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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缘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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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林在明罗湖之西的山丘上,因春可闻清爽果香、夏可得阴凉避暑,春夏两季此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在这寒天冬夜,此地人迹全无,满山都是枯枝败叶,连飞鸟也不见一只。裴行走上青杏林间的一条小道,顺着坡度而下,耳边渐可闻明罗湖水波汩动的声响。他站在高处望了望,见湖畔有画舫,里面燃着灯,一道俏丽的身影倒映纸窗上。
他心头微微一热,脚下步伐更加快了些。
郗绋之的贴身侍女钟皖守在岸边,瞧见裴行,嫣然一笑迎上前:“二公子许久不见了。”
“阿皖,今夜辛苦你了。”裴行含笑望向画舫,“你们等许久了吗?”
“不久,我们也刚到。”钟皖撑起风灯,引他踩上木板,步入画舫。
郗绋之正在灯下看书,听到岸边的说话声,便在对面的茶盏里添上了滚热的茶汤。放下木勺再抬头,瞧着正掀帘而入的青年,她不禁略略一怔。
不过一年多不见,他竟像是变了个人般,虽五官清俊一如既往,然眉眼间的波澜不兴,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晦莫测。
裴行在书案旁坐下,也借着灯光细细瞧着郗绋之,她似乎清减了几分,容色更为清丽,明澈的双眸望过来温婉柔和一如既往,叫他缓缓松了口气。
二人相对片刻,终是郗绋之先开了口:“阿行,你瞧着有些累。”
裴行笑望着她:“最近为殿下筹办名士宴,是有些劳累。到东山这么多日,也未曾寻得间隙去见你和祖母,你别怪我。”
“自然不怪,我知道你们都有要务。”郗绋之柔声笑道,“不说你,便是阿兄,我也没见着他的影子。只是祖母惦记你们,今日还在唠叨,说邺都君臣是不是日子都太逍遥了,竟让东宫的小辈们都如此忙碌。”
提起郗氏祖母,裴行的眉眼晦涩消退几分,嘴角笑意愈见温和:“祖母安好?”
往年在东山,逢年过节裴府孤冷清静,都是这位郗氏的老夫人差人来送节礼并接他去郗氏的庄园,与郗氏族人一起过节。对年幼的裴行而言,他在这世上若还感受过什么舐犊之情,那都是这位郗老夫人给予的。
郗绋之叹道:“祖母毕竟年逾古稀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我应该去见见她的。”裴行默然一瞬,才道,“明年……我们可以把她接到邺都,长住一起也无不可。”
明年——想到他的言外之意,郗绋之眸波一动,脸上迅速烧出一抹霞光。她低头将手中的书卷缓缓收起,轻声道:“祖母习惯了东山的清静,怕是不耐邺都的繁文缛节。”
裴行饮了一口茶汤,风清云淡道:“若祖母不愿去邺都,那我们就常回东山。”
郗绋之道:“你说得容易。只是眼下就已经忙成这样,往后……还有闲暇回东山?”
“便是百忙,也总有休沐的日子。”裴行慢慢放下茶盏,“且邺都与东山都在东朝,舟车再劳顿,不过数日可达。只要不过怒江不去塞外,非千里之外,来往就仍是方便。”
这一年多来,郗绋之本就有隐秘的心事不可与外人道,“塞外“”千里之外”等词入耳,叫她心弦微微发颤。郗绋之柳眉微蹙:“阿行,你想说什么?”
裴行双目注视着她:“敏之说你今日本要来行宫,却见到了千里远来的故人?”
“是,我是见了故人。”郗绋之总算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更气恼他先前话语原来是一寸又一寸的试探,再说话时,言词淡淡无温:“凡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若有疑惑,直问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今日我收到一张拜帖,是独孤嫣的,我是去见了她,才知道独孤氏和慕容氏也有子弟来了东山。”
要是往日,他必定要温言解释先让她消气,再心平气和地说接下去的话。只是此刻听到“独孤”之姓,他那满心疑虑终于化作一股无名之火,冷道:“独孤氏和慕容氏子弟?是北朝的独孤玄度和慕容华吧。”
“是他们,又如何?”
裴行道:“我能如何?这次殿下邀的天下名士,论的是汉人玄学,他们鲜卑胡族过来凑这热闹,只怕是狼子野心、别有所图。”
“狼子野心、别有所图?”他一语双关,郗绋之恍然之后便是愠怒,“你觉得玄度他们图什么?你以为他们愿意来东朝?”
