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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此恨不关风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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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天际擦亮,便有数名宫人轻无声息地捧了梳洗物什入了内殿。推门的瞬间,打头的几个嬷嬷脚下忽地一软。那青白的天光朦胧寒凉,落在了尔淳裙裾,月白底刺金丝团花的内衫似也沉了青灰,尔淳一张雪白的脸露了一侧,在暗影里凄厉而诡异。两颊已瘦成尖利的线条,神色是刀刻一般的冰冷。几名嬷嬷堪堪站,深深呼吸之下才能屈膝朝尔淳行礼道:“贵妃娘娘。皇上唤您过去。”
尔淳如未听闻,一动不动。嬷嬷们似料到如此,也不再多话,拿过物什便与尔淳梳洗。一袭深紫玄色压金丝花纹的翟衣,展开有锦云凤凰的刺绣,精工细作,一点点勾勒了贵妃的尊贵。珠钗佩环无一不选用了高贵的足金鸾凤样式,并上八宝簪花,又上了描金的宫妆,镜中红颜竟渐渐贵气得让人不能直视。
嬷嬷们小心地扶起尔淳,又仔细地整理了衣摆的褶子,最后终于跪下,恭敬地送尔淳往皇帝寝殿中去。
“贵妃娘娘。”方一踏入,便是晓月领着一众宫人跪迎在门口,恭顺地仿佛就等着尔淳到来。
尔淳不发一语,连神色也如水平静。身旁的嬷嬷自然明白,连忙将尔淳交给了行过来的晓月,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
晓月目光端平,看着尔淳缓缓道一句:“皇上请娘娘入内寝说话。”垂眸的瞬间,心中也不禁难忍悲哀。
尔淳安静地由着晓月牵着进了内寝。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面黄花梨的木雕屏风,隔断了视线,却能清晰的听到那头的谈话。
“皇上,您好好吃药,放宽心。天下都道您是万岁,您又怎么能有负天下呢?”珠玉般的声音响起,一听便能知是谁。
又是一阵咳嗽稍停,皇帝话音中似压抑了病痛,“你放着吧,朕的身体朕自己明白。哪朝的皇上你们不在歌颂万岁,可又有几个能真的万岁?”
“皇上!”晓云着急地唤了一声。
“放着,本宫来。”忽地一声转出屏风,尔淳沙哑却坚定的嗓音响起,整整一日之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晓云一见是尔淳,面上即刻有了一丝异样。晓月却一直在示意,晓云只能起身行礼道:“贵妃娘娘吉祥。”
尔淳径直越过晓云,端了白玉药碗坐了床边,一声免礼也未出口。皇帝见状仿佛是沉了墨色在眼中,只略抬了抬手,晓月便明白地扯了晓云退下了。
尔淳舀一勺汤药,吹凉,送至皇帝唇边,如砂纸磨砺的嗓音道:“皇上,吃药。”
皇帝深深看定尔淳,并未张口。两人僵持许久,到底是皇帝推开了药碗开口道:“何必勉强自己。不过一个昼夜,你已心痛成这样?”
尔淳停止动作,忽地一笑,仍有夺人呼吸的绝色,却也哀伤入骨,缓缓道:“这不就是皇上想让尔淳做的么?留在您身边,好好地,当您的棋子。尔淳没有其他本领,做人棋子却是自小就极熟悉的。”
“够了!”皇帝怒骂一声,一丝病态的红色染上面庞,不觉又是一阵咳嗽。稍能停顿之后,方才沉痛道:“尔淳,你怎么还不知错!”
尔淳轻声将药碗搁了一边,转头定定答一句:“尔淳何错之有?”
“大胆!”皇帝猛地喊道,忍着痛苦向着尔淳道:“助贼子密谋夺位!仅此一条你罪无可赦!”
尔淳却是极平静,缓缓再道:“皇上既已将尔淳定罪,尔淳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干系。”
“你!”皇帝一口怒气堵在了心口,猛地低头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能平息。抬头,眼中的怒火竟缓缓沉淀成悲伤,看定尔淳开口道:“这些年,朕对你不薄。朕给你荣华富贵恩宠不断,你却回报给朕什么。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叫朕怎能不寒心!”
尔淳却笑得凄迷,薄唇轻启,一句道:“泼天富贵恩荣尊宠,这些都不是尔淳想要的。尔淳想要的,皇上您给不起,尔淳只有自己去争。”
皇帝猛地抬手,一指尔淳,帝王的怒气灼烧如烈火,恨道:“住口!你们背着朕做出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来,你们还有没有羞耻之心!你们将朕置于何地?!”
尔淳蓦地抬头,目光凄厉,死死盯住皇帝,突地悲凉了语调:“皇上的手段尔淳原先不知,但看到皇后娘娘的结局,尔淳才能悔悟到底什么叫帝王术!皇上怕是早就知道一切,却能不动声色这么久,尔淳输给您,心服口服。”
皇帝闻言,脸色青白交错,许久才能缓缓道一句:“你认输,可他还没有。都是朕最亲的人,竟也毫不留情的背叛朕!”
