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118、自古薄幸是君王

　　“这是朕今日方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当中所说朕原不信。但今夜所见，皇后你步步紧逼，不依不饶，实在让朕不得不信！皇后，你叫朕失望透顶！”说完，狠狠地一抛奏折，长长的帛书铺开在半空，大半落了地上。
　　皇后目及数行后已变了神情，脸上苍白如鬼魅，几乎没有了人色，唯独直立的背脊，骄傲地维持着皇后的尊严。秋意却不能稳下颤抖的双手，深深匍匐在地，静无声息。
　　尔淳终于抬头，目光有了一刹的光辉，如同天幕下寒凉的月色，碎冰一般。皇帝似不愿再看一眼皇后，深深合了双眼。半晌，才缓缓道：“你为置諴妃于死地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恩嫔所为一切皆受你指使，你如何能有这般歹毒的心肠！你怎么成了这样？”皇帝微停，似有巨大的悲伤涌上了眼中，目光沉痛道：“那年朕初见你，还是在皇子府中。你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躲在你阿玛身后不肯见人。朕其实很喜欢你，不然也不会在知道皇阿玛欲将你许给朕之后那般高兴。你那时单纯如一泓清泉，朕为此从未亏待过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将你看重。可是朕不明白，为何立你为后之后你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你为皇后本应该好好治理后宫为后宫典范，可你却处处用尽心机谋害嫔妃甚至是朕的龙裔！你以为你做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你可以在天下人面前扮你的慈悲心怀，可你骗不了朕！你做的那些事朕都一清二楚！”
　　皇后猛地一颤，抬头一瞬的惊讶过后眼中悲怒交加。皇帝却早已背过身去，空留了一个决绝的背影，只是再道：“更不可原谅的是你的家族！自古外戚干政国之必亡，朕却仍旧给了你的家族高官厚禄！可是你们又回报给朕什么？！贪污，腐败，甚至谋反！朕知道你们暗中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朕还是愿意给你们机会，一次又一次！但恭阿拉一事是你们逼着朕不得不下手不得不除去嫡系！原本朕以为至此之后你们会收敛，可到底是朕太相信你们！朝中因你们的亏空有增无减，竟有几千万两之多！你们侵吞国库便也罢了，可你们竟然还贩卖鸦片，致使江南漕运竟成了运鸦片的捷径！这是卖国辱民的行径，你们摸一摸，良心何在？！”
　　皇后忍着心口翻涌的血腥，指甲尽断在掌。皇帝却阴沉地说了一句道：“还有内务府。
　　内务府交你掌管，其中江南的赃款你的家族收了多少你心中有数！更罪不可恕的是你们还敢贪污军饷军需！那是为朕保家卫国，马革裹尸的将士啊！你们竟敢将他们过冬的军饷军需私吞！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帝几乎是吼了出来，周身漫出的帝王气势如千斤压在了众人身上。
　　“就凭这两条罪状，你们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惜！”最后一句，皇帝沉痛异常。又接过李总管递来的两本奏折道：“你们的罪行徐御史在这里列得清清楚楚，证据更是确凿！而朕之所以隐忍不发，是想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朕要看看你们的心究竟有多黑，肯不肯吐出十万将士的军饷！可是朕依旧是失望！朕给了你们太多的机会，你们却仍不知悔改！那朕还留你们何用？！”音落，众人皆惊。李总管头一个跪下道：“皇上！皇上，请三思啊！”说完，是身后一众人皆跪下了。
　　良久，帐中静似窒息。皇后却笑得凄凉，戚声道：“皇上所言，臣妾无话可说。可皇上既是一早知道为何直至现在才说，难道仅仅是因为臣妾下决心动了諴妃？！”
　　“娘娘！”“住口！”两声同时响起，秋意重重磕头道：“皇上息怒！皇后娘娘怒极攻心，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啊！”
　　皇帝怒极而冷冷道：“朕步步忍让你，你还不知道回头，竟敢揣测朕的用心！皇后，你真要朕株你九族？！”
　　“九族？！呵！”皇后闻言霎时赤红了双目，如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用力推开了秋意，踉跄着站起，神情凄厉，“本宫还有什么九族？皇上不是已经将嫡系赶尽杀绝了吗？本宫早已是孤身一人，死又何惧？！只是皇上你如此袒护諴妃，当真是绝情绝义！”
