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63、石火光中寄此身

　　‘空’字最后一划落下，顿住在宣纸上瞬间乌了一片。尔淳轻声叹了一口气，反手将镇纸一推，‘刷拉’一下，揉碎了那张宣纸。
　　突地一声起道：“你的心不定，抄经也是枉费。”伴着雍容的贵气，如妃的声音犹如暖春中的一丝寒凉，直抵在尔淳心间徘徊不去。
　　“娘娘。”尔淳轻唤一声，似是被哽住一般，侧开落在如妃身上的目光半晌无语。
　　如妃接过尔淳手上的小狼毫笔，皓腕一转，竟仔细地一笔一划认真地抄了起来。尔淳看着不多一会儿便抄满了小半幅的清秀小楷，怔怔地出神。
　　“原先本宫来在这儿抄经是迫于皇后，不得已而为之。心中有诸多不情愿，抄得自然就慢。如今你倒是自请了来抄经，按理说应该是心诚的才对，怎么比本宫当日还不如。”如妃开口道，手上不停。
　　尔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抬手为如妃展平了宣纸，道：“娘娘的字真好。”
　　如妃搁笔，淡然一笑：“那时候练的。”音落的刹那，一股怨毒自眸中窜出又很快隐了下去。如妃看定尔淳，眼中早已清明一片。
　　尔淳极快地捕捉到了那一丝神色，突然直对了如妃的目光道：“尔淳该如何。”
　　如妃牵起了嘴角，好看地弯上一抹弧度，镂金嵌玉的护甲划过檀木的桌几，走开几步回眸道：“你不是早有打算了吗，照你原先想的去做，何须来问本宫？”
　　“尔淳问的是该不该让皇帝知道，”尔淳声音一低，接道：“孩子。”
　　‘孩子’，如妃神色一痛，看着尔淳尚且平坦的小腹，知道最多再过一月，尔淳是再难瞒得住了，不禁微微皱了眉头。“想着也是时候让皇上知道了，但如果真这么做，皇后也必会知道。你这半月来的心思岂不白费，你这经书不也白抄了？”
　　尔淳半怔半惊讶地脱口道：“娘娘明白？”转而又道：“娘娘认为如今这样可妥？”
　　如妃沉吟，窗外灌进的风将她鬓边的流苏吹起，细小的佩环声沙沙地磨着颊边。良久，才道：“本宫同你是一个意思，你且先在这里抄经，能瞒多久是多久。太娘娘那边儿，也许有些难，但要是她肯帮着你一起瞒着，那自然最好，也不费你抄了这么久的佛经。要是太娘娘不愿.....”
　　“尔淳明白，若不是皇后逼得太紧，尔淳也不愿如此。太娘娘那儿，尔淳以为‘动之以情’或许能成。”
　　“你有对策就好。”如妃应道。似又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原本想得挺好，怎么刚才差些改了想法？”
　　尔淳瞬间沉了目光，侧过头去，低低道：“是尔淳小瞧了太娘娘。”
　　如妃闻之不语，过后才幽幽叹道：“都是后宫磨出来的。”
　　尔淳仿佛被如妃这一句话塞在了心口，怔然看着愈沉的天色，直至如妃离去好久才知收回目光，提了笔，又不知道写些什么。唤来汐言，问了时日，在心里细细斟酌了一回，便有了决定。

