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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君 ...

  •   事实上,裴行此生从未觉得辅佐萧祯身侧有伴君如伴虎的忧患,这个想法甚至从他见到到萧祯的第一眼便能肯定。至于东宫学舍里今后相处的那些学伴是不是豺狼,他起初并非没有过警惕。
      在册封太子前的一年,宫阙东隅荒废已久的太子宫殿得以整饬大修。本朝皇帝萧正延一生勤俭治国,克寡已身,但对太子萧祯,他因宠爱和厚望而无一分刻薄。东宫殿庑修饰得精美绝伦,冷泉环绕,花木浸庭。裴行于翌日跟随裴俨入东宫谒见,行走玉阶长廊,眼望殿台林立,楼阁如画,只觉身游世外仙境。
      东宫总管内侍许远奉太子命早早等候正殿外,见裴氏兄弟前来,忙亲自领往西殿华池。
      西殿外华池浩瀚,与深宫太液池一脉相接。萧祯正于华池中央的水榭里与人对弈,许远引着裴氏兄弟于榭外跪拜时,萧祯转身看了看兄弟二人,啧啧道:“裴大人也来了?你亲自送你兄弟过来,是担心孤难为他?”他平缓含笑的语声毫无睥睨孤傲之气,宁静谦和,使人闻之怡然。
      “臣不敢,”裴俨忙作揖弯腰,“只是舍弟首次入宫,臣担心他不知宫中礼仪,冲撞了殿下。”
      “裴行既是今后东宫学舍的侍读,便是孤的朋友。孤也并非计较礼仪进退的人,裴大人多虑了。”萧祯挥了挥衣袖道,“前朝事务繁重,裴大人尽管去忙,留下你兄弟与孤说几句话。”
      “是。”裴俨望一眼裴行,起身趋步离开。
      萧祯对裴行招招手:“入榭说话。”
      裴行走入水榭,初入宫廷的他心中满怀敬畏与惶恐,一直拘礼垂首躬身,不敢直视萧祯。
      “为何不站直了?”萧祯笑道,“难道你今后在学舍都要这样弯腰?早晚成个驼子,到时还怎么在朝堂上辅佐我?”
      他这时连“孤”也不说,称呼“你我”,语态亲切而又随意。待裴行慢慢站直身体抬起面庞,萧祯端详裴行俊秀清澈的眉眼,“咦”了一声:“你看起来倒不像是裴家人。我印象里,你们裴家的兄弟除裴仪从小病弱身体清瘦些外,其他的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看着就是出自将门的虎子。难得竟有你这样文隽清秀的。沈峥,你和裴家兄弟相熟,你觉得呢?”
      后面一句话却是问与他对弈的那人。
      裴行此时虽抬起了头,目光依然低垂,听到“沈峥”的名字心中隐隐一动。
      一旁端坐石凳上的那人站了起来,胜雪白袍飘近裴行身前。那人右手执着一根玉箫,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左手掌心,裴行能够感受到他目光打量自己的深刻,随后,他听到那人含笑对萧祯道:“殿下大概不知,裴二公子与裴氏其余兄弟并非一母同胞,样貌自然会有差别。”他说完将玉箫系在腰间锦带上,对裴行深深作揖:“在下沈峥,见过裴二公子。”
      “不敢。”裴行忙还礼。
      沈峥托起他的手臂,裴行微微抬眸,视线与他相接,恰看到他笑意溶溶的双眼。
      沈峥对裴行道:“你我这样便是认识了,今后同读学舍,我们都将是同行同止的兄弟,就不必再如此礼让了。”
      萧祯方才说侍读是“朋友”,而他却说是“兄弟”,且“兄弟”二字他着意缓慢清楚地道来,裴行听着深知其意,笑了一笑,颔首道:“是。”
      萧祯等他二人寒暄后,敲着棋盘道:“沈峥,你这臭棋还下吗?”
      沈峥撩袍坐回原位,边摸棋子边叹息:“殿下胜局早定,就不必杀得我片甲不留了吧。”
      萧祯笑道:“你往日连胜我们威风惯了,难道今日还不许我痛快赢你一次?”
      沈峥一脸苦恼地对着棋局,犹豫良久,仍是不落子。他看向在旁静默观望棋局的裴行,忽然道:“听说裴兄棋艺甚是了得,不如你来帮我下这残局?”
