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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锋芒 ...

  •   这一夜裴行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酒意下自己浑浑噩噩地睡去,一觉黑暗且漫长。等他睁开眼时,人已躺在府中自己的房间,窗纱被日色照得透亮,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孟姒服侍他穿好衣裳,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
      “少主请公子用完早膳后去趟大书房。”
      “大书房?”裴行嘴角轻抿,本能地有些抗拒,“你去回大哥,我待会还要赶去东宫,来不及去大书房了。”
      “来不及?”门外有人冷冷出声,“那就别用早膳了,现在就去见父亲!”
      裴行抬头,看到裴俨冷着脸站在门外,深吸口气,上前道:“是,大哥。我现在就去。”
      “慢着!”裴俨想到昨夜孟姒背他回来时惊人的酒气,双眉不禁皱成深深的“川”字,盯着裴行道,“我还不曾问你,你昨晚去和谁喝的酒?”
      “能和谁?”裴行一笑,“我自己,还有孟姒。”
      裴俨眉头皱得更深:“为何去喝酒?”
      “想喝酒,便喝了。”裴行揖手一礼,转身离开。
      裴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素来谨慎有加、进退有礼的二弟,什么时候这样任性行事了?
      大书房在裴府中庭,其所处院落为府中最大。裴行到了大书房外,看到庭院里高筑的练武台上一少年正在练剑,身姿矫健,龙腾虎跃,裴行即便不懂剑法,也知道这少年剑锋之下挽出的万道雪浪实在夺人心魄。裴道熙站在台下,看着少年剑气如虹,面上虽无笑意,目中却不乏欣慰之色。
      那少年收剑而立,英气烈烈的眉眼与裴道熙毫无二致。他跃身下台,伸臂搭在裴道熙肩上:“爹爹,我这家传剑法可还使得?”
      裴道熙并不评语,只淡然道:“三日后陛下要在南苑狩猎,让所有在邺都的士族子弟陪同。你这几日若有时间,不妨多练练箭术。”
      少年神色骄傲:“满北府军都没有人能胜过我的臂力,难不成这邺都城有与我匹敌的?”
      裴道熙伸手敲他脑袋:“不可目中无人。北府军中人人让你,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神箭手?这都城里不说旁人,广霁营洛青能射箭入石,怕是十个你也不能敌。”
      “爹爹就喜欢长他人志气!”少年满不在乎一笑,潇洒利落地扬臂将长剑收入剑鞘。他眼角瞥见静静站在院门旁的孤瘦身影,愣了一下才辨识出来:“呦,东宫贵人终于驾临,真属难得。听说昨日父亲才刚回朝,你就去喝酒买醉了?”
      裴行面上无喜无怒,上前一揖:“三弟。”
      “谁是你三弟?”裴俊抬眼看天,持剑扬长而去。
      裴行听到院门“砰”一声关闭,折转身躯,拜见裴道熙:“父亲。”
      裴道熙漠然转身:“进去说话。”
      两人到了大书房,裴道熙坐在书案后,点点案上一卷帛书:“这篇‘京口重镇形成’是你写的?”
      “是大哥指点的。”
      “你大哥若能想到这些布署,我也不必让他从北府军中出来。”裴道熙一言封住裴行的托词,目光锋利比方才裴俊手中的剑气更迫人三分,喝道,“说!你这文章到底是从何处抄来的?”
      “抄?”裴行不敢置信地抬起脸,许是昨夜宿酒深浓的缘故,他骤觉耳中嗡嗡作响,头晕目眩。
      裴道熙面如玄铁,走到他面前,将一根冰蓝玉带丢到他身上:“昨日我回朝见到郗珣,他竟给了我这根东西!那老匹夫说这玉带的主人偷了他儿子的策论!我就问你,幽剑使者的玉带怎么会在他那里?你敢说这不是你那随侍孟姒的?”
      “是孟姒的……”
      裴道熙豁然一个耳光挥过去,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你学识不如人也就罢了,竟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我裴道熙一生光明磊落,不想生出你这样的东西!”
      裴行被他一掌豁得眼冒金星,肺腑中沸腾的怒火连带这些年的孤苦无依齐齐上涌,迫得他喉咙发紧,唇齿紧咬直啖出腥甜的血气。他扶着书架勉强站直了身体,双目盯着裴道熙,一字一句问:“我这样的东西?父亲认为,我是什么东西?”
