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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学舍 ...

  •   赖裴俨从旁指点,裴行的两篇策论在最后期限勉强完成。交呈御览后的第三日,裴行正式接到侍读东宫的旨意。惶恐忐忑的心就此安定。延庆十五年四月初一,裴行身着东宫侍读繁复精美的丹朱纱袍,终于走入了举朝最受瞩目的未来权利之核——东宫学舍。
      他这日绝早起身,却因孟姒那个丢三落四的侍从频频耽误了行程,虽不曾误了开课的时辰,但也是来晚了。东宫西殿临水而筑的学舍里,数位与他同着丹朱纱袍的少年早已等候在此,看到内侍引着他走入时,皆投来关注的目光。
      太子侍读七人,除他是初来乍到外,其余皆是旧识。
      沈峥为人热心,拉着裴行与诸人引荐:“这便是裴将军的二公子裴行,诸位大概是第一次见。他刚从会稽回京,诸位可不要欺他面生。”他又指指身边三位少年,对裴行道:“阿行,你也见见这三位,郗家峤之、云家阿濛、谢家明月公子。”
      明月公子?
      裴行微微一怔,尔后反应过来这是传闻中的谢家小公子。谢攸此人,确有世间鲜见的俊美容色,“明月公子”这称号也就他能当得。只是——沈峥将这“明月公子”念出了十足的揶揄,而谢攸白玉一般的脸皮也在这称呼下迅速泛红。
      谢攸冷道:“沈峥,你若不知我姓甚名谁,我可自荐,不必你代劳。”
      沈峥啧啧:“怎么,明月公子的名号你竟不认?去年中秋我们聚在采衣楼,你在月下弹琴的模样被画舫花魁画了出来,画上提名‘明月仙风降,公子琴意长’。如今这画可被临摹得满都城遍传,举朝上下现在谁不叫你明月公子,你还在这里装?”他将谢攸挤兑得一脸气闷,又向云濛递话:“我还听说采衣楼沾明月公子的光,近来女客颇多,一个个出手豪阔,生生让云氏的财气又厚添了一笔。阿濛,这传言是也不是?”
      云濛看着是最温雅不过的人,闻言淡淡一笑:“采衣楼原先有茶酒琴棋四道,自去年中秋后新添一道,便叫明月道。”
      沈峥求教:“这明月道,是做什么?”
      “谈明月公子,聊明月花事。”
      云濛说完,诸人齐齐大笑,唯独谢攸面色由红转黑,心里恨死了这群损友。说起来他也巨冤,去岁中秋月色清朗,他兴致一起对月弹琴,谁知道被采衣楼外游湖的花魁给偷觑了过去,还做了一幅画流传甚广。无数香艳猜因此扑朔迷离,一时之间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传入谢昶耳中,谢攸便落得在家禁足整整半年的结局。
      也就是这次东宫学舍侍读的机缘,谢攸才能被放出来透风。“明月”两个字谢攸听见一次头疼一次,尤其沈峥这些家伙还在东宫里大说特说,若被父亲谢昶听到,自己又得脱层皮。
      谢攸恨恨咬牙,盯着沈峥:“我还未来及问你,去岁中秋你偷溜来和我们聚会,沈太尉知道么?”
