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124、情怀渐绝成哀晚

　　重叠的宫殿威严高耸，从阅射门一路通往澹泊敬诚殿为主轴。在晨光薄晓的第一瞬间，李总管带着永璘的伏罪状恭敬地跪在了皇帝的床榻前。
　　皇帝硬是撑起了早已衰败不堪的身子，在见到那封伏罪状的瞬间，终于合目落泪。那些人生中无法挽回的人事即便心中已无亏欠，却总是心中伤得最深的一道伤口，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愈合同释怀了。皇帝抬了抬手，虚弱地问了一句：“最后如何？”
　　李总管忍不得泪水，哭着道：“皇上您放心吧，都按着您的旨意。关外叛军已悉数平复，所捕叛将明日午时皆斩首于西市。庆格大人与莫邪也已控制了江南叛军，待明日酉时在盛京宫中赐死‘庆亲王’的消息一传，叛军群龙无首便可一网打尽。而明日卯时刘老将军会亲自护送王爷出城离开。”
　　皇帝和着的双目似一动，却没有睁开。而神色哀伤不能，尽了所有力气开口：“他，可留了什么话？”
　　李总管一怔，却是哭着道：“皇上恕罪！王爷...王爷未留...任何话语。”
　　皇帝一震，缓缓睁开双眼，幽暗的眸中悲痛而沉沉。半晌，呼吸一重，脸色已是伤极的苍白，一句都不能答。终究，只发出了一声低哑悲痛的叹息。

　　“娘娘，娘娘...”汐言方一能挣脱侍卫的挟持便急切的奔来，一见尔淳便心如针扎一般痛至极处，双膝蓦地跪下俯身在尔淳面前低声哭泣。
　　尔淳猛地似能听见汐言的声音，一震晕眩过后视线清明，垂眸看到果真是汐言，竟一下子不能言语。虚弱地抓住汐言的手，一方染血的丝绢已是掉落。
　　汐言一惊，又是大悲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
　　尔淳虚无地一笑，苍白的唇间有一圈刺目的腥红，尽力道：“没事，别担心。”
　　汐言已是痛哭不已，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尔淳握着汐言的手，孱弱如一缕清风，忍住上涌的血腥，拼尽全力一点点道：“姑姑，告诉我，他是不是，输了。”
　　汐言一震，不能答。只是反握住了尔淳的手，大声痛哭道：“娘娘，您怎么那么傻。王爷，王爷又怎么能那么狠心...娘娘您是至死都不会背叛王爷，连奴婢都能明白的事王爷怎么看不清？！娘娘所为分明是皇上所逼，况且五阿哥和小格格都在皇上手中，娘娘如何能不顾骨肉安危？王爷怎么会不明白？！怎么可以这般绝情绝意？！”
　　微光似在唇角沾染了薄凉的温度，一点点仍是浸入骨中哀伤，尔淳缓缓开口，唤一声：“姑姑，他明白，我不会背叛他，永远都不会。他都明白。”
　　汐言讶然，一股巨痛已是没入心底，似能看得一丝纠葛，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娘娘说王爷都明白，竟是...”
　　尔淳轻挽了一丝笑容，眸中光芒散去，似哀绝地叹息道：“明白又如何？他是那样的追求完美，容不下一丝瑕疵。即便他能猜到我为何这般对他，即便我的背叛有千百个可以解释的原因，也即便他明白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他，他也，不会原谅我了...”
　　“为什么？！”汐言哭着道，又是落泪，“既然王爷能明白娘娘的苦衷，为什么还不肯原谅娘娘，竟还如此绝情？！”
　　尔淳闻言，双唇微动，眼眸便似入了一圈涟漪，开口已是悲凉道：“我所为这一切虽然是被逼却仍是我亲手伤了他，并且伤他至深。他是个决绝的人，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那么，这一切便成了我和他之间的裂痕。就算他日夜对自己说要原谅我，就算他能逼自己当做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但他的心底也早已生了间隙。而终有一日，当他发现他对我的爱有了一丝杂质，决绝如他，必然是宁可将这爱情毁了也不愿再保留有瑕疵的爱。如同这串佛珠，再怎么样，也是断了。”音落，那串红尘从袖中滚落，一地珠玉，满目清绝。
　　汐言怔怔地望着那些玉珠，仿佛已失却了伸手的勇气，那心口的疼几乎致命。尔淳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最后半撑着身子，仿佛即刻便断的呼吸又加了悲伤的重量，缓缓再一次道：“而如今到了这个境地，他若败了，我便真的成了他心中的刺。他不仅不会原谅我，他更不会原谅他自己。到那时，他便会真正的绝情，此生定不愿再见我。若如此，我要怎么办？！当我的爱带给他的不再是平静的喜悦而是不能忘怀的痛苦之时，我们要如何相守？可若是要让我离开他，今生今世永不相见，我又怎么舍得？姑姑，这便是我如今所要面临的抉择。他将相思和爱恋燃成灰烬，便是选择了生离。可我做不到！他已融入血脉，我早已无力将他分离。所以我尽了一切去帮他达成所愿，又曾卑微的期望，佛祖慈悲，能予我们相守之缘。可是如妃说的对，苍生何辜？！所以。姑姑...”尔淳一顿，仿佛能看洪荒尽头，苍白成空，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道：“我和他的缘分，已尽了......”