“玄度——”裴行念着这两个字,轻叹,“你们已经如此熟悉了吗?”他微微一笑,眉眼却凉薄无温,“不管他们为什么来,殿下的名士宴天下都看着,绝不可生乱。我不会大张旗鼓去驱走他们,但也绝对不会任他们逗留东山。便是峤之在这里,怕也是同样的话。”说到这里他瞧着郗绋之,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很遗憾,这次不能如你意了。”
郗绋之困惑地盯着裴行,仿佛从未认识般:“你觉得,怎样才是如我意?”
裴行顺理成章地将一段可诛心的言词就此说出来:“你想给他们求请柬,让他们堂而皇之登上名士宴,钦点北朝士子名录,而后顺者招抚之、逆者铲除之,为北朝立下不世功勋。借此也好还了当初那人救你的恩情,不是吗?”
郗绋之听着只觉冰流入肺,让她浑身骤凉:“你……你竟这样想我?你、你们,难道就从不曾想想,北朝贵族为何出现在此?”
独孤氏和慕容氏为何出现在此,裴行心知肚明。谢攸此次献策收效显著,却也过于显著,怕是一举撼动了北朝的根基。如今出现在东山的,除了鲜卑贵族,必定还有乌桓贵胄,就是司马皇室有人出没在此间山水,也不奇怪。裴行可以预料,这次的名士宴再怎么严防死守,怕也不会杜绝北朝贵族的渗透。这些北朝士子南下谒见东朝储君的举动,定会引出后患无穷,说不定再次掀起南北二朝的战火,同时引出门阀争斗的乱局。只是如今他这般逼迫她,一则的确是因为私人情感作祟,听着她念及北朝那人的语气,实在叫他顷刻之间耐心全无,根本不愿与她剖析分明;二则,他却也是想借此逼迫她,让她在此事上彻底与北朝划清界限,万一日后有变故,她也能免于波及。
往日二人的默契于此间算是烟消云尽。郗绋之望着眼前的人,分明触手可及,可为何她却觉得他隔着千重万水,再也看不清?
她在这东山犹豫了一年多都不曾拿定的主意,在今夜终于有了定论。
她苦笑道:“我熟悉的阿行,从不是这样。罢了,今日见你,本是要告知你一事的。既然话不投机,多说无用。”说到这里,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递到他面前,言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昨日刚收到的,裴君大才,自行决断吧。夜色已深,我先回府了。”
她戴上斗笠,飘然出舱。
她上岸时动作轻悄,画舫在湖水间只微微荡了几下,裴行便见盏中的茶汤一如他的心,就此沉沉坠落,再无涟漪。
岸上传来钟皖清脆的声音:“姑娘和二公子这么快就说完了?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盼来,怎么……”
话未说完,语声却骤然消失。
等耳边彻底归于静寂,裴行扶额直叹:裴行啊裴行,你这是何苦呢?只怕那独孤玄度还未如何,你自己倒将后院烧得寸瓦不剩。
他打开郗绋之留下的密函,看清上面写的两行字后,徘徊心间的儿女私情瞬间消散。
——腊月二十五,司马修密至东山,二十六,私会裴仪。
裴氏庄园远离明罗湖,坐落在东山西隅的山脉间,门庭古朴崇简,一如裴氏门风。深夜的裴府黢黑一片,唯府外两盏灯笼随风摇曳出一派幽光淡影。裴行勒马停在府前,孟恣鬼魅般的身影无声从夜色间飘出,扣响裴府大门上的铜环。
此刻已近亥时,裴府守门的奴仆早早歇下,好不容易挣扎起身开了门,惺忪双眼望见孟恣堵门的巨大身影:“阁下是……”
“通知家老,二公子回府。”孟恣粗旷的声音如金戈相击,夜间入耳,消困极为有用。他说完闪身,让门人看清了他身后卓然而立的锦袍男子。
门人视线触及那张脸,一惊之下凛然醒透,双膝跪地道:“恭迎二公子回府。”大开中庭,迎入裴行。
谁都知道裴行已经步入中枢,且是太子身边的近臣,在裴氏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当年在东山被人人怠慢的少年,此刻回府备受礼待,管事家老更闻风而至,殷勤道:“二公子回府住几日?奴等听闻太子仪驾到了东山,早将二公子之前住的庭院收拾妥帖了,随时可住。”
裴行充耳不闻,只淡然问:“老四呢?”