      “寡廉鲜耻的混账东西!”裴道熙目中尽是不耐和厌恶,“你如今被陛下评为最优又如何?你可知裴氏一族的荣光都被你丢尽了!”
      见他如此狂怒,裴行倒奇异地冷静下来:“你就这样断定,我是抄的郗峤之的?郗峤之的策论你翻阅过?”
      裴道熙横眉指着他:“你以为别人明知被你抄了,还会写一样的文章?”
      “好,看来裴将军已经认定了,我是文贼。”裴行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他伸手擦拭嘴角流出的鲜血,再睁开眼时,目光静如万丈深潭,竟瞧得裴道熙心中一突。
      裴行缓缓道:“既然您认为这篇文章是我抄的,那今日不说京口,便说整个东朝。”
      裴道熙皱紧眉头,心中恨极他的死不悔改,怒道:“你还要做什么名堂?”
      裴行充耳不闻,径自走到大书房墙壁上悬挂着的天下舆图前,伸出手指,描绘怒江防线。
      “我朝与北朝隔怒江对峙,世人都认为我朝防线是怒江,但其实不是,我朝真正的防线应是秦岭、淮河一线。此线最东以淮河为前线,谓之江淮防线;中部是襄阳所扼守的荆襄防线;除此之外,还有西部的川陕防线。若将东朝政权比作宅院,则秦岭与淮河为院墙,襄阳为院门,怒江为墙壁,江陵、夏口、广陵为窗,武昌、九江、采石、京口为门栓,以邺都为中心的扬州地界为宅院厅堂。这其中江淮防线与北朝中原地带有众多水路相接,是以这道院墙除了作为东朝政权守土的天险外,还能成为我军北伐的据险之所。我朝如能在西侧稳固江陵、中间坚守江夏、东侧静镇广陵,必可与北朝司马氏争夺中原。只是可惜如今士族倾扎,郗氏与裴氏争夺北府,沈氏与皇族宗氏纠缠江州,而守在怒江上游的荆襄从来不是平稳之地,所以我朝才被困在江东如此之久。”
      言罢,他转身望着裴道熙:“请问裴将军,我方才说的话可有道理?若有几分道理,您可又亲眼见我去抄旁人所得?”
      裴道熙震惊地看着面前从容不迫指点江山的少年,一时竟难以出声。
      裴行低头望着身上的丹朱纱袍,只觉这颜色实在鲜红耀眼,初穿上身时有多欣喜,此刻心中就有多刺痛。他轻轻一笑:“若我有选择,我并不想姓裴。”
      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裴道熙喝道:“站住!”
      裴行脚步停下,却未曾自身后得来半句愧疚和歉意,裴道熙再度问出口的,依旧是深深的警惕和无尽的怀疑:“你在东山这些年,究竟见过什么人?和谁厮混在一起?”
      “厮混?”裴行至此终于诸念成灰,漠然道,“您难道没去过东山?裴氏的别院在山岭深处,在那里陪我的,除了万卷古书外,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孤魂野鬼?”
      此话落下,他抬步离开,从此之后再不想回头。
      在东山陪着他的,自然不是孤魂野鬼。那里有明媚阳光,有繁花似锦,还有青梅知己。只是他又何必再说与那人知道?反正在那人心中,自己不过是生长在阴暗中最卑劣不过的野草,不知廉耻,不见天日,不配姓裴。
      父子之间到这个地步,着实连半句话也是多余。

      这日经此波折,到东宫学舍的时间自然迟了。裴行步行在捭阖雍容的宫阙间,望着不远处液池中央煌煌璀璨的东宫学舍,忽有些迷茫。从昨夜到今晨,一件件事历历在目,裴行暗问自己:既已不配做裴家子弟,那么在东宫呢?自己又算什么?
      他心神不宁,脚下也生出些许踟蹰。
      正恍惚时,裴行手上突然一暖,有人拉住了她。
      他回头,看到紧随在身后一步不离的孟姒。
      “公子……”孟姒一贯清冷的脸上满是忧色,“你别难过了,一切都怪我。”
      怪你什么?裴行有些困惑。孟姒紧紧握住他的手,愧疚道:“我方才躲在书房外,公子和主公的话,我都听到了。都怪我那日不小心,让郗家留了把柄,还让主公误会你……”
      “与你无关。”裴行摇了摇头,将手从她掌中抽出,“你别多想,我没事。”
      便不是今日之事,父子之间那层薄如细丝的窗户纸也岌岌可危地一戳即破。
      学舍中沈弼已经开始授课,见到裴行迟迟而至,沈弼也未多言,挥挥手让他自去座位上听讲。待到课后,裴行上前请罪受罚时,沈弼瞥一眼他明显红肿的脸庞,缓缓道:“罚倒不必,想你也是无心之失。只不过陛下大寿将至,这个月正值你留宿东宫,有时间便去少府帮忙布置大寿诸事。”
      “是。”裴行恭送沈弼出了学舍。
      再回来时,诸人正在热闹议论着三日后的南苑狩猎,萧祯对裴行道:“你方才来的晚,父皇传旨让东宫学舍所有人都去狩猎。到时谁猎的野味多,还会重重有赏。阿行,你虽不精于骑射,但也要好好准备准备!”
