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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卧看千山急雨来 ...

  •   这日晨间,尔淳刚刚转醒,外间值夜的宫人一听见动静,忙收拾了梳洗用具,敛眉躬身地鱼贯而入。垂坠的织金绣百花帘子挽了一角,早有宫女俯身扶了尔淳坐起,一人跪在金丝乌木矮踏上递来一双湘绣簪花八宝花盆底鞋,另一人垂首传来一方荷香湿巾,尔淳接过轻拭了鬓角眉眼,又就着镏金孟盂漱了口,拭净嘴角水渍,方才懒懒起身。
      上前的宫女低眉恭敬,身上一件湖篮镶边的素色宫裙,有些木讷地俯首问道:“娘娘今日着哪件衣裳?”
      尔淳眉目疏离,淡声道:“就那件藕合色的苏绣绫裙吧。”
      那宫女先应下,转而又犹豫道:“前日织造处送的那批衣裳娘娘可是不喜欢?”
      尔淳起身坐至镜前,透过如水的镜面看了那宫女一眼,没有说话。另一旁着青缎掐牙裙衫的宫女赶紧道:“方才李总管过来传了皇上口喻,说是让娘娘准备准备,近日随驾起程去圆明园避暑。娘娘可是要谴人回话?”
      尔淳拾起青罗黛在眉上比了一比,淡淡道:“你不是已经回了吗,还用得着本宫支使?”
      那青裙宫女立刻跪了下去,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不应擅自做主,娘娘恕罪!”
      尔淳也不瞧她,看她磕了好几个响头后才道:“起来吧,跪着如何给本宫梳头。”
      那青裙宫女听完赶紧起身,诚惶诚恐地走到尔淳身后,接过三镶银的象牙梳缓缓梳过尔淳如瀑的长发。
      尔淳眸中一抹冷笑,兀自道:“其他人都下去,留下她们服侍就好。”众人听命而去 。待得走净了。尔淳才缓缓道:“你不是本宫宫里的人。”
      那宫女手上一抖,沉甸甸的象牙梳便落在了地上,一声惊响,同时跪了两名宫女。尔淳身后的那名着篮裙的宫女急忙道:“娘娘开恩!一切都是奴婢的主意,是奴婢求满香姐姐带奴婢进来的。请娘娘不要怪罪满香姐姐!”那被唤作满香的宫女也是跪下不禁簌簌发抖,但仍开口道:“奴婢愿替双燕受罚。”
      尔淳幽幽一叹,道:“你要见本宫所为何事?”
      那唤作双燕的宫女是拜了又拜,才哽咽道:“奴婢只求娘娘去瞧瞧祥嫔娘娘!”
      尔淳手上一顿,神色微冷地漠然道:“祥嫔的案子已经交由宗人府了结,本宫无权干涉。况且你家主子已经认罪,难不成还是宗人府屈打成招?”
      双燕听完霎时泪流满面,仍哭着道:“娘娘只消去见一面,到时娘娘要杀要剐,奴婢都认了!只求娘娘您去一趟。”
      尔淳蹙眉不语,良久,心下一丝疑惑却是舒展了神情,起身对那二人道:“念在你的份忠心,本宫便去一趟。”双燕忙连连谢恩。而尔淳,目光定在了先前奉上的藕和色苏绣绫裙上,又突地挑开视线道:“去换那件荔色盘金彩绣青妆缎沿边的绫裙来,毕竟是姐妹一场,最后一面庄重些也好。”

      祥嫔被看管的地方选在了永巷的深处,竟比冷宫还要森然。两排檐牙低沉,扑面的濡湿气息里参了丝丝腐臭,即便是在盛夏,也似有怨气化成的入骨阴风。
      汐言紧皱着眉头,神色紧张地跟在尔淳身后只一步的距离。仿佛前方是修罗地狱一般的如临大敌。尔淳却神情淡淡,面上平静如水,只有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冷峻。舌下含了紫姜,辛辣的味道刺激着舌苔,脑子却清醒不少。
      双燕在前快步带路,手上一直紧紧拽着衣角,力道大得让指节都泛出青白。又行过一段,双燕突地放缓了脚步,直至停下。脸上先是惊讶地看着前方一座低矮的跨院,转瞬变作悲痛,眼泪似乎就要落下。尔淳也停了下来,却是若有所思地顺着双燕的目光看去,而也在看清的刹那浮现冷怒。双燕眼睛死死盯着的正是那从未有人靠近的院子,那里现下却正进进出出众多太监宫女,那些人脸上的表情都冷漠得几近僵硬,匆匆收拾着什么,不断地从跨院中般出物品,一件件似还带着祥嫔宫里的印记。
      尔淳冷冷立定,眸中墨色愈深,心下没由来的突突直跳,沉声道:“你们这是作什么?!”
