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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缘灭(1) ...

  •   延庆十六年的元月,裴道熙再度奉旨回朝。元宵宫宴上,皇帝萧正廷被一殿重臣拱望,念及接手江山时的风雨飘摇,历经十数年的呕心沥血、励精图治,东朝总算再度有了太平盛世的气象,门阀之争也终究有了分寸与边界,百年之基业,由他而生中兴。想到此处,耳听祝词泱泱,目望人杰济济,即便萧正廷平素再刻寡己身,此刻也难免有些飘然。
      因着心绪极佳,他在宴上不免喝多了酒,兴起时更从金銮上下来与群臣酣饮,醺醉之际一手牵着郗珣一手挽着裴道熙,叹道:“朕着实羡慕二位爱卿呐。朕近日考察东宫诸子学业,郗家乔之、裴家阿行,文韬武略最为出类拔萃。你二人后继有望,何愁家族不兴、门风不盛?只是,这天下人都说郗、裴二族前朝时在中原同气连枝,入了江左却势不两立,皆因我萧姓皇室从中作梗——”
      郗珣、裴道熙闻言忙低头称罪,一人道“陛下言重”,一人连称“非也非也”。
      “朕也不信,朕偏要打破这天下的谣言——”萧正廷醉眼睨着裴、郗二人,“朕近日便做主,给两族结个亲家,如何?”
      萧正廷年轻掌政时通达宽厚,既不故作深沉也不蓄意城府,行止皆与臣子同进同退,是以吸引了八方才俊共襄盛世。只是近些年其人心思愈发深沉,人君威严和喜怒不定刻入骨髓,已深得千古以来的帝王孤寡之境。他此刻说这些话,其中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清醒,裴道熙和郗珣皆不敢妄自猜测,只彼此对视一眼,看清了对方眼底的厌恶和戒备后,心弦各自一松。
      结亲也无妨,这么多年来,两族不是没尝试交好过,旁枝联姻也有先例,只是每每下场都一言难尽罢了。
      萧正廷醉眼望着宫灯,满殿璀璨华光氤氲起伏,朦胧中依稀是那清丽绝伦的少女决绝离他而去的身影。想到当日背弃青梅之痛和不得不选择先皇后郗氏的苦衷,他握着郗珣的手不觉更下三分力道。
      郗珣微微皱眉,担忧萧正廷就此醉倒下来,正待言语,耳边却听萧正廷道:“阿珣啊,你觉得裴家老二裴行,配你家绋之如何?”
      听闻此言,裴道熙怔了一下面色稍缓,郗珣却瞬间脸黑如铁。他本以为皇帝即便指婚,也是指两族嫡系之外的旁枝媾和,断不曾想到郗绋之身上,一时皱眉道:“陛下,裴行是个外室子……”
      沈弼座位靠得近,闻言忙含笑解释:“丞相有所不知,裴行记在我堂姐名下,清清白白可是裴氏嫡子。”
      “怎么?丞相不愿?”萧正廷握着郗珣的手更紧了几分,如铁钳之力,箍得郗珣骨肉生痛。他吃惊之下抬头,恰好望到萧正廷映射在灯光下的深远双眸。
      萧正廷嘴角上扬,眼底却暗流沉沉,此刻一丝醉意也无。他盯着郗珣缓缓道:“暂不论裴行的才俊无双,朕这指婚,断然不算是折辱了绋之。便只较真身世,朕,当年何尝不是外室子?郗氏当年又是如何瞧得上朕的,又是如何甘愿把嫡女嫁与朕做妻的?”