家老斟酌了一下:“这个时辰……四公子怕是在后院青庐。”
后院青庐是最孤寂冷清的居所,并非是裴氏公子们的庭院,孟道往年来东山,倒是偶住那边。裴行闻言脚下微微一顿,对家老道:“你下去吧,不必跟随了。”
入了后院,裴行看一眼孟恣。孟恣铁搭般的身影守在院门前,别说是人,便是一片飞叶从此刻起也越不进去院墙。
青庐外正有人在练剑,月色下剑光如炼,矫若游龙的灵秀身影对于裴行而言再熟悉不过。
小灰鸽。
裴行怔怔望着练剑的人,脚下步伐再难往前牵动。直到耳边听到有人在低低咳嗽,他转目,才看到那个瘦弱的少年正倚树观望着练剑的人,眼神亦是一瞬不瞬。
“四弟。”裴行走近那少年。
少年诧异地转过脸来,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而过,望向他腰间的玉佩,恹恹道:“原来是尚书郎大人。你怎么想起今夜回府了?”
说来也是讽刺,虽是至亲的兄弟,二人生平却是第一次见面,相认只能凭借各自腰间的玉佩。
裴行道:“有事与你相商。”
“连夜回府,是有事和我相商?”裴仪病弱的脸上唯一双眼睛灵光四溢,转转眼眸,笑道,“想来此事非同寻常,我们还是找个无人的地方说话?”
裴行点点头,正待言语,夜风中忽传来一声呼唤:“公子?”
声音轻微且迟疑,满是不敢置信。
裴行和裴仪俱都回头,孟姒望着此处,寒江一般的双眸雾气充盈。
裴行此刻才看清了她的装束,她今夜身着淡蓝色的裙裾,黑发以玉带松松系成一根长辫垂落肩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女儿家的模样,周遭夜色愈暗,愈衬出她清冷的面庞白玉一般剔透,远远望着,竟也有惊人的秀美。
她低头将长剑入鞘,从一旁的石凳上拿起一件黑色大氅,走进前披在裴仪的肩上:“夜凉如水,公子注意身体。”
“多谢。”裴仪微微一笑,握住她系着飘带的双手,病怏怏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温柔。
孟姒连忙抽出被裴仪握住的手,转身对裴行躬身行礼:“孟姒见过二公子。”
裴行并未理她,只对裴仪道:“四弟既然身体有恙,莫在风口站着了,我们屋内说话。”言罢先行入了青庐。
裴仪拍拍孟姒的肩,温声安慰:“此人现在是太子近臣,架子大得很,你不必理睬,先下去吧。”
孟姒站起身,眼睫低低垂落:“我去给二位公子准备吃的。”
“是给二位公子,还是给二公子?”裴仪打量着她,似笑非笑,“公子我已经用了晚膳,并不饿。”
孟姒红唇紧抿,踌躇了一瞬,还是转身去了庖厨。
她太了解那人,半年不见,瘦削至此,只怕劳累之下从不顾及三餐。且今夜这般行色匆忙,又满脸疲惫,让他停下来用膳的时间断然不能有。
裴行入了青庐,见案几靠窗、矮塌靠墙,连带瓶中的腊梅与鹅黄色的帷帐,都是邺都裴府常见的陈设装饰,胸口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你就住这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裴行冷冷问道。
“我堂堂裴氏公子,为何要住青庐?孟姒住这里。”裴仪似乎没有骨头一般,先前在外倚着枯树,入室也是懒洋洋靠着墙壁,双眼睨着这个不速而至的二哥,“说吧,你今夜找我,究竟是何事?”
裴行在案后坐下,却是不急不慢地问:“你几时从京口来的东山?”
裴仪嗤笑一声:“我这一年长住在此,你竟不知?都说当今尚书郎耳目聪敏,处理八方要件从未有失,怎么自家的事情,你竟从不知晓?”
裴行不顾他的嘲讽,摸着案几上的梅花,淡淡道:“要说你的事,我只记得你的近侍是孟渊,并非孟姒。孟姒为何——”
“孟渊也在这庄子里,要不要我叫过来给裴大人您溜一圈?”裴仪的脾气是裴氏兄弟里面最好的,虽然语气不善,但不管裴行怎么刺探,他都回答很耐心,“至于孟姒,自去岁得罪了某人后,便被孟道幽禁在东山,难道你这个始作俑者竟不知晓?”
