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109、坠素翻红各自伤

　　沿路夜色沉如泼墨，四面隔墙冰冷肃杀，坚硬如直线排布延伸至尽头黑暗。两个身影被迷茫般晃过的月光印在青石板上，却悄无声息的前行。缁色的斗篷从头罩下，不露出一点痕迹。唯有身前的一星烛光，照亮不足一步的道路。再转过最后一道弯，地上的影子终于停下。
　　一闪幽暗的小门悄悄打开，一名神色谨慎的小太监见了来人，先微微行过礼，便即刻让出了狭小，却足够一个人通过的道路。从外头往里瞧，漆黑如墨，原本在前的人却仍是低头吹灭了烛火。
　　阴森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甚至还带了一股淡淡的血腥。不觉让行在最后的一人皱紧了双眉，抿下唇角，咬牙踏进监牢。
　　沉重的铁链发出腐朽的呻吟，一串掉落在地，那领头的小太监再施一礼便转身离去。先头的一人推开牢门，恭敬请了身后一人入内。
　　“我知道你必会来看我。”牢房内阴沉的光线不辨神情，恩嫔却笃定的开口一句，神色已是淡然了。
　　“那便请你告诉我，就是是怎么一回事？”冷泉般的声音滑出，解去斗篷，尔淳看定恩嫔，大病初愈的身体只是勉力支撑，在幽暗的烛光下更显虚弱。
　　恩嫔似低笑了一声，语调中有不能抑制的嘲讽，“你以为我想与你玉石俱焚？”微顿，猛地扬声一句，“我不想死！”
　　散发着霉味的房间湿气极重，恩嫔就坐在一张简陋的床沿边，冷冷地看着尔淳。“我也不愿你死。我不需要害你。”尔淳缓缓道，神色莫变。
　　恩嫔抬头，目光犹如碎冰，又道：“我根本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将那药缝进我的衣服中。那时你将东西给我之后我便将一切痕迹都消去了。我自始至终没有碰过云梦！”
　　“我信你。”尔淳极快的回了一句。一停，又开口，“你可有怀疑的人？”
　　恩嫔目光忽地一定，尖锐地回道：“我行事的手段与你同出一门，如要找出其中破绽来陷害我，你说我该怀疑谁？”
　　尔淳闻言蓦地一怔，唇角的笑容愈发刺目而悲凉，竟忍不住长久的痛心，“你怀疑我？”
　　恩嫔静默良久，却又似淡了语气，“不。你不会。这事是你一手促成，我死了，你必定会受牵连。你这么精明的心性，不会自寻死路。”
　　尔淳渐渐也是淡漠了语气，“我若不信你，也不会让你去做这事。既是如此，我们便是栓在了一起，你出事，非我所愿。但你说的不错，你我两方相争已久，外人看来我们绝不会联手，如不是了解你我的人，也不会这般陷害你。”
　　恩嫔听闻便笑了，幽幽道：“你既看得透彻，又为何不愿承认。皇后同如妃必不可能做，园子里的其他嫔妃从不敢插手我们之争。下手的又只会是熟悉你我的，你身边也唯剩下一人而已。尔淳，你与我怀疑的本就一样。”
　　“她不会。”尔淳也是即刻答了，一如方才的笃信。良久，才对上恩嫔冰冷的目光道：“墨兰，不会是颜姜。她绝不会害我。”
　　恩嫔冷笑道：“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她与你的纠葛中你处处占先，她心中真能没一点怨恨？尔淳，我言尽于此，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音落寂然，尔淳久久不答，神情沉静如水，紧着声道：“墨兰，我定会查清楚，救你出来。”
　　恩嫔见她誓言旦旦，却更是笑得讥讽，“你不是要救我，你是要救你自己。但我不计较，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不论你用如何的办法，我一定要出去！”
　　尔淳沉了目光，颔首不答。许久，恩嫔面上似换了几分平静的悲戚，望定尔淳道：“倒是像小时候的样子。”
　　尔淳一愣，即刻也是痛彻不能。如何能忘记，小时候闯了祸两人相互顶罪，想办法逃避责罚的事。那时年少，转眼却已情谊不在。尔淳尚自沉浸在回忆中，却听恩嫔一声缓缓传来，
　　“尔淳，如今我帮你做完这事，便再不欠你什么了。你也知道各为其主，未免日后寒心，尔淳，我们之间的姊妹情谊，今日便断了吧。”说完，起身，指尖在鬓角一抚，取出一支素色银簪，不见留恋的递进尔淳掌中，放手的瞬间，一滴忍不得的泪水终究滑落。
　　尔淳如被烫到一般，几乎握不住那支银簪。她一眼便能认出的簪子，是两人结拜的信物。本为一对，分送两人，辗转十数年，终于又是凑在了一起，可已是物是人非。尔淳张了张口，良久却是无声。眼中没有泪水，却苦涩异常。
　　“好。”许久，尔淳抬头一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支银簪已弯折在掌中。

