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120、人生自是有情痴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李总管并数名宫人在身后急急追赶着，口中连声高呼。
　　尔淳权当未闻，依旧全力向那寝殿跑去，鬓边的佩环珠钗晃出凌乱的响声，心脏似要跳出了嗓子。忽地，脚下一个踉跄，似是被裙裾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身后即刻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李总管几乎是恳求道：“贵妃娘娘您仔细别摔着！您停一停啊贵妃娘娘！”
　　尔淳不顾不理，猛地推开了寝殿大门。一霎那，阳光泼下，一片刺目的光芒划破了浓重的药气。尔淳的气息纷乱，胸腔疼得似要裂开，却仍就尽了全力一般重重朝着榻上的明黄身影跪了下来。
　　“皇上！尔淳求您，放过两个孩子！”声声泣血，嘶哑的嗓子扯出了残破的音节。
　　座上皇帝一怔，良久未答，只有微风吹动了金丝刺九龙纹的衣袂。殿外李总管和一众宫人已是赶到，李总管也是急喘，却连忙叩头道：“皇上恕罪！奴才没有能拦住贵妃。”
　　半晌，阴影中的皇帝才好似稍抬了手，沉沉道一句：“全都退下。”李总管得令，心底咯噔一声，却不得不俯身恭敬应下，带着宫人退出了殿外。
　　尔淳俯身在地，一动未动。从座上看去，消瘦的脊背在锦服下隆起一个突兀的线条。皇帝似顿了顿，才缓缓道一句：“你这是在闹什么，绵愉同衿佩乃是朕的皇儿，说什么放不放过。”
　　尔淳不起，双肩剧烈的颤抖，口中堪堪说道：“千错万错都是尔淳一个人的错。尔淳万死难辞其咎！皇上要怎样处置尔淳而行，只是求皇上，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饶过两个孩子，他们，是无辜！”
　　皇帝良久不答，却仿佛起身走下了高台。一步一步，最终站定在尔淳面前，淡淡地开口：“太医说你思虑过重，身子很是虚弱。你瞧你这几天又瘦了不少，还竟有了这样荒谬的想法。你已为贵妃，可起来说话。”
　　尔淳却重重地叩头，心中已焦急万分，开口道：“求皇上放过两个孩子！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
　　周遭的空气似一刹降至寒凉，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尔淳渐渐腥红的额头，似无喜怒地开口一句：“諴贵妃，朕也有限度。朕叫你起来说话。”
　　音落，尔淳停了叩头，却依旧深深地匍匐在地，温热的血液渗出额头。终于缓缓，吃力地撑起身子，站起。
　　皇帝望着她苍白脸上刺目的猩红，连同她眸中交错的光亮还透着一股不能直视的绝望。皇帝终究没有伸手替她拂去血水。只是平静道：“朕不过是思念两个孩子，才命人将他们接来。你这般动静实在有失体统。”
　　尔淳闻言已戚然一笑，红白的面庞愈发的诡异，嘶哑着声道：“皇上不要再骗尔淳。若仅仅是接来为何不允尔淳去探视？”
　　皇帝淡声道一句：“你身子不好，两个孩子闹腾怕扰了你。”
　　尔淳死死忍住了泪水，更是恳求道：“两个孩子同汐言也亲，那么皇上可否让汐言代臣妾前去探视？”
　　皇帝不为所动道：“朕刚刚办了内务府，后宫诸事繁杂；你也刚为贵妃，身子又不好，这些杂事由汐言与李德荃打理朕可放心。”
　　尔淳心中巨痛，刹那似无法呼吸般，张了口，泪水已是滚滚而下。踉跄着退了数步，又一次重重地跪下道：“皇上！可怜天下父母心，尔淳愿承担一切罪责！只求您让尔淳见一见孩子，皇上！求您！”音落再一次磕头不起。
　　皇帝似轻叹了一声，终于伸手扶住尔淳，望进她眼中道：“你是他们的额娘，朕怎么会不让你见他们？你若是想见，三日之后朕将在澹泊敬诚殿册封绵愉为多落惠郡王，到时你这个做额娘的，必是要在殿上的，那时，你不就能见到了？”