“幽禁?”裴行摸着梅花的手指重重一顿,一朵淡黄色的腊梅就此坠落在他掌心。
裴仪接着道:“她已经在此待了大半年,除了这个院子,她哪里也不能去。所以公子我纡尊降贵,只能时常来青庐陪陪她。”
“她……”裴行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她犯了何错,为何要被幽禁?”
“她犯了何错?你居然来问我?”裴仪大笑两声,牵连肺腑震动,咳嗽半晌才指着裴行道,“你怎么好意思问这句话?裴氏子弟的近侍除非战死,否则一生不换主。若是主上执意更换,那此生就是废子,逐出裴门,再无瓜葛。不过好歹本公子执掌幽剑使,孟道还给我三分薄面,只让孟姒在此思过三年。三年之后,她还是能重新择主的。”
裴行彻底沉默下来,五指紧紧收拢,腊梅的幽香自在飘溢满屋,可闻着却叫他心绪再难自持。
难怪不告而别,原来如此——
他望着面前燃烧的红烛,直让烛光晃得满眼发黑,才勉强收拢了心神,回归了此行的正事上。
他再开口,语气无波无澜:“前日晨间,你见了何人?”
“一个异想天开的无聊之人。”裴仪弹弹衣袖,轻飘飘地说,“我本安心在东山养着病,谁知那人突然找上门来。我若不去见,他整日在庄外晃荡也更是惹人注目,只能去见见。”
“那人?”裴行盯着他,“无名无姓么?”
裴仪啧啧:“你都开门见山问成这般了,想必早听到了风声,也定然知道了来人是谁。又何必多此一问?”见裴行面色沉肃,其间威严与大哥裴俨往日训诫他时的模样浑然相似,裴仪心头一动,直到这时,才对这素未谋面的二哥生出几分亲近。他扶额道:“好好,来人有名有姓,姓司马名修。二哥你满意了?”
“司马修找你何事?”
裴仪道:“他来找我,正与你有关。他请我向你打听,北朝名士王敏自从进入会稽地界就失去了踪影,想必是被什么人悄悄藏了起来,能有这样遮天能力的人,他能想到只有东宫太子。”
王敏——
即便裴行从不混迹名士间,也知道此人大名,人人说北朝文才九斗,此人独得八斗。如此大儒,这次也来了东朝?裴行回忆近日谢攸他们传回行宫的名刺,并未见过此人的名字。但北朝皇室既为此人而来,定非空穴来风。
裴行紧紧皱眉:“殿下身边的人涉及各大世族,探听消息并非裴氏不可。为何这位北朝长皇子,独独来找了你?”
眼看今日不彻底交待,是无法过关的。裴仪只得坐下来与他一一说明:“司马修找我,是因为我们是旧识。京口临近北朝边界,双方斥候日夜刺探,二哥你在东山得了十年的清闲,却不知道满裴氏子弟除了你之外,都曾被勒令充作斥候,前往北朝历练。当年我去北朝刺探时,身份暴露,险些被一剑刺死,是他救了我。后来他来京口游荡,也被北府军捉住,于是一报还一报,我救了他、也放了他。”
“如此听来两不相欠?”
“人情世故哪有欠不欠之说,情谊之事一旦沾染,便很难分清你我边界了。”裴行言词十分通透,“不过这次司马修是来求人办事,自然予我有交换条件。且这条件对旁的世家大族而言并不在眼中,但于裴氏,却是至关重要。”
“以何相换?”
