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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只是当时已惘然 ...

  •   皇帝沉着目光,看如妃在面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待最后一次磕头声响起,皇帝已是长叹道:“如妃,你不用说了。”
      如妃垂眸未动,背脊一点点挺立,端正地抬起面庞,缓缓道一句:“既然皇上连孙白杨和玉莹都能放过,为什么,不能放过諴妃?”
      皇帝微愣,颇有些艰难靠着床壁望来一眼,良久,道一句:“都不一样。你们都是不同。”
      如妃即刻回道:“如玥斗胆问一句,如何不同了?都是曾是背弃了皇上的恩宠,皇上可以将他二人一并放过,却不肯放过諴妃一个?”事到如今,如妃所言已无需顾计,几乎是直白地问道。
      皇帝面色又沉了一分,这些隐秘的过往一旦揭开,便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半晌,皇帝才能开口道:“如妃,你分明知道不同在何处。你也明知道朕不会放过谁,你仍是要说。你可知道朕当初笃信你与諴妃不同,就算孔武被扣也绝不会做出背叛朕的事来,你果然是没有让朕失望。而如今,朕希望你珍惜朕对你仅剩的一点信任。”
      如妃目光猛地迎上皇帝,一刹大惊之后又是自嘲同悲凉染上眼底,那么多事情之后,她所了解的皇帝早已变作令人寒心的真正帝王。她和孔武的那些往事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如妃索性彻底放下枷锁,仍是缓缓答了:“那是如玥用情未到极处。”至她明白这一辈子也无可能取代安茜之时,心便渐渐死了。
      皇帝蓦地一笑,有些帝王的轻蔑,进而开口道;“在这宫里,还能容真情?”
      如妃一笑,唇边的哀戚如墨晕染,答道:“有,所以如玥肯帮諴妃,只因为如玥这一世无法做到的所有她能代如玥做到。如玥一直渴望做的即便不能亲自去做,那么由她来替,如玥仅仅在一旁守护着也是好的。”
      皇帝闻言忽地低哑着一咳,刹那自伤的神色被帝王威严压下。竟是缓缓道一句:“那你便当朕绝轻薄幸吧。朕是绝不会收回成命!”
      如妃定定望住皇帝,不答。皇帝却好似能透过帐帘俯瞰他的江山社稷,语调肃然:“帝师给朕上的最后一课,告诉朕‘君,天下之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上及天,下通地,气魂寰宇,刚柔并济,渡众生,平天下。若为明君,术谋之外,最重其心;要抛七情,绝爱恨。对臣子,恩威并施,对后宫,雨露均占。而世间君王往往难以做到,因不忍绝情弃爱,而不能万古留名。你一人独立最高之处,天下人奉你为神明,你便要努力做百姓的神明,斩去羁绊,福泽天下。’这些朕都时刻记在心中,大清的列祖列宗也在看着,朕,希望你能明白。”音落,帘帐后似有一瞬鼓动,转眼又平静如水。有一声低低的呼喊听不真切,随着渐远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如妃俯身在地,自然听到身后的响动,一怔之后便明白这一番话说予的是谁,心中却不禁再一次寒透。皇帝竟已然知道绵宁心中羁绊,这样决绝的安排,成全的不过是大清的期望。念及此,如妃知道任是谁也无法再改变皇帝的决定,心中强烈的悲伤和疼痛浸入了血脉,如妃不能再说一字,跪拜而退。
      李总管听闻如妃跪安,这才恭敬入内,尚不及开口,皇帝望着如妃离去的背影已是苍凉地道一句:“你瞧,朕还是变成了孤家寡人。”
      李总管心头一悲,不知如何答话。皇帝便转过自嘲的目光,再缓缓问一声:“方才的是绵宁,对吗?”