      裴行下意识便要推脱,不料萧祯也笑道:“是了!我倒忘记这里有位棋道高手了!素日就听说你在东山下棋几无敌手,今日也让我见识见识。”
      在东山下棋几无敌手?裴行有些匪夷所思,他在东山离群索居,往来之间认识的人只手可数。也不知是谁杜撰了如此谣言,让他于此时这般进退不得。
      他尚在怔愣中迟疑时,沈峥早已起身按着他坐下,语意深长道:“裴兄,可不要辜负殿下所望呐。”
      事已如此,裴行只得硬着头皮捻起一子,思索稍瞬,落入棋局。
      萧祯望着他自投罗网的那枚白子,与沈峥对望一眼,摇了摇头,落下手中执捏已久黑子,蓄势而发,封死一片白子。
      棋盘中白子式微,形势惨淡,裴行却似乎毫无所觉,紧接着又在黑子围攻处按下一枚白子。
      眼见他子子入险地,招招不留后路,其棋风利索直接,像是从没有对胜负之争的深思远谋。萧祯一开始很是轻敌,你来我往,尚能轻松应对,但过了几十回合,见白子虽只保角依旁,却始终是败而不亡,且自己在应对之际竟是越发力不从心,终于恍然大悟这棋道相差何喾天壤之别。
      萧祯弃子长叹:“罢了,这棋再这样行下去,我当真是颜面无存了。裴行,你赢便赢了,何苦设下圈套如此玩弄我?”
      裴行闻言一惊,忙离座起身,欲下跪请罪:“殿下……”
      “别跪,此处无君臣。”萧祯止住他的动作,“你棋道高超,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只是你以后不必再这样小心翼翼,我虽是太子,却从不强求自己能处处优于别人,也希望你们也不要这样要求我。”
      裴行惊讶于萧祯言辞的豁达从容,先前碍于君臣之别的战战兢兢总算有所松懈,深揖道:“谢殿下宽恕。”
      萧祯执住他与沈峥的手腕走向水榭栏杆旁,望着正午阳光下的水波浩淼,畅想着这片宫阙之外终将属于他的壮丽山河也正沐浴着无限春光,萧祯一贯平和的心境也不禁有豪情骤起,长笑道:“父皇说过,局为宪矩,棋法阴阳,棋局中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能精于棋道者必定能览天下之大势,备陈古今之得失。裴行,我实话和你说,这次挑选学舍侍读,我曾请求父皇择取各族最优秀的少年辅佐我身侧,其中裴氏的人选我本属意裴俊,只是不料你父亲推举了你。就在今日之前,我仍对你心存轻视,直到你与我下了这盘棋局——”萧祯转眸望着裴行,目光深刻且诚挚,“为君之路道远漫长,东朝辉煌需栋梁支撑,我需良佐,不可缺君。”
      裴行受着萧祯如此目光,听着萧祯如此言语,心潮起伏比昨夜与兄长一谈更为澎湃激动,跪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报效殿下。”
      但,治国之道何如棋道?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又岂能在方寸之局体会透彻?只是此时水榭的三位少年,尚不曾在冷酷血腥的政局中拼搏厮杀一回,也就难以理解将来道路是何等曲折与艰难。他们此刻只怀有满腔的激情与蓬勃的志向,于此定盟立誓,水榭外横波连天,青云在望,天地诸物,皆是少年郎们意气焕然风采茂然的见证。
      裴行也知道,此刻不管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前行;不管是受制于家族所望,抑或是出于自己不再被人轻视的心念——他一生的命运,已于此彻底转折。
      ·
      在东宫与太子一日畅谈,裴行出宫时心态与昨日已经截然不同。出身的不详、年少的孤苦、家族的离弃,此刻都被遗忘在脑后,他脑中所想,心中所盼,满满都是辅佐太子建成大业的宏图伟志。
      不过在此宏图施展前,他还需迈过一道坎。
      这日入宫他才知晓,原来在东宫学舍正式开讲前,皇帝萧正延为考察侍读诸子的才能,布下两篇文章,一论“京口重镇形成”,二论“北伐与江陵经略”,要求诸子写下策论,十日后便要交承御览。
      裴行未触政事,不解民情,住在东山时虽也读过万卷书,但如何运用到当前时局,他却是一头雾水。即便今日在宫中由沈峥有意无意在这二事上对他提点了不少,他仍是有些把握不定。要知策论撰写既要大胆提议见解独到,又要根于实况洞察朝局,更何况他的父亲裴道熙先镇荆州后镇徐州,无论是荆州江陵经略抑或是徐州京口重镇的形成都与裴氏有莫大关联。他若是递交一篇乏善可陈的策论上去,那为之蒙羞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裴氏一族。
      裴行回府的一路都在思索文章破题之法,直到走入潜心居依旧心事重重,也就不察自己屋舍相比早上离开时的焕然一新。
      他坐到书案后,想要拿卷书简来读,手伸去却摸到一砚墨汁,这才皱了皱眉,抬眼一望,方知满案书简皆已收起,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外,只有两束绽放浪漫的山茶花,插在五色琉璃瓶里。不仅案上,连带整个屋舍都被人精心拾掇过,鎏金博山炉的香烟浮动,灰白灯罩皆换成了流彩锦纱,晚风入室,帷帐下垂落修长的绿色流苏悠悠飘荡,望着如同碧水清波。
      眼前屋舍全无昨日一丝灰沉的影子,甚至连室外阶旁也突然花草充溢,姹紫嫣红,芳香弥漫。
      裴行对周遭的改变有些目瞪口呆,正要喊人来问清缘由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忽自暮光余辉里缓缓走来。
      这是个身着男儿长袍、黑发束成高髻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平淡无奇的脸上有一双如月色下寒雾横江的眼眸。因这双眼眸,她的面孔透出了几分孤冷之气,这并非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有的。她在裴行惊讶的目光下不动声色地将茶汤奉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在案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头望着裴行,并不言语,似乎在等他问话。
      裴行很是疑惑:“姑娘是?”