“二哥啊,你终于问到重点了。”裴仪狡黠一笑,眉眼多了生气,病容也褪了三分。他撩袍挪到裴行身旁,伸出两根手指,压低声音道:“他来交换两物,一则撤出南下流民中的细作;二则调换北朝青兖二州与雍州的边防部署,减缓京口的军事压力,好让父亲着手清理北府的内部纠纷。”
流民之乱和北府内争确实是裴氏镇驻徐州的心头大患,只是相比与北朝的勾连,这二事不管处理得如何,皆影响不到族之根本。
裴行道:“以四弟的睿智,此二事想必还不足以叫你应承他的求助。”
“自然,我裴氏亦有傲骨,我不可能让自家兄弟为难,也不会让家族陷入险境。而且父亲从小教导,裴氏族人最重行事坦荡,不可阴损太重。”裴仪说得言辞峥峥,但收回两根手指时却仍是十分地惋惜不舍。
裴行就此舒了口气。裴仪说“行事坦荡”时,令他不免记起那年裴道熙怀疑他抄袭郗峤之策论的事。如今看来,这个父亲倒也算是言行合一,只不他对裴氏其他子弟是自幼承庭的殷殷垂训,对自己,唯有青红不分的雷霆之怒罢了。
此间心思落定,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案上的梅花。孟姒被幽禁的事,他既知晓了,便不能漠然不顾,此事既由他而起,也应当由他而解。他正要就这事求教裴仪时,孟姒却从室外飘然而至,将一碗汤汁晶莹的鱼羹、一碟玉带糕放在裴行面前:“我做了些吃食,二公子请多少用一些。”
“好……多谢。”裴行自午后忙到现在,确实粒米未进,羹汤扑鼻的香气引得他辘辘饥肠食欲顿起。
孟姒又给裴仪奉上一盏热茶汤,才缓步退下。
等她脚步声走远,裴行慢条斯理吃着玉带糕,问裴仪:“她的幽禁,如何才能解?”
“说来也简单,重新让她回到你身边。”裴仪将这句话说得索然无味,“只是二哥既然换了她,想必也有必换不可的理由。再说,她在青庐我如今觉得也好,反正我这身病体无处可去,这一年呆在东山倒逍遥自在,就此与她长相伴也不错。”
裴行刚喝的一口羹汤哽在喉中,良久方道:“你这话是真心?”
“真心也罢,假意也好,分得清楚吗?”裴仪斜睨他,“二哥要娶那郗氏绋之,是真心,还是假意?”
见烛光下裴行的黑眸瞬间沉郁无尽,裴仪低声笑:“只怕再真的真心,如今搅和在门阀利益、尔虞我诈之间,也成了假意吧?我和孟姒,再是无关儿女情长的假意,但彼此惺惺相惜,也无需考量这些俗事俗物,长久下来,未必不能处成真心。二哥,你说是也不是?”
裴行听到这里不再言语,只将那碗羹汤捧起,一饮而尽。
裴仪轻松自如地吹着茶汤上的热气:“恕我多问一句,二哥今日回府问责我的这道消息,从何而来?”
裴行将密函丢在案上:“自己看。”
裴仪抚摸着密函上的蔷薇纹:“郗氏也有给我裴氏通风报信的一日?当真想不到啊。”他冷笑着将密函靠近烛光,引火燃尽,再抬头,却是凑到裴行面前挤眉弄眼:“二哥,我掌管着裴氏幽剑使,裴氏密信来往无不汇总我这。你可想听听,东山的其他趣事,比如——郗氏庄园,竟常年有塞北的飞鹰掠过。”
裴行先前还沉郁的眉眼,因此话而瞬间冰凝。
裴仪施施然站起身,行到门前,却又觉得有几句话实在不吐不快。
“二哥,其实你今夜不来见我,待你忙完名士宴,我也要去找你。父亲交代,从下个月起,裴氏密报一并呈你知晓。等你看多了密报,便知世家大族之间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我见司马修,其实真算不得什么。也看在郗氏今晚赠密信的份上,劳二哥转赠我那未过门的二嫂一句:如若说与北朝私交,郗氏有管我裴氏的闲工夫,还是先想想怎么自扫门前雪吧。”
最后一句,他是瞧在今夜见的这个二哥并不讨厌的份上,给予的善意提醒。
裴仪走到屋外,见孟姒静立在夜色寒风中,单薄的衣裙裹着她瘦长的身躯,实在孤清得令人心疼。
他走到她身边,柔声问:“今夜见到他,你可开心?”
孟姒望着夜色,沉默不语。裴仪叹道:“今夜之前我还不确定,但是今夜之后,我敢断定,裴氏和郗氏的嫡系联姻,最后只会是一场笑话。我那二哥啊,都说聪明,我今夜看着,却觉得有点糊涂。”
孟姒转过脸来看着他:“如果公子不能娶郗家女君,他定会难过。”
“很不幸,他姓裴,若非要不知好歹心系郗氏,此生难过的日子只怕多得很。”裴仪拍拍她的肩膀,“进去陪陪他吧。我看呐,天下除了你,没人能唤醒他。”
唤醒?孟姒狐疑回眸,朝屋内望去——
那人分明眼神清明地坐在那里,哪里需要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