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28、不知何事潆怀抱

　　“王爷，药好了。”玉娘一声轻唤，终于让永璘侧开目光望来。
　　可不过一眼，便微微皱了眉头，淡淡道：“放着吧。”玉娘却知若是这一放，他定是不肯再喝的，于是仍端着药道：“王爷，药好了。”
　　永璘听完，忽地抬眼定定望着玉娘，也不答。不过半刻，玉娘便承不住地低下头来，可面上仍带了一股倔强，手也不曾放下。
　　蓦地，永璘弯弯一笑，由得窗外阳光一拢，竟透出眩目的光华。永璘伸手接过白玉碗，袖口是缁色作底翻折扁金绣莲纹压边作晕的箭袖，衬着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竟仿佛一丝出尘的味道。袖底熏了暗香，翻动间丝缕透来。永璘一仰头便全数喝下，神色自若地将碗轻轻一磕，便径自合上双眼靠回枣泥色锦缎引枕上。玉娘一怔，想起方才煎药时太医特别交代了这药苦得很，若是王爷耐不住，就端些蜜饯候着。可看了一眼永璘，似乎连神色也不曾变一丝。玉娘心下一窒，不知不觉心口竟隐隐作痛，连忙收了碗，转身离去。
　　永璘却缓缓挣开了双眼，目光复杂不能分辨，眸中却深邃如海，分出层层涟漪。半晌，一句极轻的呢喃脱口而出：“真像。”垂下眼睑，仿佛是在回味那一抹‘真像’的神情，又有不可抑制的思念涌上。永璘竟不自觉起身走到门边，肩上的伤口传来一丝愈合的痒通，却更焦灼着内心。永璘摇头自嘲一笑，当即跨步而去。
　　晚春的阳光已经有些晒人了，空气中却还飘散着花朵的香甜，若又若无地抚过鼻尖，宛如春天遗留的尾巴。那些姹紫嫣红的颜色开到了凋零的末尾，垂下的花瓣却在挣扎着散发最后一抹残香。永璘已经在岔口停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再进一步。
　　在这里望去，已经可以模糊地看见承乾宫的飞檐重瓦，甚至，半掩的殿门。离那一日脱险已过去近一个月，可每每念及她那日的点滴，不论笑容亦获是话语，都是辗转反侧，有夜半灯尽梦不成的悲凉。明明应该是欢喜才对，等了那么长的时日，仿佛是溺水的人，久久沉在湖底，憋得几近极至。全为等她那一句话，那一个笑容，就如同一下子破开了水面，终于透出生还的一口气。可茫然四顾，却是碧海烟波，雾霭沉沉，束缚得不见一抹光亮。连同那终得生还的喜悦，也退却为黯然。更多的，竟是变成苍无边际的挣扎而绝望。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每一苦都是应当经历的劫，旁人帮不了半分。
　　永璘轻声长叹，身形似被定住一般，动不得。指尖掩在袖中，摩挲着腕间冰凉的珠玉，薄凉的温度安抚了滚烫的指尖，却消不去绵长不断的相思，只得任由它窜入血脉沉寂。
　　“十七皇叔。”突地一声响起，永璘倏地回身，一眼就看到绵宁站在不远处，正微微疑惑地打量着他。
　　永璘心下一紧，脸上却是平静应道：“躺乏了，出来走动走动。”说完，轻抚了一下衣衫，一朵残花飘然而下。
　　绵宁心中自然是不信。可从永璘所居的景阳宫来到这里，确乎是要穿过御花园的。可如此大的紫禁城，怎生偏偏走到这里，承乾宫？绵宁面色一冷，眼中是连自己也未发觉的不悦，开口道：“十七皇叔好兴致，走动到这后宫来了。”微停，看永璘几乎一闪即逝的皱眉，绵宁又道：“看十七皇叔的脸色似乎还是郁郁，怕是这几日都没睡好吧。”
　　永璘知他指的是“兴德保父子洗脱罪名而诚江保被捕”一事，随即冷笑道：“有劳二阿哥惦记。”
　　绵宁也笑，神色却禁不住带了胜者的喜悦。永璘却突地状似无意道：“尚书大人可安好?”