      李总管答了:“回皇上,是二阿哥。”皇帝闻言终于能稍稍欣慰,他这一番苦心,只希望绵宁能够知道。李总管定了定,才用了极低微的声音禀报道:“皇上,刘老将军来的密信,‘大清庆僖亲王’已认罪伏诛了。”
      皇帝蓦地似被带走了大半生气,面容迅速的变作枯槁,良久,才能喃喃道:“朕这一生碌碌无为,唯做得两件大事,一是即位之初抄了和珅的家,二是如今保住一个还算清明的江山交给绵宁。朕已经尽力了,也算能有颜面去见祖宗。至于将来如何,就要看绵宁了。可这一辈朕也不是没有遗憾,朕为帝王,所想挽留的一切却都不曾长久,如今已走到尽头,功过是非,就留给后人评说吧。”音落,也不管李总管如何的低哭劝慰,已是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李总管看着皇帝面上仅余的光泽一点点消散,心中悲痛,跪地不起,明白大限将近了。
      嘉庆二十五年春,庆亲王永璘薨,谥曰僖。帝悲,病日重。

      如妃出了寝殿之后,未唤任何一个人随侍,而是自己默默地走了许久。念及这些年来历历在目的旧事,又如另一个如前尘旧梦般,褪去了记忆的颜色。这些重叠的红墙中到底埋葬多少女子的青春岁月爱恨情仇早已不能算清,而她从入宫至今,已二十五年,而这期间的种种纠葛深及血脉已如同重重罪孽都要随她一道入那棺木。她无力再去感叹什么,就如她也无力撼动这既定的结局一般。
      鬓边的白发已是渐渐明显了,或许几日之后,她便不用再费心掩藏了吧。这么多年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总是有一刹的恍惚,总是在想,若是当年没有进宫,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只是假若,都是惘然。
      “娘娘。”身后仿佛是如意过来,低声唤道。
      如妃稍稍一侧眸,便听如意道:“諴贵妃请娘娘往偏殿一趟。”如妃一怔,瞬而戚戚笑开。这一见,应是永诀。

      才至偏殿侧门,已然看到方才踉跄而去的绵宁。如妃略顿了顿,再抬首时神色已能平静。而绵宁却不能,在看到如妃的那一刻,绵宁开口,几乎是压抑的低哑道:“娘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如妃看定绵宁,目光清平,缓缓道:“你也听到了,皇上心意已决。绵宁,算了吧。”
      绵宁却一瞬红了双眼道:“你叫我如何看着她殉葬?!”
      如妃默然良久,似虚无般轻叹:“绵宁,皇上说的那番话是真心希望能为你开眼。这社稷的重托已在你肩上,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何必要与老天作对?”
      绵宁呼吸突地一沉,脸色霎那变作痛苦的苍白。如妃没有再多言一句,随着汐言入了侧门。
      汐言将二人带至偏殿门前,却并没有推开殿门,只是极力稳了声音,回身跪拜道:“如妃娘娘,二阿哥,请在此,将未完的话说完吧。”
      绵宁闻言已是悲痛不能,扯住汐言极尽哀伤道:“她竟连最后一面也不愿相见?!”汐言未动,生生行了一礼道:“二阿哥,您曾说过要勘破,放下,才能自在。娘娘希望您仍旧记得。世间有那么多不完满,二阿哥为何仍旧要强求。”
      绵宁倏地放开汐言,眸中已然暗沉一片。如妃却缓缓靠了门旁,唤一声道:“尔淳,我们来了。”
      静默良久,仿佛时间静止了千年,才从殿内传了一点轻声的叹息,如握不住的流云,从指间散去。终于,是尔淳缓缓开口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逝。今春又看过,何日是归年?娘娘,那江南的梅花是不是全落了?”
      如妃笑容淡淡,已有掩藏不住的悲凉,答一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你若想看,总是常有的。”
      尔淳似低笑了一声,轻如白羽,再开口已是悲切:“人生能有几度春秋?这一辈子,我怕是再难见了。一切都是留不得...”