　　庆僖庆王府，锡静斋。
　　茶香袅袅，熏香沉蕴。锦塌上一张小几横放，紫檀的棋盘，景泰蓝的棋皿，黑白双子正在战场上激烈厮杀。而对弈之人却捻子沉思，一室静默。
　　“王爷这局攻势太过，杀气甚重。”老者首先弃子，一声叹道。
　　永璘把玩着指尖一枚黑子，目光在棋盘上一转，粗粗一算，瞬而笑道：“先生却仍是输了。”
　　老者笑而不语，指着棋盘道：“王爷最后一搏倾尽全力，突然而狠绝，乃成天下围攻之势。老夫实难抵挡，岂能不输？”
　　永璘闻声弃子，而笑言道：“那先生先前为何说攻杀太过？”
　　老者一瞬沉了目光，面上的笑容渐渐退去，这才道：“老夫执白已在主位，四角皆有防备。但王爷的做法乃是背水一战，攻杀凌厉。虽说老夫全力抵挡王爷也未必能赢，可若是如此，那全局之势定乱，且必须战斗至最后一子才知胜负。那时，即便是赢，也只能收入崩坏之局。而更可能出现的却是同归于尽之局。这样的攻杀怎不叫重？”
　　永璘眼底仿佛有散不开的冷光莹润，蓦地笑出声道：“先生心怀苍生，疼惜手足，当年被称为‘儒将’名不虚传！”
　　老者却并不见欢喜，面上反而见了哀戚，淡淡道一句，“长久的事了，不值一提。”
　　永璘低眸拾子，一枚枚收入掌中，再道：“素闻先生可以观棋识人，不知先生从这局中看出了什么？”
　　老者神情一顿，随即略有肃然，反问了一句，“王爷是下了决心?”
　　永璘笑容深邃，饮一口清茶，方才缓缓道：“如今朝廷已被那些蛀虫掏空，根本发不出边关十万将士的军饷。江南一事拖沓许久也不成定案。而皇上对这两事又看似不甚上心，虽说前不久派了个徐御史下去严查，但所查之事禀报后却如石沉大海不见丝毫旨意，江南、关外对此已是怨声载道。而本王现今既得了内宫彻查之权，能将内务府做引子将这班贪官污吏连根拔起，为何不好好利用，整肃朝堂，为我大清讨个心安？”
　　老者闻言，沉声回了一句，“此乃险招，与半个朝堂为敌，甚至在皇帝并不情愿的情况下，王爷可想好了？”
　　永璘并未答话，而是道：“本王还在想，既然朝廷发不出将士的军饷，本王身为皇亲，也着实要出一份力。本王已奏请皇上，请许本王以江南封地三年赋税充做军饷，以解燃眉之急。”
　　老者忽地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王爷要的是民心。”
　　永璘猛地抬头，目光亮如极星，开口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本王就是要天下围攻！”
　　音落，只见老者沉吟许久，突地起身一拜，道：“老夫誓死追随王爷！”说完就要跪下。
　　永璘连忙伸手一扶老者，道：“先生不必。本王明白先生之心。本王如今等的，只是一个契机。若是此事行得妥当，或许便是了。”
　　老者未答，却知那宿命之轮已然开启。半晌，转了话题道：“宫中近来也不太平。王爷可有主意？”
　　永璘悠悠答了，“有如妃同諴妃在，本王尚且放心。不过这一次，本王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谁设了这样一个局中局。”
　　老者点了点头，又道：“二阿哥处近日也有许多动静，一为内宫之事，二为朝堂，二阿哥都派了人大力去查。还有一事，董志舒已然招供，供词王爷可要呈上？”
　　永璘忽地默然，思索良久，才答一句，“放着。先看看二阿哥同皇后要唱哪出戏！”

　　早间天色未亮，绵宁便急急赶往清辉阁，先让人请了秋意出来，问明皇后是否起身，之后又是催促着让秋意入内禀报觐见。秋意看其神色，猜测应是大事，便也顾不得太多，直入了寝殿，隔着九凤朝阳的锦帐与皇后禀明。稍待了片刻，绵宁便被唤入。
　　“绵宁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绵宁当先行礼道。
　　因起得匆忙，皇后只在中衣外加了一件妆花金丝刺鸾凤百花锦的单衣，不得不隔了一屏纱帘说话道：“何事如此着急？”
　　绵宁略顿一瞬，秋意已醒得，便带了众人退下。绵宁这才低声道：“绵宁今早收到线报，那董志舒招了。”
　　皇后闻言似在屏风后寂然良久，才道：“当初不该留他！”绵宁闻言即刻道：“皇额娘不可！已至此地步，董志舒死不得！”
　　皇后冷哼一声，道：“那就是要本宫死了？！”绵宁连忙跪下道：“绵宁有错！皇额娘息怒！”
　　皇后一顿，倒是平静了许多道：“不关你事，你先起来说话。”
　　绵宁却不肯起，沉吟许久后道：“绵宁斗胆，请皇额娘听此一言。”皇后叹道：“你说吧。”
　　绵宁这才道：“绵宁并不知皇额娘为何要如此维护内务府，绵宁也不敢指责皇额娘任何的不是。但董志舒的供词已在十七皇叔手中，具体所言绵宁正在查探。绵宁想皇额娘心中应当有数，内务府此次在劫难逃！皇额娘若想一定保住内务府，绵宁有一计。近日边关十万将士军饷难发，皇额娘母仪天下，不如趁此事给皇阿玛和天下百姓一个好名声，将这军饷捐出。”
　　皇后闻言，竟顾不得礼仪，一下子掀帘道：“十万将士的军饷，本宫如何得来？！”
　　绵宁俯身深拜，许久才定声道：“绵宁相信皇额娘自有办法，削减开支，捐出衣物首饰，总归可以凑出军饷。”
　　皇后冷笑道：“即便凑得出，皇上会怎么看，本宫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绵宁再次拜道：“皇阿玛自然会知道，钱从何来。”最后四字，绵宁一字一顿。
　　皇后瞬时沉了脸色，良久后道：“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绵宁抬头，眸中笑容寒凉，“皇额娘若是能将内务府撇个干净倒了事，若是不能，董志舒的供词即会致命！其中利害，请皇额娘考虑清楚。”
　　皇后缓缓挺直了背，神色一点点僵紧了。眼底有一抹殷红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