　　尔淳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看到皇帝眸中映出自己惊恐的神色，更是惨白了脸色，双唇颤抖得不能道一字。挣开了皇帝的手，虚弱地跌坐在地，半晌，几乎不能成调地开口：“皇上，您要如何，才肯放过孩子？”
　　皇帝似感到了尔淳的惧怕，眼中的阴历却愈发沉厚，半晌，才轻声道一句：“朕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有些错犯不得，一旦犯了，便绝不能饶恕！”
　　尔淳似雷击一般重重一颤，已不能抬头，死死地咬住嘴唇，腥甜的鲜血刹那氤氲出来。她今日才知，这帝王之术。他能暗中探知皇后一切所为，又按兵不动忍得皇后数十年方才一网打尽，又怎么会放过她和永璘？帝王一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什么夫妻情谊、手足之情，统统都可以斩断，绝不留一丝情面！如此想来，皇后竟是幸运，还能得留性命。若是她，怕是连留个全尸也不能。念及此，尔淳凄然一笑，冰冷的双手按住心脏，缓缓道：“皇上想要尔淳如何？”她现今唯有稳住皇帝，想尽办法将消息传给永璘，只盼他，能成事。
　　皇帝闻言终于是牵了一丝微笑，寒意却仍满眼底，开口道：“你总是聪慧的。朕只想让你传一个消息：“朕体安。”
　　尔淳眼前仿佛望尽苍凉，再无力挣扎，只能缓缓收紧心口的手，泪如断珠。

　　天色已渐渐晚了，暮光从窗外漏下一片晕黄，尔淳单着了一件常服，是月白底金丝绣鸾凤和鸣的吉祥纹样，裙摆并五彩锦云；因染了暮天的昏黄让本是极光彩的一件衣裳不见一点光泽。尔淳静静地坐了案旁，大半日几乎未动半分。李总管入内瞧了数次，皆是小心地赔着笑脸劝慰，奈何尔淳心如止水，连茶也不肯喝一口。待到夜半，也不肯睡去。李总管实在是急了，请了圣旨，便也敢叫几个嬷嬷入内硬是伺候了尔淳就寝。
　　锦帐帘子放下的瞬间，尔淳忽地坐起，吓了几个嬷嬷一跳，只见尔淳目光毫无焦距，却是极坚定地出了一声：“本宫要见如妃！”
　　几个嬷嬷连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恕罪！现下已是深夜，再唤如妃娘娘过来是否不妥？况且李总管交代了，要奴婢好好伺候贵妃娘娘就寝，奴婢们担不起这个罪啊！”
　　尔淳转过半侧苍白的脸颊，沉默良久，眸中忽地有一刹冷光，阴寒如月，定定道一句：“你去和他说，本宫明日一早一定要见得如妃！”
　　几个嬷嬷刹时俯身应承，任谁也不敢再望那双眼睛一眼。
　　李总管得了消息，也是不敢耽搁，赶了一早入内与皇帝禀告。皇帝沉沉地靠在榻上，不能断的咳嗽声从喉中溢出，右手半曲抵在口边。听过李总管的回话，眸色略沉了沉，良久之后还是摆了摆手道：“她要见便让她见吧，如妃与她，不一样。”
　　李总管应下，看着太医又伺候着皇帝服了汤药，这才往如妃宫中去。
　　身后的房门被缓缓推开，佩环轻摇和着一股淡淡的苏合香漫起在空气中。尔淳倏地回过身，看见果真是如妃，一时心口竟仿佛回转了一口生气。
　　如妃让众人退下，面上神情未改，那眉目间以往的妩媚和厉色已淡得几乎不见踪迹。“你又在折腾自己。”开口一句，如妃看定尔淳。
　　尔淳怔怔地看着如妃，几步走近，眼底终于有一丝裂痕。如妃只觉臂上猛地一阵巨痛，竟是尔淳狠狠地抓住，力气之大，仿佛尽了全力。
　　“娘娘，帮帮我，帮帮我！给王爷传一个消息，皇上已知他的计划，扣我同孩子为质。让他，千万小心！”尔淳蓦地一声唤道，语调低沉沙哑，却有如烈焰般的温度。
　　如妃一震，眼中一瞬是大惊与不能相信，目光定定锁住尔淳，不知是带了怎样的情绪，开口道：“竟是真的。他竟真是要反了...”这些日子来皇帝反常的举动令她已是有几分猜疑，竟不想，真是如此。
　　尔淳已顾不得向如妃解释，只单单哭着，用尽全力地反复低喃：“如妃娘娘，帮帮我，帮我把消息传给他。皇上怕是一早已防着他，让他一定小心。我如今被皇上软禁在此，皇上让我传的消息都是假的，让他不要信！我唯有拜托娘娘，求娘娘告诉他，赶紧告诉他...”