      如妃一怔,半晌无话。眼中到底涌上泪水,回一句:“你心意已决,我也不知还能劝你什么。我愿放你最后这一次的随心而为,但我请求你,再仔细地想一想。”
      那侧的尔淳不知有了如何的触动,仿佛能听见一声促短的低哑,便听闻道:“尔淳这一生都只为他人棋子,半点不由己。而这一次,尔淳只想为自己拿一次主意,尔淳请娘娘原谅尔淳的任性。”
      如妃怔然良久,仿佛忆起多年岁月中,那个眼眸明媚的女子唇边含笑,一步步踩着荆棘走上来,从小主到贵妃,耗尽血泪,步步惊心,却转眼成烟云。如妃眼中的泪水渐渐消散,抬头的刹那已是释然,缓缓应道:“好,我成全你。”一顿,不再等尔淳答话,便再道:“我仍是那句话,绵愉和衿佩,我必待为亲子。”
      尔淳一顿,转瞬泪落笑开,音色却清绝:“娘娘大恩,来世定衔草还之。”
      如妃再无一语,转身离开。越过绵宁的瞬间,终究开口一句:“她心已死,请二阿哥,放她离开。”音落,仿佛疲惫至极。
      绵宁不答,眼中的哀伤却不能直视,缓缓停住在门旁,尔淳已知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残忍,隔门相见?!”绵宁低声哀戚道,渐渐的,是悲切入骨。
      尔淳仿佛是轻笑,一点点如水纹涟漪,出了红尘束缚,“二阿哥,我本不应再唤你来,但只是为赎一个罪孽,求我良心稍安。”一顿,绵宁心底已是猛地冰凉。只听尔淳再道:“绵宁,多年前我便想告诉你,我还有一个,姐姐。”
      最后一字落下,绵宁忽地稍退半步,暗影罩了全身。尔淳终于能道:“那年饥荒,我随姐姐来京城之后便病倒了,是姐姐整日在外为我乞求医治,所以能与你在道上遇见的,只可能是我的姐姐。后来我与她失散,再见时已是命运弄人,生死相隔。我原以为少年时情谊浅薄,那一眼也不会抵得过时间的能力。只是我万没想到,你竟,情深若此。我在宫中如履薄冰,所以生了恶念要凭借你的情谊周旋。我此生所造罪孽良多,可最对不起的,仍是我的姐姐。”说至此处,尔淳猛地一停,声音中有数重的哽咽,“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姐姐,早已死了...”
      暗影中不能辨清神情,只闻绵宁呼吸一刹沉重。尔淳已再开口道:“姐姐生前我们不能相认,她却愿意以死助我出宫;姐姐死后我知道真相,却仍是狠心利用了你们之间的情谊。所以绵宁,你应该恨我。”
      天地寂灭,这一瞬的时间里过往种种纤毫毕现,却又如同利刃贯穿身心。尔淳气息愈加孱弱,渐渐地不能听辨。仿佛百年流尽,绵宁方才抬头,哀绝的眸中却是情深切切,开口宛若最终的誓言:“这么多年了,我也常问自己,你是否真的已忘却当年?我不甘心却也毫无办法。但你说的不错,当时年少,情谊毕竟浅薄,所以我终于庆幸我能明白,我爱的是你,与一切无关。不论当年的是谁,这些年来,我爱的,只是你,尔淳。”
      宛若天惊,尔淳不禁低呼一声,痛彻不能,缓缓闭上双眼,一字也不能答。人间自是有情痴,岂独伤心是他人。她这一生,注定罪孽深重。终究轻声开口道:“绵宁,无论是我还是姐姐,我们唯一期望的都是,成为你生命中的过客。我们情愿你,将我们永远忘却。
      从未有过泪水的眼角如今缓缓湿润,绵宁的哀伤浸入骨中,开口:“我已不会乞求你的回应,只要你愿意活下去,我便继续履行答应你的誓言,将你忘记,放下一切。只要你愿意活下去...”泪水终于落下,心如剜除。
      半晌无声息,绵宁已痛至极处,唇色都灰白了。尔淳却终于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绵宁,你走吧。不要回头,也不要害怕,我愿你,一生平安。”

      嘉庆二十五年,上驻跸避暑山庄。壬申日,己卯,上不豫,乡夕大渐。宣诏立皇次子智亲王为皇太子。日加戌,上崩於行宫,年六十有一。恭上尊谥曰受天兴运敷化绥猷崇文经武孝恭勤俭端敏英哲睿皇帝,庙号仁宗,葬昌陵。
      后世论曰:仁宗初逢训政,恭谨无违。迨躬莅万几,锄奸登善。削平逋寇,捕治
      海盗,力握要枢,崇俭勤事,辟地移民,皆为治之大原也。诏令数下,谆切求言。
      而吁咈之风,未遽睹焉,是可嘅已。
      ——《清史稿•本纪十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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