      突闻一声呵斥,那些宫人们方才注意到远处尔淳一行人。明眼的一看竟是贤妃,赶紧招呼众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双燕早已不顾其他,冲进了院子里,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悲恸。
      尔淳心中突地一顿,瞬间明了,只觉怒气带出的红晕一下子冲上面颊,扬声道:“宗人府尚未定案,你们哪来的胆子,竟敢私自处决人犯。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领头的太监见尔淳怒气冲冲,口上也是赔罪但却并不害怕,道:“娘娘息怒。娘娘有所不知,今儿一早,宗人府里已定了案了,说那‘杜庶人大逆不道,谋害皇嗣,罪不可恕,念其入宫多年,特白绫赐死’。奴才们这才来的。”
      尔淳被他一堵,险些失态。随即冷笑道:“定案?!本宫前日才将案子理清楚,宗人府还未‘三司会审’甚至连‘五听’也未有,何来的定案?!即便是祥嫔证据确凿,当判死刑,依律也应经过‘三复审’。本宫奉太后懿旨彻查此案,你们可曾回过本宫?!如此轻率,不定是何居心!”
      那太监一听尔淳最后一句暗指他居心不良,吓得面色苍白,赶紧磕头道:“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知。娘娘息怒!”
      尔淳暗咬银牙,还欲再说,却觉衣袂一紧,汐言已上前拉住尔淳道:“娘娘还是赶紧瞧一瞧祥嫔吧。”尔淳轻点了点头,按下怒气,直进院子中去。那太监虽欲阻拦,但又怕尔淳降罪,只得紧跟她们身后也进了院子。
      院子里本就破败不堪,只得一件简陋的屋子勉强遮挡风雨,霉臭味十分浓重。现下房门大开,正中搭了一条木板,祥嫔一身素白躺在其上,早已断了生气。双燕俯在祥嫔身旁,痛哭失声。
      尔淳才要上前,那太监连忙跪下拦住道:“娘娘使不得!娘娘乃金贵身子,怎能让这些东西污了娘娘的眼。”
      尔淳铁青着脸,冷声呵道:“滚开!”那太监却死死拉着尔淳衣角,硬是不起。尔淳眸中杀意顿生,却被汐言低声止道:“娘娘不可!”尔淳转头看着汐言,眼中仍是愤怒,但渐渐地转为莫名的悲凉。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祥嫔到底是个可怜人。
      汐言见此也是惋惜了神色,叹道:“就让奴婢代娘娘送她一程,也算娘娘尽了心了,可好?”
      尔淳身上已失了力气,缓缓点头,不再向前。
      汐言遂上前同双燕跪在一起,先是替祥嫔整了整凌乱的鬓角,喃喃道:“世事无常,命有定数,娘娘您自个儿选的路就得自个走下去,输也要输得起。杜将军一生戎马定是不愿见到娘娘您这般的。不如好生去吧。”轻叹了一口气,才又扶起双燕,安慰道:“你也莫太伤心了。这三尺白绫一缠,想来也快,没受太多苦。你作下人的也算是尽心了。”双燕红着双眼不答,只是渐渐平了哭泣。
      尔淳立在一旁,也不禁长叹,汐言的一番话正是她欲说的,现下由汐言代说出口,也了了一桩心事。目光略过那具毫无气息的躯体,却突地顿住在祥嫔的腰间。仔细又看了一眼,微微皱眉对汐言道:“姑姑瞧一瞧祥嫔腰上系的是什么。”
      汐言一愣,连忙低头查看。只见祥嫔素白的褥裙单系了一条江蓠带,在侧端束了一束白芷草。如此怪异的装束让汐言也不明所以,奇怪地翻了翻带子和白芷,却再没有发现什么。不禁对着尔淳摇了摇头。
      熟料尔淳当即寒下神色,也不再去深究,倏地对汐言道:“回去吧。”众人被尔淳弄得措手不及,那太监还以为尔淳又要如何如何,可刚想出口的说辞就被尔淳一句‘回去’又给堵了下去,一时反应不过来。双燕也是愣再当场,一张口只剩唔咽。尔淳又道:“双燕是吗,你可肯跟了本宫?”
