,谁知恩嫔一声唤倒让如妃不得不停了脚步,回身应了一声。恩嫔起身,嘴角牵起了淡淡的微笑,又道:“娘娘也赶早?”按规矩,今日皇后先是要同皇帝到那正大光明殿上接受百官朝拜,之后才是退入内殿接受各嫔妃命妇的朝拜。这时辰,殿前的典礼应该还未完才对。
      如妃淡淡地递来一眼,双耳的琅钫翠色明月铛滑出一瞬逼人的高贵,开口道:“你也不晚。”
      恩嫔淡笑不语,才退了一步想要告退。却突地面前一阵疾风,一袭枣色的身影眨眼已到了身前,恩嫔一声疾呼还未出口。‘啪!’地一声,面上就已结结实实地落了一个巴掌。
      身旁的宫人大惊,急忙稳住恩嫔的身子,抬头就要厉声训斥,谁想,一眼看到的,竟是满面怒气的信贵人。不禁又是一惊,到口的话不觉无声,只吓得跪了下来。如妃也先是一惊,随后却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眼中俱是冷漠的旁观之情。
      颜姜目光锐利如尖刀,狠狠地看定恩嫔,一眼一眼都如凌迟一般。恩嫔半个面颊泛红高肿,眼中也是震惊,而后眸中不觉闪过寒光,却只覆上了脸颊立定身子,没有还手。
      “你卑鄙!”颜姜怒气冲冲,却只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
      恩嫔即刻明白她是为何而来,转瞬竟露出一丝笑意,眼中更是寒凉。颜姜见此,顾不得其他,跨步上前,紧紧拽了恩嫔的衣袂,贴上去一字一字狠狠道:“你明知道那是她最珍惜的亲人,是她心中的疮疤。你就算不顾及她帮过你,好歹十数年的情谊,你也一并不顾了?!做人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恩嫔不去理会颜姜的怒火,双眸渐渐腾起了不明的雾气,血色苍白,年华蚀骨腐心。那种熟悉的痛一点一点缠上了心口,只是侧头半仰起了脸,极轻一句道:“因为我恨她!”
      颜姜一惊,竟松了手,一腔怒火似被这一句猛地浇灭凉透,可心底如何也回转不过来。她竟这样承认了?!“但你怎么能这样?那是她最痛最痛的地方,你竟就这么……”颜姜低了语调,垂眸的刹那泪水涌上。
      恩嫔将衣袖抽出仔细地抚平,半晌冷冷道:“你不过是怕我将她与王爷的羁绊生生拆开。如此看来,你也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替她出气?!”
      颜姜闻言一瞬抬头,泪水滚滚而下,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却无话反驳。恩嫔向如妃望去一眼,目光一闪,随即又镇定地吩咐道:“你们听好了,方才只是一场误会,信贵人并无恶意。若是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就小心自己的脑袋!可明白?”
      众人不敢答,唯有如妃身后的如意第一个出声应道:“是,奴婢明白!”她这一应之后,剩下的人也唯有应下。而那杏衫宫女诺诺道:“主子,是不是需要取些冰块来……”
      恩嫔点点头,朝如妃微微行礼便随那宫女去了,再没有看颜姜一眼。
      如妃走到颜姜身边,忽就笑得有一丝厉色,道:“你可好大的胆子,恩嫔份位比你还高一级,你竟敢当众给她一个耳刮子。好在恩嫔不计较,你可知,这事若是传到皇后那里,你便是完了。”
      颜姜看着如妃虚无一笑,道:“来之前颜姜便没想过全身而退。”
      如妃心底稍稍一动,反而不再接话。这般纠葛如丝草的情感,是否终将会交错成死结?如妃轻叹了一声。
      “娘娘!”颜姜忽地扯了如妃的一角衣袂,泪水不止,带了卑微的恳求道:“諴妃她,会背叛王爷么?”
      如妃默然良久,眼底却侵染了一抹悲凉,薄薄的唇瓣开合极坚定道:“不会。”
      不过数十丈之外,尔淳定定立着,听闻那笃定的两字落下,唇边竟浮起苍凉的笑容,心底里的苦和痛交织成烈焰,不能饶恕的自嘲。眸中,已是看不清了。树荫遮了阳光,风吹散残叶落花。梦浅情深,她已无法回头。天地间的千山万水不过洪荒的转瞬,愿菩萨慈悲,来世不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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