      幸赖今夜殿上歌舞声隆,只周边几人听清了这些话。谢昶与邻座云绰闻言都是一惊,对视一眼,皆不明皇帝突发的怒火从何而来。连一贯面含三分笑意的沈弼也面容一凛,慢慢放下了酒盏。
      唯有郗珣,至此却恍然这些年郗氏在朝堂上愈见步步惊心的缘由:当年郗氏相助萧正廷上位,本是雪中送炭,只如今看来,曾经的风霜与共终抵不过经年累月的思念与欲望,而今再论,都是孽缘罢了。他望一眼裴道熙,见对方仍是抽身事外的悠然,心底长叹一声,躬身道:“方才是臣狭隘了。臣替绋之,谢陛下赐婚。”
      裴道熙虽看着冷眼旁观,心底却也在飞速盘算。不管萧正廷因为什么今夜突然发难郗氏,对于裴氏而言,此迹象只好不坏。且以裴行的身份娶郗绋之,裴氏是怎么看怎么划算,只是两族龃龉近百年,期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不知多少回,如今嫡系相连,对裴氏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他也一时也不敢断定。
      尤其是——陛下为何如此青睐那孩子?裴道熙与郗珣一道谢了旨意,回到座位上想了良久,不得要领,只在心里暗忖:那孩子旁的没有,其母的算无遗策在他身上只怕是青出于蓝,既有这般的心思和谋算,又是他自己的婚姻,福祸之分,他应当自有造化。
      赐婚之事就此定下,次日皇帝的旨意便明文下达裴、郗二府。
      裴行心中早有预料,不曾惊喜过甚。只孟姒盯着明堂上供奉的明黄绸缎,双掌合于胸口,欢欢喜喜道:“这样说来,郗家女君就要是公子的妻了?公子您可高兴?”
      裴行唇边含笑,微微颔首。孟姒看着他的笑颜,也跟着想笑,然眉眼刚上扬,胸口忽有什么酸涩发颤,倒让她眼底先起了泪雾。
      “……我是高兴哭了?”她狐疑地抹了抹眼角,看着手上的湿润有些恍惚。
      裴行默然望她片刻,柔声道:“煮茶去吧。”
      “好。”孟姒领命而去。
      裴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他清清楚楚知道所有的人心都在变化,无论是此刻东山的绋之、转身而去的孟姒、还是端坐书案旁看似纹风不动的他。
      孟姒为何流泪,他了解分明,而她仍在懵懂中,这样极好。他不希望她明白、更不希望她深陷,留存一段相伴相随的主仆情义,已足够了。他也能揣摩出此刻绋之变幻莫测的心意,这一瞬间他最想见的是那女子,想看到当她得知赐婚的旨意时,脸上的神色是东山时常见的温柔羞恼,还是去岁秋季分离时的淡漠无谓。
      人说世间无常的便是人心。而他聪慧,识辨人心,苦恼的却是自己。
      东山的消息并未让裴行久等,元月底郗氏自东山来信到裴府,信中言郗氏祖母年老,绋之请求在膝下再侍奉两年,两年之后,待裴行行过冠礼,二人再成婚。此消息也一并由绋之的母亲柔诚公主带回宫中,宫中并无异议。
      随郗氏正式回复给裴府的信件之外,另有绋之给裴行的私信。
      信中字迹秀丽一如往常,她言语温婉,将推迟的缘由掰碎了、揉开了,一字一字讲得情理分明。
      两年。
      裴行将信件缓缓叠起,收入书案一侧的锦盒中。里面满满当当保存着她与他来往的信件,再加上这封,恰充实了整个锦盒,往后再多一封,似乎也塞不下了。
      两年亦可,如她当真对此联姻不愿,以她的性子,定誓死不从,可她还是给了彼此两年的时间。
      两年不长,也不短。她需要时间想清楚,那他便等着。

      延庆十七年,太子萧祯在前朝文昭殿行过冠礼,大典之上,郗氏幼女敏之被指为太子妃,婚期定于次年初春。东宫学舍诸子在太子冠礼之后皆拜官名,裴行领了尚书郎,开始跟随太傅录尚书令的谢昶处理天下政务。
      自此裴行既要伴读东宫,又要入朝领命,为便行事,他累月经年都值于宫中。也正是由此,裴行再次有了更换侍卫的借口,他以女子不便与宫中禁卫为伍、多留宫中恐生乱为由,让孟道换一位贴身侍卫。
      新来的侍卫是孟恣,裴氏幽剑使的三大高手之一,却不是孟道指定的,这次是裴道熙亲自挑选的人。
      孟恣拜见裴行当日,孟姒自此消失,去了哪里,裴行没问,孟道也没说。便是孟姒自己,似乎也不曾想着与裴行道别,更似乎没了当初定要守护裴行不可的执着。
      孟恣老成持重,把裴行身边万事都打理得妥妥帖帖。习惯了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孟姒,当凡事都顺畅起来时,裴行倒时常觉得哪里不对。偶在尚书省夙夜公务后的清晨,当他望着宫墙边成群飞过的鸽群时,竟凭空生出了几分惘然若失。
      其实自一年前婚约赐下之后,他待孟姒便有了刻意的疏远与冷漠。而她毕竟是个女子,再单纯笨拙,焉能体会不到二人单独相处的别扭和日渐深刻的隔阂?