　　如妃未答，尔淳却几乎是嚎啕大哭。半晌，如妃拉起尔淳，缓缓开口：“你明知这是徒劳。皇上既然肯准本宫来见你，又怎么会想不到你会要本宫替你传消息？怕是本宫尚未出得这个门，皇上的禁军已候在外了。”
　　尔淳俯身恸哭，双肩剧烈的抽动，气息不稳，泪水却沿着愈加苍白的脸颊流下。死死地抓着如妃，嘶哑道：“不！娘娘您一定有办法，只要您愿意帮我！娘娘，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不能看着他就这样输掉，我不能！”
　　如妃忍着巨痛，目光却是平淡，口中第一次如此绝然：“可我不能帮你，尔淳，你明知道我不会帮你。”
　　一句话仿佛一柄利剑，瞬间没入尔淳心底。尔淳几乎能感到麻木的心脏又一次痛彻，猛地放开如妃，虚浮地退了数步。终于狠狠哭道：“皇上拿绵愉和衿佩要挟我，我怎么能置两个孩子不顾？！可是永璘，他隐忍了这么多年，皆为了这一天！为此他付出了多少代价，他用尽了他所有的一切来赌这一局！我又怎么能看着他输？！娘娘，我求求您了！我求您...”话音未完，尔淳眼前已一阵猛烈的晕眩，脸上刹时毫无人色。
　　“尔淳！”如妃到底是不忍，几步上前扶住尔淳，让她靠着锦塌坐下。如妃握住的手腕下几乎探不出脉搏的跳动。如妃不觉沉痛道：“尔淳！妄你千般聪慧，又怎能愚昧至此！永璘他这是在做什么？！他这是在谋反！是大逆不道的死罪！不仅皇上不能放过他，老天爷也不能！他平日里已是享尽泼天富贵；暗中的势力能在朝堂一手遮天；甚至在后宫...他也有你！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还要什么？！非要那皇位不可么？！他怎么不替你想想？！这件事情无论成不成功，你都会是被他牺牲的人！尔淳，你怎么能这么盲目！”
　　尔淳连连摇头，落泪不止，抓着如妃的衣袂伤心欲绝，“娘娘您不明白，他这一辈子活着就为了这一天，这是他活下去的支撑，我怎么能斩断他生命的支撑，这是在要他性命啊！”
　　“那难道谋反就不会死么？！尔淳！你自小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三纲五常你也背过，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出来？！”如妃扶住尔淳双肩悲痛的反驳道。
　　“我没有办法，娘娘！我爱他！我爱他！我从小就被义父当做棋子培养，身边永远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亲情不知爱情！而我这一生所得那么一点薄凉的温暖皆来自于他，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是他给了我在这宫里活下去的勇气！我只是一个很平凡很短浅的女子，天下大事我不要关心，也不想计较！我只要我爱的人好好的，我愿用我的一切助他达成心愿，不论对错与否，我爱他，我只要他好好的......娘娘您明白么？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如妃只觉音落的瞬间有入骨之伤，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明白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后宫女子一世的悲哀莫过于此。所以才会为了那一点开在生命中的光亮如此拼尽全力不问对错。她当年自愿松开孔武的手为的也不过是不让他为难，让他能好好的，出宫平安过一辈子......
　　如妃合目留下泪水，也不忍看她受这样的煎熬。但如妃仍旧只能痛彻地开口：“我明白......”微顿，却是颤声道：“可是如此又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地？永璘所为天理难容！尔淳，我，帮不了你。”音落，猛地转身，决绝地离开。
　　尔淳看着如妃没有一丝犹豫的背影，早已哭干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