      裴行躬身道:“殿下,方才沈太尉让我这几日去少府帮忙筹备寿宴,怕是不能去南苑狩猎了。”
      “你不去?”萧祯大为失望,“我们东宫诸人同行同止,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
      他脾气温和,一向不会勉强别人,既然裴行另有重任,也只好如此了。
      裴行微笑起身,走去书架后翻阅竹简。他要找的那卷书在书架高处,他爬着木梯上去拿到书,再下来时却见梯子旁一人抱臂而立,却是郗峤之。
      郗峤之伸手扶他下梯,问道:“南苑狩猎,为何不去?”
      裴行道:“太子说得不错,我不擅骑射。何况,太尉确另有事情交待。”
      郗峤之也不多劝,只微笑道:“阿行,绋之回邺都了。”
      裴行一怔,抬眼看他。郗峤之清晰见到裴行眸中湛出平日从未见过的光彩,不禁心中宽慰,拍拍裴行的肩膀道:“三日后,她会去狩猎。”

      然而三日后,裴行终究是没有去狩猎。他在宫中跟随少府卿与太常寺卿一道筹备数日后皇帝寿宴。
      这次皇帝萧正延六十寿辰,封地宗亲、各州刺史奉命回朝,世家俊杰、名士领袖云集邺都,另有北朝、南蜀、交越使团来贺,连远在塞外的柔然也遣人送来了贺礼。因而这次寿宴已不仅是寻常的宫宴,还要顾虑各国使节的特殊风俗、饮食偏好、位次排列、宫禁守卫等诸多细节。少府卿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起初裴行被沈弼塞来,少府卿还有些怨言,不过也只敢私下牢骚,毕竟裴行是东宫侍读、裴氏之子,少府卿表面对其客气有加,却不敢让他插手寿宴诸事。
      然而前一天晚上,当裴行跟随少府卿到了凝贵宫,在排列席位时不仅能准确说出所有寿宴来宾的名字和官职,还能将各国风俗禁忌提示得得滴水不漏,少府卿这才恍悟,沈弼大人确实不是来塞人邀功的,而是给自己送来了得力臂膀。
      既然人能用、可用、好用,少府卿便不再客气,寿宴中使节招待的重任,便落在了裴行的头上。
      裴行这日与少府署丞定下使者车辇、膳醴、贺词、回礼诸事,午后返回东宫,满殿空寂。几乎所有人都随太子一行去了南苑,留守的几个小内侍躲在角落里惺惺忪忪地打着瞌睡,瞧见裴行回来,递上热茶汤和饼饵,便又退下了。裴行在学舍呆坐片刻,耳边落叶可闻的清幽叫他心生恐慌,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人烟鲜至、与世隔绝的东山。
      他扔下书卷走出学舍,坐在液池边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将一粒粒石子远远抛入池水中。日色照着波光潋滟耀眼,望得久了,他眼前开始有些发昏。
      身后传来脚步声,步伐轻盈,是个女子,裴行一开始以为是孟姒,继而又听到鞙珮叮当的声响,却不是普通的侍从能有。他心中一动,正待回头,一双手突然罩在他面前,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没有一丝吃惊,嘴角轻扬,握住她的手。
      “你呀你,怎么从来都吓不到?”来人含笑埋怨。
      裴行转过头,秋阳下丽色如画,叫他由衷欢喜。
      “怎么一个人呆坐在这里?”那少女还装着狩猎时的戎装,见他一副魂游天外的痴傻模样,莞尔道,“阿行,你为何这般呆呆地看我?是不认识我了吗?”