　　绵宁神色一僵，冷冷道：”既已查了清楚，那近日便可出狱。”
　　永璘眉角微挑，笑道：“如此甚好。”绵宁生硬地侧开目光，永璘那一笑在他看来充满了讽刺与嘲弄。心中不免烦躁，虽说这次案情一波三折，可到如今应是清清楚楚，和恭阿拉没有半点关系才对，可皇阿玛依旧不肯放人，也不知是何故，连止谦玉山他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永璘见绵宁眼中目光沉暗，不觉心下稍稍舒坦了一口气。眸中不禁又浮现寒凉的笑意，既然他们如此不知好歹，非要挣得鱼死网破，那他也无顾忌了，并不介意同他们玩下去。
　　绵宁见永璘不再搭话，也没了攀谈挑衅的心思，刚转身，晃了一眼承乾宫的方向，心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尔淳一直闭门养伤，自己也多次暗自告诫不可逾越半分规矩，所以一直盘桓不来。可今日也不知怎了，听闻诚江保被捕，心中一松，竟不自觉地走到这里。只是没想到，竟这样遇见永璘。绵宁深锁重眉，心底烦恼了多日的问题又浮上心头，永璘和尔淳到底是否，有情？
　　绵宁抬头看定永璘，似乎想从永璘的神色间找到答案。而永璘却只是淡笑，风轻云淡般平止如水，绵宁只得恨恨地收回了目光。想了一阵，又是不甘心道：“后宫不是你我久留之地，我等还是先行离开的好。”
　　永璘收敛了笑容，神色却是不屑，道：“本王向来不是这般拘泥之人。不过二阿哥的话今日还是有些道理的，如此深明大义，应该是心里话。”
　　绵宁脸色倏地一沉，永璘话内之意分明是指责自己擅闯后宫。绵宁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借口，他人还站在承乾宫门外，当真是没有立场。绵宁只得冷‘哼’了一声，也不出一声，转身就走。
　　永璘唇边钩起一个幽冷的笑容，看着绵宁转身而去的背影，心中郁结似乎一扫而空，便作舒畅。待得好一会儿，永璘才想起这样站在承乾宫门外确实不好，只好当自己一时蒙了理智。再抬头望一眼，心中涩涩地，终究还是转身。
　　“王爷？”突地又是一声，永璘止住脚步，回身颇有些无措道：“姑姑。”
　　汐言正捧了紫檀案几而出，猛地瞧见永璘，也是一惊。但随即明白，不禁又是无奈又是叹息道：“王爷这回莽撞了。”
　　永璘移开远望的目光，神色渐渐染上压抑的悲伤，紧涩道：“姑姑，她可好？”一声轻似自语，低哑得不可听闻。
　　汐言心头一酸，赶紧回一句道：“好，娘娘很好。”音落，却是难受得接不上去。
　　永璘从内心到面上都不禁一松，舒展开眉目，轻声笑了。轻风徐徐，吹来暗香晕绕，永璘立在光华之中，俊朗如同竹间雅士，兰泽芳华。只是那眼中极深处的一丝难忍的相思，悲凉得不忍相望。汐言心中骤痛。
　　永璘明白这一句‘安好’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他们隔着数重宫墙，只能是‘凭君传语报平安’的渴求，再不能多了。但即便如此，也是好的。总比自己日夜煎熬，渴望从玉娘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要好，念及此，永璘知足地笑了。
　　汐言平下心情，对永璘道：“娘娘先前交待过，若是见得王爷，便替娘娘给王爷带一句话。”
　　永璘一怔，强忍内心滚烫翻涌的情感，轻声道：“什么话？”
　　汐言想到那绵薄的锦被中尔淳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紧紧拉了自己的衣角，悲伤入骨，虚弱且断续的说完那一句，已泪流满面。