　　“娘娘！娘娘您快别说了！您和皇上认个错吧！娘娘！”秋意跪走过来，扯住皇后衣袂泣不成声。
　　皇帝目光森寒，仿佛真正绝了情谊，“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你也不配再掌皇后凤印！朕不废你，因为你是蕴如选中的皇后。可朕也不会原谅你和你的家族！朕会留你性命保你后位，但要将你族人悉数治罪发配边疆！朕也不想再在有生之年看到你！来人！将皇后凤印收缴，拉下去不要让朕再见到她！”
　　说完却是满室寂静，侍卫皆跪住不敢妄动。皇后眼前一黑，险些晕死！入骨的痛意侵蚀了理智，皇后刹那如人间厉鬼绝了生气。
　　“自古薄幸是君王！数十年的夫妻都是笑话...都是笑话...”皇后忽地说道，话音凄凉悲切。望住皇帝一瞬不瞬，似熬干了泪水，“皇上口口声声说将我看重，可实情是什么？皇上你不肯饶恕我的家族，也不曾有一日将我放在心上！”如同留下血泪，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将心底尘封的话语说出，皇后看着皇帝，神情一瞬绝望哀切，开口却是奇异的温柔：“皇上，你与姐姐年少夫妻情深似海，因我是侧妃，故我争不得；你留恋年轻佳丽不愿留宿我宫中，因我是贵妃，故我怨不得；而姐姐临死前让我接过凤印替她管束后宫照看好你，因我爱你，故我不愿拒绝。可我知道你从没有一日真正喜欢过我，你对我留情只是因为我稍能解你忧愁，而这数十年来我也早已死心不敢奢望。我唯一剩的，也只有这个冰冷的皇后凤冠！所以我恪守着为你的妻，不怒不怨地为这皇后！但我不能甘心！是我陪了你数十年！是我从第一眼便爱上你！却凭什么得不到你的一丝爱情？！如妃、諴妃！她们哪一点配得你的疼惜？！我是你的妻子，是死后唯一可以堂堂正正与你合寝的正宫皇后！在这个宫里，只有我把你当做丈夫，只有我是真心爱你，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永琰，你怎么能这么绝情薄幸？！”
　　皇后声声泣血，不能自抑，几乎是癫狂地道：“你当我生来就是这样狠毒的么？！你当我第一次下手之时不怕么？我是那样恐惧，以至于数十年来头风缠身，好似熬成了行尸走肉！可我是因为爱你，这爱支撑了我在这吃人的后宫中活下去！我只是因为爱你，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声音渐渐低泣，皇后却始终不肯低头，直面锁死皇帝的目光。
　　皇帝也不再避闪，任皇后入骨的爱恋燃烧成灰。终于开口，竟是半分也未动容，“还不动手？！”
　　侍卫闻言已不敢再抗旨，只能起身欲驾住皇后。皇后已失了所有生气，残破的笑容凄厉悲哀，却死死站住不让任何人触碰。拼尽全力行了大礼，仍是皇后的语调，“臣妾遵旨。臣妾祝吾皇福寿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抬头，面上已如死人般的灰白。不再多言一字，转身决然地走出了大帐。
　　身后，尔淳缓缓俯在恩嫔尸身之上，终于合目，留下泪水。
　　皇帝似一夜苍老了十岁，再无力开口，抬了抬手，李总管已是抹着眼泪上前同尔淳行了大礼道：“娘娘，皇上口谕，正式封您为贵妃，代掌凤印，暂行皇后之职”说完，恭敬地递上了方才收缴的凤印。
　　尔淳未接，低声的哭泣渐渐变为恸哭，一声声都似剜心之痛。皇后名存实废，斗了这么多年终于为胜。可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月眠死、墨兰亡，皇后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费尽心机斗个你死我活得到的又是什么？后宫吞噬了多少性命，又有几个人的手是真正干净？帝王薄情若此，谁能奢望平安长久。
　　皇帝也不管尔淳是否受下，只是让李总管将凤印放在了尔淳身边，便吩咐了起驾。李总管搀扶着皇帝最后在帐外上辇，只见皇帝脸色一白，仿佛再压不住的悲伤冲破了冰封的面具，晕倒之时只来得及道一句：“不要让他人知道。”

　　尔淳抱着恩嫔凉透了的尸身放声痛哭，长久地似徒劳想将心底悲凉哭尽，却到底用尽了所有力气也不能。锦缎擦过寒风的碎声响起，金丝纳百朵芍药的裙裾停在尔淳身边。一丝晨曦的光线终于能从帐外透入，明亮地晃过如妃痛极的眼中。
　　“呵，当真是笑话。帝后唯一一次的剖心互诉竟是永诀。”如妃笑容戚戚，缓缓俯身转过了尔淳面庞。
　　素手拭去冷泪，如妃悲凉道：“尔淳，你也看到了皇后的愚昧。天家之中怎能有真情？怎能提‘爱’这个字？”
　　一顿，又似加重了手上力道，几乎在尔淳颊边留下红痕。如妃带着痛彻的哀伤狠狠道：“我们不配！我们不配提‘爱’！你明白吗尔淳，你明白么？”尾音渐渐低落，如妃不知说的是谁。泪水如决堤一般冲出眼眶，如妃终于在入宫十数年后，再一次，痛哭在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