      岂能不识?如此眉眼,如此笑颜,早已被十年孤寂的岁月用刀刻印在心头了。只是他从不知道,思念长久后乍然相逢,巨大的喜悦竟能这般弥漫整个胸膛,让人熏熏醉醉,如饮佳酿。
      “绋之。”他向来擅长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狂喜之下,不过也只温和微笑,“猎场上收获如何?”
      郗绋之一撩袍袂,爽爽朗朗地在他身边坐下:“哪有什么收获?我一直找你,满南苑没找到,后来问了阿兄,才知道你根本没去狩猎。不过你兄弟裴俊今天可露脸啦,我走的时候,听侍卫们来往报数,就他和广霁营洛青猎的野味最多。”
      从她嘴里听到裴俊二字,似乎也没寻常听到这个名字时的别扭。裴行甚至还笑着附和:“三弟确实武艺了得。”
      “不过就四肢孔武而已,”郗绋之扬眉道,“我走的时候,他正和太子争一头鹿。”
      裴行闻言一怔,郗绋之噗嗤一笑:“你看看你,总是这样小心谨慎。殿下那性格,不会和裴俊计较的。”
      然而以裴行细致缜密的心性,凡事却从无像她这样豁达乐观的时候。他默默将此事记下,这才问她:“来邺都几日了?”
      “也就三五日。我来了邺都整日被母亲困在府中,这不许、那不许,真不如在东山自在逍遥。”郗绋之随手抓了几颗石阶下的小石子,也一粒粒丢到池水里,“你这一下午就坐在这里扔石子填湖吗?既然都无聊成这样,为什么不去狩猎?”
      “我……我一直在忙陛下的寿宴。”
      “如此。”郗绋之定睛望他一瞬,移开目光。他既不愿说出真相,她也就不再追问。
      裴行感激她一如既往的聪慧与通透,只是瞧见她侧过脸时,雪白的脖颈边露出一道清晰的红痕,不由紧张道:“你脖子怎么了?”不仅脖子上受伤,他此刻近在咫尺地打量她,才发现她头上高髻摇摇欲坠,衣裳也有些散乱。
      “我脖子?”郗绋之有些茫然地伸手摸了摸,手指碰触到肌肤,这才觉得此处确实有些疼。她含笑摇头:“没事,大概是不小心擦伤了。方才我骑马来宫中,路上马儿无故发癫,幸好有人救了我。”说到这,她眸光流转,红唇轻轻抿住,颊边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微红。
      裴行皱了皱眉,正要再问,远处却突然传来呼声:“女君!女君原来在这里!”来人是位宫装仕女,上前盈盈拜倒道:“长公主知道您回宫了,请您去承庆殿。”
      “母亲也来宫里了?”郗绋之叹口气,“阿行你看,我就说嘛,一入邺都便如入囚笼。”她起身拍拍手掌,略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裴行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
      裴行起身目送她离去,等到她的身影隐没在白玉大道的尽头,他才调转视线,望向天空中渐渐沉沦的红日。近暮了,想必太子他们也快回来了吧。他正想着要如何为裴俊今日的逾矩消弭后患时,孟姒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是谁?”
      她来去之间的动静比风声更悄然,裴行被吓了一跳,转身惊讶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孟姒:“你方才去哪里了?”
      “我就在这里啊,一直陪着公子呢。”孟姒伸手往上指指,无辜地看着他。
      裴行抬眼,只看到池边一株树叶落尽的枯树。他无奈地揉额:“孟姒,我说了多少遍了,宫廷禁地,不要攀树爬墙。万一被禁卫看到了,可要一箭将你射下来。”
      孟姒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能射下我?”
      她这不是质疑禁卫射箭的可能性,却是质疑禁卫有无能奈何她的本领。毕竟满东宫这么多公子们的侍读,他们日常在一处练武切磋,还从没有人能胜得了她。便是那次冒然传入郗府,她除了被郗峤之拽下一根玉带,其他也毫发无损。
      裴行面色倏地一冷,孟姒忙道:“是是,公子莫急,我记下啦。”她轻轻近前一步,十分认真地盯着裴行,还是最初的问题:“她是谁?”
      她孜孜不倦地追问,裴行怔愣一下,才道:“她是郗丞相之女,绋之。”
      “绋之。”孟姒念着这个名字,抿唇一笑。落日金辉照入她的眼眸,寒雾四散、碧水潮生。
      她想起方才裴行望着郗绋之时骤然明亮起来的面庞,才知道她家公子原来也能有这般飞扬意气的少年模样。
      真好,原来能让公子这般开心的人,姓郗,叫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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