      她不告而别,是裴行的意料之外,却也给了彼此最后的体面。
      自冠礼后,太子萧祯便开始参与朝政,有东宫学舍诸子协助,萧祯身为储君的智慧从容百年鲜见,朝野上下都为之赞叹。此年入秋,萧祯又领了新命,代天子前往东朝诸州巡视,东宫学舍诸子陪同。
      一行人历经数月从荆州到交越边界的宁州,又沿着怒江支流前往江、豫二州,再从汝南折返扬州,待到扬州最后一个必去之处的会稽郡时,恰是年关。
      会稽郡在扬州地位超然,郡中风光明秀、文风极昌,是多数东朝大族的族望所在。便是乔迁南下的中原世家,入了江左也首选此地为族中子弟潜心致学之所。尤其是郡中的东山地界,世家大族无不在此有别院庄园,那些以名士为幌、蛰伏待出的各族子弟整日活跃在东山脚下,将东朝人杰的灵气一半充盈在此地山水间。
      萧祯在离开邺都之前,受萧正廷嘱托,巡扬州必定要去东山,且要遍访士族耆老、名士高人,收归天下士人之心。
      江左名士领袖,向来以谢、沈二族为尊。离宫之时谢攸就自告奋勇挑起了东山之行的重任,他给萧祯献策,说此番可以储君为名设一场岁末盛宴,邀天下名士云集东山。萧祯欣然纳谏,人刚出邺都,名士之宴的消息便着人风传九州。天下士子闻之无不蠢蠢欲动,原因无他,只因东朝太子的贤明实属千百年来人君之稀有,谁都能预料未来储君登基之后的煌煌盛世,但凡心底还有些抱负的,谁肯错过此番能被明主青眼有加的际遇?
      因而这数月来,不仅东朝名士,便是北朝的士人也闻风南下。东山一时名流汇聚、文采升腾,太子一行刚到明罗湖畔的行宫,清谈局的邀帖就源源不绝递入宫来。当然,这些帖子十之八九是递向谢攸和沈峥的。
      与名士清谈,除谢、沈二子外,其他人都帮不上忙。谢攸是自作自受,沈峥却是无辜被牵连,连续与恭候已久的各路名士论了十日十夜后,沈峥满嘴起泡,一口怨气积攒入顶,从此见谢攸再无任何好脸色。而与他二人全然相反的,是郗峤之与萧璋以“鲁莽匹夫”自居,不管谢攸、沈峥如何撺掇起火,这二人一到东山就闭门不见任何人,只凭借先前在荆、宁、江、豫四州踏山掠水的记忆和途径各府临摹过来的图志,一笔一笔重绘东朝舆图。
      至于云濛,他倒是想去清谈局掺合,无论那些名士嗡嗡什么,在这些局上最起码他闭眼休憩的时间是有的。只可惜云阁货殖天下,东山为其总经略之地,云濛一到东山便被云阁主事请回去把关全年总帐,连赵谐也被拖走当点钱算数的帮手。若非太子身边非要留人待命,云濛离去时恨不能将裴行也强行捆走。
      东宫学舍诸子各司其职,未来朝政的匡机,从此刻轮廓乍现。
      裴行陪在萧祯身边,不仅要日以继夜处理东山与邺都来往的文书,还要兼顾精力去填谢攸留下的最后一个大坑——名士宴。
      这谢攸当真是绝世明月,一令号召,天下士人如漫天星子源源不断前来聚拢。裴行盘点这些天谢攸、沈峥流水般送回行宫的各路名刺,初略统计,便知这次的宫宴人数蔚然可观,只怕将绵延不下千席。
      不说行宫殿小,便是邺都的凝桂宫,也承不起这样的场面。