      沈峥笑容一僵,立即揖手讨饶:“我错了错了。明月清风,此生再与我无关。”
      谢攸这才施施然对裴行道:“他们说得全是胡话,你不必听。在下谢攸,见过裴二公子。”
      这便是裴媛君提及时异常得意的东朝名士之冠,芝兰玉树、澹澹潇澈,裴行也是见到他,才领会到晋陵谢氏誉满天下的名士之风。
      裴行与他们一一寒暄过,算是正式结识。
      沈峥又指指一旁独自站在书架后的少年:“那是赵谐,他才十四岁,是年纪最小的,你也可以叫他阿恬。”
      这少年看着脸色极冷淡,但那双眼睛清澈见底,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羞赧。
      裴行对赵谐揖手,赵谐也端端正正给他还礼。
      此刻萧祯和萧璋两位皇子正在前朝聆听皇帝教诲,太子太傅与少傅也还未到,除了赵谐有些不太合群,其他几位聚在一起举止随意,谈笑颇欢。裴行初来乍道,也不敢妄言插话,便在旁边的书案后坐下,整理随身携带的书卷。
      他隐隐约约总觉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头,却见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来自郗峤之,不过准确来说,郗峤之此刻看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孟姒。
      裴行瞄一眼孟姒,见她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一时恨不能把脑袋缩在衣领间,便知道那日与她交手的是谁了。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好,公子有事叫我。”孟姒如释重负,飞快闪出殿外。
      沈峥他们正聊起前几日的策论,谢攸道:“听说我们的策论陛下让朝中大臣都看过了,还评出了最优。峤之的‘江陵与北伐经略’陛下大为赞赏,已经连夜发到江陵给荆州刺史参阅了。另一篇‘京口重镇形成’,听我父亲谈及,却是裴二公子见解最独到。”
      裴行听到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手下动作顿了顿。谢昶在朝官职为中书令,此次东宫学舍授他为太傅,位列上公,体最尊,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和恩宠。而且谢昶以后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师,想到自己初出茅庐写的策论居然能得老师如此评价,裴行心中诚惶诚恐,正恍惚时,耳中又听沈峥笑唤:“裴兄,你的那篇策论如何写的,不妨和我们说一说。”
      裴行起身正要作答,殿外有人朗声道:“沈峥你厚道点,裴二公子那篇策论可写了万余字,你这样叫人讲,人家要讲到什么时候?”
      话说完时,人也入殿。萧祯和萧璋联袂而至,萧璋怀中抱着一堆帛书,拿出最厚的那卷丢给沈峥:“裴老二的策论,你看吧。父皇说了,论文事,你出类拔萃;可论战事,你是最弱的,排兵布阵写得不知所谓。你看看人家裴老二的策论,既有文治,又有武略,好好学学!”
      沈峥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大殿下且说说,论文事,谁是最弱?”
      “我最弱,又如何?”萧璋双目本就炯炯有神,一瞪起来更如朗日烈阳,其间锋芒咄咄逼人,“我就爱上马管兵,不爱下马理民,怎地?”
      沈峥眸中闪过一丝讥讽,还未来得及反驳,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叹息:“如此说来,谢某这堂课,大殿下可以回避了。”
      这话入耳,诸人凛然一惊,齐齐起身站到萧祯身后,恭迎来者。
      裴行站在最末,只见自殿外缓缓踱入一道修长身影。
      来人紫色蟒袍,神采俊逸,年纪不过四十许,正是当朝太傅谢昶。
      萧祯领着诸人道:“见过谢太傅。”
      谢昶对萧祯行过礼,目光一一扫过殿中少年,最后落在裴行的脸上,打量一瞬,移开视线。
      谢昶道:“人都到齐了,入座吧。”