尔淳凄凄笑出声来,良久开口一句:“尔淳是输了,可他并不见得!皇上能容我们这么久,必是想待最后一网打尽。可是又岂会那么容易?!”
皇帝不理她言语中的挑衅,自是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带了不能明辨的悲伤:“朕能容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甚至能容你们之事,并不是为了要置他于死地!朕一直在给他机会,希望他能醒悟。可是你们还是如皇后一般,叫朕失望透顶!”
尔淳却嘶哑道:“棋未下完,皇上的招数却是越来越感人了。可我却信他,他必不会叫我失望!”
皇帝怒极,一瞬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洒在金丝盘龙的衣袂之上,沉出一片青色。皇帝大怒道:“好!好!好!既是如此,朕也不会再顾虑什么情谊!”音落剧烈的咳嗽袭来,皇帝痛苦地半曲着身子,却是强撑着掷出一道圣旨。
尔淳眼皮猛地一跳,视线似是刹那冰凉,一眼便能看到其上:“帝崩,遗命諴贵妃刘佳氏殉葬;追封‘大清国孝諴裕皇后’。”明黄底上玄墨的字迹清晰分明,尔淳带着刹那苍白的神色却仍旧笑了出来,寒凉如月,道:“不过是殉葬而已。鹿死谁手还亦未知晓。”
皇帝不易平下喘息,闻言又是一瞬怒极攻心,开口却是沉痛道:“尔淳,你真是无可救药!”
尔淳半侧的面庞宛若染过一丝遥远给光亮,一字一顿道:“皇上说的是。尔淳早已病入膏肓。”这深及血脉的爱恋,在最初已入骨噬心。
皇帝却沉下了怒气,神色一点点冰寒冷酷,缓缓又道:“好。那朕也不为难你。朕的病已是药石无能,朕能感到大限将近。只要你以‘皇后’之名亲手写下迎立绵宁即位的懿旨,并即刻招绵宁到此。朕便放过绵愉同衿佩。”
尔淳闻言瞬间全身血液似倏地冻结成冰,面上已无丝毫血色,双唇张合,却颤抖着不能成调。
皇帝再一次冷冷道:“他们到底是谁的孩子,你应该知晓。朕已是仁至义尽。”
尔淳感到一阵刺目的白光,忽地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息,心痛得难以自持。一旁的案上空白的明黄圣旨已经展开,笔墨皆备。尔淳尽全力稳住浑身的颤抖,良久,一点一点吐出一句道:“如今尔淳已算死人,皇上可否告知尔淳,最后一步棋,是什么?”
音落良久,满室寂然无丝毫声息,皇帝似沉沉隐入了巨大的暗影中,开口的话音却如最后的利剑,断了尔淳的呼吸。
“莫邪。”皇帝毫无温度地说出这个名字道。
刹那,天地在尔淳面前都似扭曲了,尔淳忍着凌迟一般的剧痛,低声却不知问谁;“为什么......”
话未完皇帝已是接口道:“莫邪本为朕贴身暗卫,自出生便被严格训练。派到永璘身边时虽只九岁,但已受训三年了。”
尔淳合了双目,万念俱灰时反而能得一丝的平静。不再出一声,抬笔,在那明黄的绢布上写下第一个字。
墨迹点落的瞬间,腕间珠玉霎那断开,一串‘红尘’断了红尘。
黑夜仿佛是极致的深渊,吞噬了须弥洪荒。
那亲兵跪伏在地,犹如融入了黑夜,冰凉而寒冷。四周静到了极致,却能一声一声,听闻一个冰冷的呼吸,如刺骨的银针,一点一点扎进血脉,撕扯血脉。
一封青皮蓝折,边角竟系了从不曾有过的玄色缎带,仿佛黑夜里最窒息的存在。而一旁的案上,刺目的宣纸上清楚地写着“帝体安”三个字,最熟悉的字体,一点沉郁的清冷香气似乎还残留在上,不再是以往的安慰,已仿佛凌迟着身心。
黑夜中看不清永璘的神色,他大半个身子都裹入了夜色中。唯一的一丝月华落在他青白的上,一道蜿蜒的殷红从覆掌下滴落。
满室狼籍,物什皆无一件完好。散落的碎片上许多沾了腥红的血迹,在月光下如开出冰冷的曼珠沙华。
那名亲兵实在是忍不得这样的煎熬,蜷曲的身体似想往后退半步。谁知一动的瞬间,永璘已是缓缓出声。
那亲兵一怔,赶紧细细去听,怕是永璘的吩咐。谁知那冰寒至极的声音只单单重复着一个名称,一字一顿,有刻入骨中的狠厉。
“孝,諴,裕,皇,后......”永璘一点一点似用利刃沾在心口一刀一刀的划下般,凄厉狠绝。
染血的指尖划开那本青皮蓝折,停在‘孝諴裕皇后’这几个字上,来回的,似尽了今生情谊一般的摩挲。口中低喃如情人耳语,指尖下也是极尽温柔缱绻。可那亲兵却生生忍住了惊恐的喊叫。
月色下的永璘,哪里还有半分人色,分明已是地狱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