　　这日晴天初霁，尔淳合了几卷佛经，看准了时辰就要过寿康宫去。汐言进来替尔淳梳洗，不禁问了一句：“娘娘定在今日了吗。”
　　尔淳停下手中动作，侧头道：“姑姑认为不好？”汐言垂手道：“总觉得眼皮直跳。也不知是怎么了。”
　　尔淳渡至案旁，沉默地拾起镜奁前的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如瀑的长发，淡淡道：“再等不得了。”
　　汐言轻声一叹，恢复了常态，问道：“娘娘想穿哪件衣裳？”
　　尔淳望着镜中那苍白如薄影的自己，狠一狠心道：“就那身苏绣月白吧。”汐言默默回身去寻，尔淳方才低声道：“我这便如你愿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尔淳同汐言便抱了佛经往寿康宫去。一路无话，越是往前一步，尔淳就越感到呼吸的沉重，手心里已经湿濡濡的汗了一片。待望到慈宁花园中那明黄的六角飞檐亭时，尔淳突地停了一下，后边儿的汐言赶紧止步，上前疑惑道：“娘娘？”尔淳不答，瞬又低声道：“走吧。”
　　向前的一霎，尔淳握了握拳，不再念着其它，暗暗在心中祈祷：望天遂人愿。
　　入了内来，槿嬷嬷一脸歉意地告知尔淳：“太娘娘刚起，请夫人等一等吧。”尔淳回道：“不碍事儿的。”槿嬷嬷这才恭敬地请尔淳坐了左下首的一位。又道：“夫人用过早膳了吗？”
　　尔淳老实说道：“尚未用过。”槿嬷嬷遂道：“那便不给夫人上清茶了，伤胃。给夫人添些酥油茶吧，新进贡的。”
　　尔淳笑着点头道：“这便谢谢嬷嬷了。”槿嬷嬷含笑退下，转身的一瞬间尔淳的目光便寒了下去，咬了咬唇，却是有了计谋。
　　不多时，槿嬷嬷便端上了酥油茶搁于尔淳面前，唤道：“夫人。”尔淳侧头，微笑着颔首，隔着蒙蒙的热气，槿嬷嬷心里不知怎么‘咯噔’一下，看着尔淳眸中几乎是豁出去的神色，未反应过来，尔淳已经将酥油茶送至嘴边。
　　尔淳至来之时便在思索该如何应对，不想槿嬷嬷这一碗酥油茶便解决了所有事。但尔淳在接过的瞬间心中仍是忐忑的，以至于有些微微的颤抖。刚端至面前，一股浓重的膻味便窜入鼻中，果然引起尔淳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几乎是立刻，尔淳‘哇’地俯身干呕起来，那碗酥油茶重重地往地上一砸，混合了尔淳干呕的声音，惊得槿嬷嬷即刻连退数步。而汐言，虽然极力稳了神色，但还是在额角密密地出了层汗。
　　槿嬷嬷同汐言仿佛都愣在了那儿，暖阁之中只听见尔淳一阵又一阵的干呕声，泼出来的酥油茶让屋子弥漫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膻味，呛得尔淳根本无法停下。
　　蓦地，从那幔帐旁传出一声斥道：“都杵在那做什么，快去请太医！”
　　众人转头去望，幔帐旁正是刚行出来的太娘娘！立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好不容易缓下劲儿来的尔淳，眼中是复杂而捉摸不定的神色，不禁让尔淳忆起那日在奉先殿，第一次见到太娘娘时她看自己的眼神，也是这般的灼灼锐利，仿佛能将人透穿。
　　槿嬷嬷这才如梦初醒，立刻小跑而去。汐言也回过神来，伸手想要去扶尔淳。太娘娘却比她更快来到尔淳身边，竟亲自扶起了尔淳。
　　压了大莲花纹的织锦衣袖伸至尔淳面前，太娘娘缓缓道：“夫人许是着凉了，等太医来了再说。”神情间也颇见关切，但那目光却是难以言喻。尔淳抬起头来，无所畏惧地直望进太娘娘眼中，虽然什么也说不出，但她却忽地凝起一个笑容，连两颊也变得如抹了胭脂般透红，被那袭月白色一衬，妖异得炫目。
　　太娘娘看她这一笑，突地失了手上的力气，好在两旁已有宫女接上，尔淳才不至于跌落回去。但也是一个踉跄，便听太娘娘道：“搀进内室吧。”
　　太娘娘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尔淳被搀进内间，转身便对心腹的寿康宫总管道：“去查查皇帝的‘起居注’。”
　　那老太监应了，前脚刚踏出去，槿嬷嬷便带了太医进来，太娘娘免去行礼，只吩咐太医道：“瞧仔细了。”便让太医入了内。

　　尔淳躺在里间的床榻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幔帘，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集中在了一处，待那幔帘一被掀起，尔淳不自觉往前一倾，在看清来人后又仿佛失了所有支撑一般重重靠回床边，心里反倒舒了一口气。
　　等那太医上前正要将红绳递于汐言时，汐言极快地将手心中的玉佩塞进那太医怀中。那太医一怔，低头看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连忙把东西塞进袖中，唯恐旁人看见。但他也极快道：“臣明白。”那太医不是别人，正是受恩于孙白杨的，江承，江太医！

　　而外边的太后娘娘等了几刻，实在坐不住，刚想进去，就看见有宫女慌张来至跟前，神色十分为难地禀报道：“太娘娘，庆僖王爷来了，现在外头候着。是不是……”
　　“不，让他进来。”太娘娘沉吟道，眸中闪过一丝厉光，音落便在榻上坐了下来。那宫女疑惑，但还是领命而去。
　　转眼，永璘便至乐跟前，正对上太娘娘深邃的目光，笑容僵了一僵，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只觉得今日有些特别的不同。才一开口“额捏……”那边厢，江太医也由里间走出同时喊道：“太娘娘。”两声叠在一起，让永璘与江太医都吃了一惊。
　　永璘瞬间抬头看到出声的是江太医，心里第一反应便是暗叫一声不好，而江太医看到永璘也在，也立即噤了声。可太娘娘却道：“江太医，如何？”
　　太娘娘问了一声，江太医不得不答道：“回太娘娘，夫人......有喜了......”
　　太后瞬间不语，而这一声又似一记重创将永璘牢牢定在当场，突地震惊过后，又似乎漫开了痛意。她还是做了。转而，永璘抬头，对着太娘娘笑道：“额捏又多了一位小皇孙。”
　　太娘娘起身，仿佛也在笑，但那目光却寒冷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