      萧祯等人各去自己的书案后坐下,萧璋也要落座时,谢昶却挥挥手:“撤了大殿下的座位。”
      殿里内侍闻言都怔住,谢昶抬眼望过去,并不见其颜色如何严厉肃穆,却也叫内侍们心中打突,手忙脚乱将萧璋的书案、坐毡齐齐拿走。萧璋站在当地面红耳赤,谢昶不慌不忙道:“谢某今日授课,讲的是官吏选授及庶务考课,这些可能和上马带兵无甚关联,大殿下既不爱理民,臣不敢多留,可自便。”
      “太傅,太傅,我……”萧璋结结巴巴,一时尴尬得直挠头搓手。
      郗峤之轻咳一下嗓子,出声劝说:“太傅见谅,大殿下想必不是有意说那话的。今日且罚他站着听吧。”
      萧祯忙起身道:“是啊,大哥刚不过和沈峥斗气,确是无心之过。太傅就罚他站着听吧。”
      “太子既然有命,臣自当遵从。”谢昶淡淡道,“只是今日在此,谢某需将一些话提前说清楚。谢某今后不想再听到这东宫学舍中有人有偏好之论、个性之争,这里不是竹林,你们也不是名士,举止进退皆要有分寸。从今往后,东宫就是天下利弊探讨之地,学舍则是朝堂进退考究之处,诸位济济一堂,今日是我朝俊彦,未来是国之栋梁,东朝今后能否以武安之才启之疆锡、以文王之风被乎汉江,皆有赖各位勉力而行。”
      “是!”萧祯率众对谢昶揖手而拜,“谨遵太傅教导。”
      以武安之才启之疆锡、以文王之风被乎汉江——
      随诸人一道折拜的裴行在这一刻骤然有些醒悟,自己今后之路去往何方。
      ·
      东宫学舍的授业就此开启,太傅谢昶教授官吏班秩迁升、礼文仪制宗封,少傅沈弼教授赋税度支、民政刑狱,而治军练兵的课,却是丞相郗珣亲自传道。郗珣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早年领兵作战也曾威震四方,近些年归入中枢,开始掌政。只是郗珣贵为丞相,毕竟日理万机,不过暂领此课,等到一个月后裴道熙出现在东宫演武房的沙盘前,裴行这才知道,原来东宫中负责教授武略征讨之道的,还有自己的父亲。
      裴道熙常年外镇,先历荆州,后辖徐州,无论江陵还是京口,都是东朝数一数二的军事重地。这些年裴道熙历经大小战役数十场,累积战功无数,说是东朝第一名将也不为过。因而当见到裴道熙来授课,旁人还未如何,萧璋却两眼发亮,兴致勃勃地围在裴道熙身侧,一反平日在谢昶、沈弼课上的萎靡不振。
      裴行身为儿子,反应却是寻常,远远站在角落里,看着裴道熙举着青玉细杆在沙盘上指点江山。
      萧祯对这征伐的事也是没甚兴趣,站到裴行身侧,低声道:“你父亲既回来了,今日便不要留宿宫中了,回府吧。”
      裴行沉默片刻,才道:“谢殿下。”
      东宫侍读诸子每月轮流宿职学舍,以备太子政事问询。这个月轮到裴行,他已经在东宫留宿半月有余,虽说有孟姒来回传递府中的消息,但孟姒本就糊里糊涂的,经常传话传得颠三倒四。比如今日,早上孟姒倒是和裴行说了裴俨一早给了口信,让裴行这几日争取时间回一趟家中,却未提及让他回府是为什么。
      想必就是因为父亲回朝,大哥才让自己回府相聚的吧。“相聚”二字飘过脑中时,裴行突然有些酸楚,他和父亲十年来对话都不超过十句,相聚又如何?不过徒增彼此的尴尬和烦恼罢了。
      他在心中悄然叹息,等课上完,诸人都走了,他才恭恭敬敬站在裴道熙面前,行了拜见大礼:“父亲。”
      裴道熙冷冷打量身前的少年,风姿卓著,清俊出尘,只是却不是自己熟悉的裴家子弟的模样。他的眉眼,他的神情,哪一点不是那女子遗留世间的影子?裴道熙冷硬已久的心突然微微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再次疼痛难当。他也不愿再多看裴行一眼,拂袖离去,一句话都没留下。
      早知是这样的冷淡和疏远,裴行闭上眼眸,轻轻叹了口气。等他走出东宫,裴道熙的车驾早已远去。孟姒驾着一辆青布马车,在日暮下盯着他:“公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孟姒很严肃的样子:“公子很不开心,是有人欺负你吗?”
      裴行不禁一笑:“有人欺负我,你能如何?”
      孟姒紧握拳头道:“有人欺负公子,我就去欺负他!”
      “你呀……”裴行无奈摇头,跳上马车与孟姒坐在一处,“我今日不坐车里了,和你一起驾车吧。”
      “这样好吗?”