      “我是小灰鸽。”她开口,声音如竹林幽风,清寒却柔。
      “小灰鸽?”
      她认真解释:“翁翁说我出生的时候正逢傍晚,那时候成堆成堆的鸽子归巢休息,其中一只灰鸽却停在我娘亲的肚子上始终不走,直到我生下来,那灰鸽子才拍翅离开,所以我就叫小灰鸽。”
      “小灰鸽,”裴行斟酌着言辞道,“请问你的翁翁是?”
      “孟道。”
      “你是孟老的孙女?”裴行先是一怔,随后在这话下迅速意识到不妙,揉了揉额角,在脑中回忆片刻,终于想起来,“你是孟姒?”
      孟姒直听到他说这句话,清冷的面容才略生温度。她的眉眼微微一扬:“公子认识我?”
      裴行勉强微笑:“听你翁翁提起过。”他看着室中,又看看手沾的墨汁,再重新打量她:“这房间是你收拾的?”
      “是,公子还满意吗?”孟姒期待地问。
      裴行在呛人的熏香下艰难地道:“并非不满意,只是我……不习惯焚香于室。”他看一眼孟姒,缓缓道:“还有,我也不适应有女子侍奉身侧。”
      “你可以不把我当女子,”孟姒扯着身上的长袍,“我穿成这样,就是想让你把我当小厮使唤。翁翁说了,让我做你的随侍,从今往后寸步不离。”
      裴行终于觉得头痛:“你翁翁呢?请他过来见我。”
      孟姒瞪大眼睛:“翁翁上午已回京口,公子是要我现在去追他回来?”
      “不是,”裴行定了定心绪,温言对她道,“小灰鸽,我身旁不需随侍,你回去吧。”
      “我回哪里?”孟姒黑眸中寒潮漫起,“所有的公子都有我孟氏族人为贴身侍从。我自记事,翁翁说我生来就是二公子的人。先前二公子住在东山不需我的服侍,眼下公子既回来了,我就要听翁翁的话照看你、保护你。”
      裴行轻笑:“你保护我?”
      “公子不信?”孟姒并非愚笨之人,在裴行明显质疑的笑言下有些受伤。她站起身,袍袂一闪,身影顿时消失在裴行眼前。
      裴行对她烟云一般离逝的身法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她已经知难而退,便灭了博山炉里面的香料,又洗净了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东朝图志。
      他在书案上摊开图志,细览过后,正要开始写策论,室中烛火猛然一闪,光影明灭间他看到孟姒的身影又如烟云般飘了回来,站到书案前,默默地将一卷帛书放在他面前。
      裴行不解:“这是什么?”
      孟姒抿着唇,脸色竟有些受到惊吓后的青白,低声说:“不知道,从丞相府里拿的。”
      “丞相府?”裴行又惊又疑,忙拿起帛书,看到上面写着“北伐与江陵经略”六字已是心神一凛,再看到最后署名“郗峤之敬呈陛下御览”,那股惊疑已然转成恼怒。
      “孟姒!”自诩性格还算冲淡的裴行这时也想抓狂了,“你拿这个回来做什么?快送回去!”
      “送不回去了……”孟姒蔫蔫坐在案边,“刚刚入丞相府我太大意了,拿帛书时不巧被人发觉,还交了手……此刻丞相府想必正张弓搭箭,部署严密,我怎么还回去?”她见裴行脸色甚为不妙,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过几天再还行不行?”
      裴行望着她,哑然失声。手握的帛书如烫手山芋,他想了想,还是引火燃成灰烬。
      “不还了吗?”孟姒轻声问,她看着火光吞噬帛书,黑眸里寒雾冉冉飘散,显然是欣喜他这个决定。
      “还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裴行满心无奈,“以后在下不敢再质疑孟姑娘,也请孟姑娘也不要再这样证明自己。”
      “别叫我孟姑娘……”孟姒忸怩而又局促,她没有忘记引发此事的源头,拉拉裴行的衣袍,“公子,那我做您随侍的事——”
      裴行知道裴府诸公子的贴身侍从皆由孟道指派,此事连裴道熙也从来不过问,更不用说裴俨能够插手。他眼下无所指望,在孟道回邺都之前,暂时只能接受孟姒随侍身边。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她道:“做我随侍可以,只是要记住四个字。”
      “哪四个字?”
      “慎行,慎言。”
      “公子放心,我会的。”孟姒答应得爽快,目中也露出了笑意。
      裴行弯腰整理地下的灰烬没有发觉,满室烛光映在身后那双黑眸里,寒雾飘散,江潮升温,竟有春光乍现的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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