      双燕低头思索许久,终于跪下道:“祥嫔娘娘已逝,奴婢只得孤身一人。若娘娘不弃,奴婢愿意去服侍娘娘。”尔淳点点头,也不再言语,径直走了。
      尔淳步履飞快,仿佛身后有谁在追赶一般,太阳穴下的额血管突突跳着,犹如谁拿了金钗挑起挑落,指尖按上也停不住。
      半道上要穿过御花园,远远地,汐言就瞧见亭下站了好几名宫人,皆是青衣蓝衫,皇妃宫里的品级。尔淳放下步子,遥遥望去,亭中疏影横陈,一方石桌上摆了紫砂茶盏,一双芊芊玉手端起吉祥如意纹饰紫砂壶缓缓倾斜,一束澄明碧透的茶汤中空流下,如万拢奔腾,云雨连绵。如妃将茶倒好,抬头一丝浅笑看定尔淳,悠悠道:“不如进来稍坐一会儿。”
      尔淳却弯不起嘴角。侧头对汐言道:“姑姑先带她回去安顿,本宫与如妃稍坐片刻。”汐言俯身作福,领双燕去了。
      尔淳在如妃身边坐下,自顾端起面前一杯轻轻泯了一口。入口淳厚甘甜,齿间留香,.令尔淳不得不舒展了眉目,赞道:“明前的六安瓜片,姐姐保存得真好。”
      如妃笑而不答,又倒了杯,才开口道:“妹妹好厉害的舌头,今年拢共十四两的六安瓜片就剩下这点儿了。”
      尔淳将杯子抵在鼻下轻轻一吸,却是道:“好是好茶,不过可惜了。。。”
      如妃眼中笑意愈满,道:“如何可惜了?”
      尔淳道:“冲泡六安瓜片最好是用景德镇的白瓷,紫砂壶虽好,却由于它本身自带的香气反而会掩盖了茶的清香。姐姐今年这最后一泡可惜了。”
      如妃神色没有丝毫惋惜,只是秀手翻转,揭开了紫砂壶盖突地道:“只是一壶华山银毫罢了。”
      尔淳猛地一惊,抬眼定定看着如妃,眸中心思千回百转。如妃已缓缓道:“华山银毫与六安瓜片差别本就不大,本宫又用了紫砂壶冲泡,妹妹当然难品得出其中差别。可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壶茶,只要馨香淳厚,能替人去了心中郁结便是好茶。本宫说它是六安瓜片它就是六安瓜片。妹妹又何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仅结果出人意料让你失望,这沙锅也是要破了。”说完一扬手,紫砂壶便脱手砸落,碎了一地。
      尔淳眸中光亮随着如妃的话语一点一点暗下去,终于是染上悲色。一阵轻风吹来,升腾的茶香似乎缠进了鼻息,却只有苦冽没有甘甜。尔淳倏地抓住如妃的手,紧得都将如妃月白扁金绣莲云纹的衣角绞成一块。极低极低地出声道:“娘娘,我竟怕了。。。”声音愈低愈低下头去不可分辨,最终只余佩环叮咚。祥嫔虽未留下只字片语,可她最后的行为,分明预示了那样不敢想像的答案。竟让尔淳失了深究的勇气也头一次感到了惊怕。
      如妃沉下目光,另一只手握上尔淳的,也是用尽全力,稳声道:“‘怕’这个字本宫不希望听到你说第二遍。你已站在后宫的高处,背后就是万丈悬崖,若不想摔得粉身碎骨,你只能往前走,不能退一步!尔淳,你曾经说过的,你,无悔。”
      缓缓地,尔淳抬起头,眼中已不见了惊怕,又变作了以往的沉稳。松开手,浮起一丝虚无的微笑,坐直的身子。如妃也是一笑,却冷得毫无温度:“本宫也将随驾去圆明园。就看看到底有什么好戏等着!”
      尔淳也寒下笑意,道:“倒真是迫不及待了。”无悔,是啊,为了那一缕飘忽的奢望,但即便如此,也值得用一生去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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