      “有何不好?”裴行含笑勒紧缰绳,驾马驶出御道。
      暮晚的邺都披戴五色彩霞,辉映着华灯初上的长街,触目皆是锦绣繁华。他们驾车从阔道经过,沿途看着流枫岭上伫立清雅的采衣楼、曲水河畔高高竖立的三剑金台、还有碧秋池中穿梭来往的画舫轻舟,处处风景处处人。盛世不过如此,只是这样的热闹和昌盛,裴行却始终觉得陌生。
      他能记得清晰和感觉熟悉的,唯有东山的清幽与孤寂。
      “孟姒,你喝过酒吗?”裴行抬头看着采衣楼的方向,心念一动,再难止住,“我今晚带你去喝酒吧。”
      “喝酒?”孟姒瞪大了眼睛,寒雾从那双黑眸中漫出,万里江潮此刻尽是疑惑。
      ·
      采衣楼前来往都是锦衣华服,裴行带着孟姒站在楼前,听着楼里飘洒出来的空灵琴声,将最后一丝踟蹰也抛到九霄云外。两人进楼点了“酒道”,被仆役引入深庭雅室,当身着青色纱裙的美貌女子含笑送来美酒佳肴且款款坐在裴行身侧后,年少气盛的二人终于露出了马脚。
      孟姒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素手斟酒、又含笑盈盈地将酒盏递到裴行面前,终于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不妥。
      “公子?”分明是旁人暧昧无状,她自己倒先脸红到耳根,“我……我要出去吗?”
      “不必。”裴行浑若被朱砂染过的脸比孟姒好不到哪里去,故作镇静对那女子道,“我不需人陪酒。”
      女子轻轻一笑,将酒盏靠近他唇边:“这是采衣楼闻名的碧枫酿,公子且尝尝。公子怕是首次来采衣楼?奴不仅可陪酒,奴还能论道。”
      她言语绵软,身体缓缓靠近,裴行只觉鼻尖异香翻涌,让他心跳一时都紧张地停滞。他忙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淡淡道:“酒有何道?不过一醉方休,你且退下吧。”
      那女子明眸一转,微笑道:“原来公子是来求醉的。奴能论道,却不能解忧,奴先告退。”
      她离去时脸上无一丝异色,含笑温婉,一如来时。
      孟姒也不知是被她的美色震惊,还是被她的气度折服,摸着酒壶低声喃喃:“采衣楼……原来是这样的?”
      在这样清幽雅致之地有如此蕙质兰心的妙人儿相伴,难怪满都城的权贵都前赴后继地来着采衣楼。她托腮看着裴行:“公子,我们就真的只是来喝酒的?”
      裴行睨她一眼:“不然呢?”
      “好,你喝酒,我陪你!”孟姒豪爽地自斟一杯饮下。
      窗外丝弦铮铮,孟姒兴致饶饶地推开窗扇,看着室外水畔风灯飘摇,以及对岸在夜幕下绵延无尽的广潜山,不禁轻轻吸了口气:“邺都的山水晚上竟这样美,我却是第一次知道。”她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到从此处庭院往上还有条山道,山道尽头有座八角阁楼。阁楼里灯火通明,四面无窗,她站在这里,恰能将阁楼里的人看得清楚。
      “咦?公子,那不是你的朋友们?”孟姒看着阁楼里的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东宫学舍日日见到的,“大殿下,谢公子,郗公子,云公子……还有沈公子,他们都在这。”
      裴行微微一怔,起身走到窗旁,看着阁楼里诸人打趣吵闹、欢声笑语,眼前所见其乐融融,比之在东宫更亲密无间。只是,这其中并没有他。
      笑声从阁楼随风而下,裴行望着望着,脸上渐渐失去了颜色。
      孟姒却还糊涂着,她掰着指头数:“除了太子和小赵公子……东宫学舍的伴读都在这里啊。公子,他们为何不曾叫你?是不知道你今晚可以出宫吗?”
      “……也许吧。”裴行只觉身体被夜风吹得透凉,他淡淡一笑,转身坐回案后,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
      孟姒终于看清了他雪白的面容,望望远处的阁楼,再看看眼前的公子,有些明白过来。
      她关上窗扇,默默坐在裴行身旁,给他布菜。
      “公子……”她本就笨手笨脚,此刻更不知如何劝说,“你这样喝会醉的。”
      裴行问:“什么是醉?”
      孟姒眨眨眼:“醉了,就不省人事?”
      “那岂不很好?”裴行放声一笑,将一壶酒悉数灌入喉中。可是碧枫酿清甜有加、烈度不够,他喝得再多,也不过半醉半醒。醉的半边脑子里,晕晕乎乎,不知万事何物;然而那清醒的那半边脑子里,依然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飘荡着一句话:裴行,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从不是他们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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