　　“娘娘请王爷，一定按时吃药，用膳，一定。”汐言哽咽道，侧头，不忍去看。
　　永璘只觉那痛如利剑般瞬间贯穿了身体，心中一下子空了，几乎要落下泪来。良久，永璘才能说出一字道：“好。”
　　汐言强忍泪水，退一步俯身行了跪安礼，便去了。永璘也只得狠心转身而去。
　　待得永璘回到景阳宫，低沉着神色屏退众人，回身坐到了黄花黎木榻上，才一点一点松下伪装，悲凉了神情。肩上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一拨一拨的疼痛传遍身心，却丝毫不及心口的疼痛。永璘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和那疼痛抗争，可那痛犹如附骨般，挣一下就痛一分，生生如拆骨之痛。永璘索性随了这痛去，只待身心渐渐地麻木便好。
　　永璘便这样痴痴地坐了整个下午。所有人都被摒退在门外，连玉娘也不得入内一步。一直到掌灯时分，莫邪方才大着胆子在门外询问道：“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屋内不见一丝光亮，只见永璘苍白着脸色斜斜靠在塌上，目光痴然而不知望向何处。思绪似乎游离了身躯，飘在虚中，俯身，便可看见一具残破的行尸走肉。
　　‘兹呀’一声，莫邪推门而入，见了永璘即刻跪下道：“王爷恕罪。属下实有要事不得以擅闯。待属下禀明要事，任凭王爷惩处！”
　　良久，永璘回转神情，转头看向莫邪，目光仍无焦距。忽地抬手遮住双眼，暗哑地问道：“什么时辰了，怎地不掌灯。”
　　莫邪愣在那，不知如何回答。倒是永璘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地轻声道：“当真误事…”一句，便不再纠缠。
　　莫邪连忙道：“禀王爷，方收到消息，皇后为证明恭阿拉无罪，到了养心殿外长跪不起。”
　　永璘目光一动沉下神色，但一瞬，又倏地不屑道：“呵！皇后跪了多久？皇帝可受这苦肉计？”
　　“有两个时辰了，皇上一直避而不见。”莫邪道。顿停，又下决心般道：“王爷回来后不许人见，属下不知……”
　　永璘凉凉地看了莫邪一眼，不答。莫邪忽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赶紧道：“属下知罪！”
　　“记着，没有下一次。”永璘许久淡淡道。莫邪再拜。
　　永璘沉吟，微微斜挑了嘴角，宛若看到垂死挣扎的猎物，冷声吩咐道：“去找如妃。她知道该怎么做。”莫邪即刻领命而去。
　　待莫邪退出，永璘又懒懒地靠回塌上，突感腰下一磕，伸手一扯，竟是一张绵薄锦被，不觉轻轻一叹，知道定是玉娘偷偷加上的。
　　门又一次被推开，是玉娘领了几名宫女太监手执烛台鱼贯而入。玉娘行了一礼，起身便将铜制镂空仙鹤烛台搁到永璘面前的长几上。恭敬问道：“王爷，要传膳吗？”
　　永璘一怔，猛地抓住玉娘的手腕，眸中痛极成殇。直到玉娘一声轻呼，永璘才惊觉地放手，看着玉娘吃痛地收回手，永璘默然。玉娘忍着手腕处火辣辣的疼痛，强笑道：“王爷又同玉娘开玩笑了。”
　　永璘闻言却侧转了头，目光所及是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一角还在塌上，另一角却迤逦在地。锦被上绣的是一树梨花盛开，洁白纯净，如九天云朵凝成白头偕老的奢望；而落花如雪覆盖满地，埋葬的又是谁的痴念？
　　永璘虚空中展开一抹凄清孤寂的笑容，一字一字开口道：“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