　　一声尖厉的马蹄长啸在正宫门外响起，两排太监已是匆匆赶出去，接过马缰，纷纷跪拜阻拦道：“二阿哥！二阿哥！您不能进去！皇上并未宣召您！您不能进去啊！”说完一片宫人全都跪地不起。
　　绵宁狠狠一甩衣袂，眼中压抑了倾天的怒火，一眼也不看众人，径直往里闯。从阅射门直接进内殿，闻声而至的李总管已是惊得猛地上前拦道：“二阿哥！二阿哥您缓一缓，您这是做什么？！皇上寝殿岂能擅闯！二阿哥您顾些礼数！”说完，是发了狠扯住了绵宁的衣袂。
　　“放手！”绵宁回身厉声一句道，神色冰寒迫人。
　　“二阿哥！您听奴才一句劝，您就是进去了也没用！圣旨都已拟好，您还要如何？！”李总管也不管什么尊卑了，焦急道。
　　绵宁倏地一定，缓缓回身，也不言语，脸上的怒火仿佛燃烧了整个眼底，深深吸一口气，蓦地，反手大力一推，竟用上了八分的力气。李总管哪里吃得住，当即跌坐一旁。绵宁便转眼不见了踪影。
　　李总管又痛又急，借着来扶的众人之力站起，匆匆道一句：“嘴巴都闭紧了！要是敢在皇上面前透露一个字，本公公让他吃不完兜着走！”说完，在场所有宫人连忙俯首称是。
　　绵宁一推开侧殿的大门，立刻就有嬷嬷和宫女上前阻拦道：“二阿哥！没有皇上圣旨此处不得入内！”
　　绵宁神色未动，重重地推开所有人，才一抬头，汐言已是神色冰冷地站在了面前道：“二阿哥！您太无理了！”
　　绵宁未答一字，仍是满面怒火地要往里闯。汐言一伸手，拦住去路，再一次道：“二阿哥！您请自重！”
　　绵宁闻言一怔，眸中终于浮现一抹戚色，到底缓缓道一句：“姑姑，别拦我，我要见她。”
　　汐言心中一痛，面上却仍是冰冷道：“二阿哥请回，没有皇上圣旨谁都不能见娘娘。您这么做，有违圣意。”
　　绵宁猛然望过来，眼底的哀伤如烈焰直烧入汐言心底。绵宁低吼道：“姑姑，你知道如今已没有人能阻拦我！”
　　汐言一惊，随即沉痛道：“二阿哥既然知道自己即登九五，便更是要守住礼法，您怎么还能这样任性！”
　　“姑姑！”绵宁扬声道，瞬而低沉哀伤，“皇阿玛要她殉葬啊姑姑！这样的要求她怎么能够答应？！绵愉和衿佩她都不管了么？！”
　　“二阿哥！”汐言出声道，话语中终于有了悲戚，再道：“二阿哥，您还要如何？您真是要和皇上一样逼死娘娘才能罢休么？！”
　　绵宁闻言不禁退了半步，神色悲切，许久，到底只能答一句：“我...只是想...保她性命...”我只是想保她性命。那么多年了，他时时看着她，却没有伸手的资格。眼睁睁看着她数次涉险，却不能阻止她。他既答应了她要死心要将她忘记，那他便一定会做到！而他的愿望已经变得很简单，就只是希望她活着，能够和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不要连相见的机会也失去，那么他便知足了。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他知道皇阿玛布局，受皇阿玛密令回京调兵，一转眼已是天翻地覆。他每每惊心于皇阿玛的城府便要替她担心数次，他有多么害怕皇阿玛会在尘埃落定之后将她赐死。而在他接到她以‘皇后’名义亲笔写下要他即位的圣旨之后，他心中便是重重一顿，巨大的悲伤碎在了血脉中。他只来得及喊人备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全力赶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为的不过也只是那微薄的愿望：我只是想保她性命......
　　“二阿哥...”汐言再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微微有了哽咽道：“娘娘的心已死了...现在只剩了煎熬。二阿哥不是那系铃之人，如何能解这宿世情仇？不若您去找如妃娘娘一道，带着五阿哥和小格格也一起过来。兴许，娘娘还能听入一些。奴婢，奴婢也是使尽了所有办法...”
　　绵宁听闻，悲沉了神色良久，终于道；“好，我这就去！姑姑千万等我回来！”
　　音落，绵宁也没有丝毫耽搁，直接去了如妃宫中。

　　暮光的余韵擦过天际一线，沉沉的夕阳在苍穹的尽头缓缓退出。尔淳虚空握了什么，待近了才知是一方皇后印玺。面前不再是厚重的帘帐，尔淳命汐言换了轻纱薄帘，隔着隐约的人影，听着阶下众位大臣的低声争执。
　　暮色已渐渐沉了，大臣们仍旧没有停下言语，低而急的语调在空旷的殿上来回拉扯。尔淳并没有那样多的力气去支撑她听得大臣们商量出结果，便努力地开口问一声：“诸位大人还有何事未能定下？”
　　几位大臣闻言话音一顿，脸上皆出现了尴尬之色。推搡良久，才有一位老态龙钟的大人上前禀报道：“回贵妃娘娘。按皇上的圣旨所有身后事宜皆商量好了，只一事，还请贵妃娘娘示下。”说完郑重地叩头三拜。
　　尔淳心口的腥甜丝毫未散，却仍是忍着不适道：“还请老大人言明。”
　　那老大臣迟疑半晌，才敢开口道：“就是...贵妃娘娘的...谥号...”说完俯下身子，屏息凝神。
　　尔淳一愣，并无听出别样来，只是在一瞬之后才恍然般明白那是在询问她殉葬之事。只是心口的热度已散，什么伤痛都入不了已死的心了。于是，便能平淡地开口：“就用皇上定的吧。”
　　那老大臣连忙道：“是是是，老臣明白了，仍是称‘孝諴裕皇后’。”
　　暮色终于散尽，黑夜再一次笼罩天地，尔淳顺着眼中落下的最后一束光亮，声音清绝道：“不，本宫德行不足，实无脸面享‘皇后’尊号。就定‘和裕皇贵妃’便好。”
　　阶下所有大臣一愣，皆跪下重重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