      也幸亏是裴行接掌此事,独他在东山住过十年,熟悉这边一草一木。他想着连年冬日会稽全郡都雨水极少,索性这宴不在行宫办了,置于天地山水间倒配得上这些士子的自命风流。于是让禁卫在明罗湖畔筑起高台,其下十里夷为平地,地上铺了云阁送来的锦绣红毡,除高台上有敬尊耆老的百席外,台下连绵摆上酒案一千六百张。因是寒冬腊月,案与案之间皆有青色铜炉燃火升温,酒席之外,移植数百株腊梅,寒风吹过暗香浮动,。
      “阿姐说得没错,裴二哥总做大鸿胪和少府的事,是浪费了你一身的才学。”这日午后,裴行在正在高台上望着宫人布置宴席时,不妨身后传来一声柔软喟叹。
      裴行回首,入目丽色如华彩,比阳光更为灿烂夺人。郗敏之盈盈立于他跟前,伸着雪白的手掌比比自己的额角与他的肩:“这两年我分明与阿姐一般高了,可还是只及裴二哥的肩。”
      她从小跟在绋之身后,与裴行在和风煦日、清风明月下见过无数次,自然熟稔。
      “人都是在变,两年不见,你长高了,我自然也有不同。”裴行望着她微笑,“你是来找我,还是找殿下?若是找殿下,可寻错方向了。方才邺都来了急信,殿下刚回行宫。”
      郗敏之面上微红,朝行宫的方向瞥一眼:“我……名义上是找殿下,实则是受人所托。”
      裴行脸上笑意又深了三分:“是你阿姐找我?为何她自己不来?”
      “她本要亲自来,只是临行时收到一张拜帖,就匆匆先走了,说是故人远到,先去见一见。因此托我来告诉二哥一声,今晚青杏林外,她有事和你相商。”
      “好。”裴行揣摩着郗敏之的话,心底初起的喜悦被疑虑冲淡,满心思量着——
      故人远到。
      是何方故人,竟让她如此看重,将他搁置在侧,匆匆而去?
      他想到这些日子的东山有北朝士子来往频繁,心底已有一个猜测,却不敢深想。
      当晚裴行协助萧祯在行宫处理完邺都送来的折子,申时刚过,便要告退出宫。萧祯下午已经听郗敏之说了今晚青杏林怕将有旖旎之事,一笑打趣:“敏之说了,你今晚佳人有约,我不拦着。只是得早去早回,你我先前也答应了大哥和峤之,今夜要重新测量江州图志。亥时前可能回来?”
      由郗峤之他们绘制的东朝舆图也是一份重任,萧祯想在年前献给萧正廷做新年贺礼,这事目前已接近尾声,只江州地界河流众多,诸府辖制之下又对所经的河道各有所图,需要裴行这样对民生经济的细微末节都考量周全的人,才能理出其中数百河道的诸府权责。
      “殿下放心,臣亥时前一定回。”裴行应下,躬身行礼而出。萧祯看着他谨言慎行的模样,无奈摇头。
      满东宫如今都在萧祯的放纵下无甚礼仪,唯有裴行言行拘束,从未忘记过君臣有别,倒比旁人看起来疏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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