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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成长(1) ...

  •   跟随太子巡朝归来,东宫诸子多少有了历练,行事风格、秉性好恶,已渐渐展露清晰。譬如裴行,离宫前是谨言慎行的低调和波澜不兴的淡定,此番回朝,为人处事又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圆滑世故。
      朝中君臣考量东宫诸子的同时,东宫诸子也在重新感受波诡云谲的朝局。
      裴行经东山一场磨难,对外界风吹草动感知的敏锐已至分毫不差。此番回到邺都,他依然住在宫中,来往前朝尚书省和东宫学舍,万事周全应对。所有的事似乎都和离开邺都时没有两眼,但唯有一人,对他有些冷淡疏远,叫他十分惶恐不安。
      此人是谢昶。
      当初裴行能顺利成为尚书郎,背后自然有谢攸的认可与支持。谢昶不仅是尚书令,更是东宫太傅,满东宫这么多人,他唯独挑选了裴行入尚书省,显然是对裴行青眼有加。且裴行自入尚书省,为人处事、内外决断,谢昶无不亲自教导。二人名为师生,但情谊早已超越师生。
      然而这次回来后,谢昶与裴行竟再无任何私下交流的时候,他对这个弟子的话语只限公务,竟再无多话。
      裴行将离京诸事想了又想,除了在东山他帮司马修截获了王敏,似乎也没有其他逾越的地方。只是裴氏幽剑使行事向来机敏,在裴仪的管治下更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谢昶又如何知道,他在东山做了什么?
      连续数月谢昶皆是这样的态度,裴行再老成持重,也受不得如此煎熬。有时他甚至期待谢昶能明明白白地问他、怪罪他,如果这样,他正可与老师一诉自己在东山所有的屈辱和不甘;但同时,他又担心谢昶询问后,他无法解释与司马皇室的勾连只为一己之私。
      师徒二人便这般相持到六月酷暑时节,直到一日有北朝的密函直入尚书省递到谢昶手上。
      “陛下看过了?”谢昶阅罢,缓缓卷起密函。
      “看过了。”送来密函的内侍道,“陛下此刻正与丞相商讨南蜀之乱,说半个时辰后,在文昭殿要与太傅商量北朝的事。”
      谢昶起身称“遵旨”。半个时辰后,他起身去文昭殿时,瞧见那身着蓝色纱袍的年轻人正站在窗棂旁望着天上白云,想了想,唤道:“裴大人若闲着无事,随我走一趟文昭殿吧。”
      裴行有些惊讶,在这个时辰去文昭殿参与议事,他还是第一次。
      二人到了文昭殿,内侍并无通传便恭请入内,等二人刚进殿内,内侍便闭紧了殿门。
      殿里光线幽暗,四壁帷帐皆落,隔绝了殿外的暑热,也隔绝了外间的一切纷扰。裴行与谢昶叩拜之后起身,发现满殿空荡,一个宫人也无,除萧正廷端坐高处外,底下只站着一人,司徒云绰。
      裴行心弦一紧,他隐约觉得君臣之间这样的架势,不像是议事,倒似是密谋。
      眼见谢昶带来裴行,云绰淡淡一望,倒无惊讶。只是萧正廷却皱起眉:“叫他来做什么?还不到他们入局的时候。”
      谢昶道:“此子智计超群,又对北朝知之甚详,若我们有参详不定的,听他胡侃几句也无妨。”
      萧正廷冷冷一哼,云绰瞧着裴行笑意深刻:“不愧是太傅爱徒,竟如此推崇备至。”
      裴行对他揖手行礼,知道今日不管如何,他都被谢昶牵入局中成了棋子,便默默走去殿中金柱的阴影下,静等传唤。
      萧正廷神色很是焦躁,似乎有数之不尽的烦心事:“北朝密函二位都看了?”
      “是,北帝病故,苻妃随殉,长子司马修继位。”云绰说话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条理分明,“自元月司马修顺利带回王敏,不仅治了绵延一冬的水患,还就此将洛水河道淤堵隐患处逐一清理,数十年内,北朝应难有涝灾。司马修其人勇武坚毅,本就受乌桓诸族拥戴,此番治水一事功劳泼天,且他还顺利将王敏纳入麾下成为智囊。如今这个结局,也并不意外。”
      萧正廷不甘道:“我们当初的意图并非如此——”
      云绰叹道:“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部署再周密,也不敌天意如此。我们筹谋多年,让鲜卑和乌桓可以抗衡的局面,如今却是彻底不存了。”
      萧正廷望向谢昶:“太傅素来足智多谋,如今这局面,你可有对策?”
      谢昶一直沉默着听二人说话,直到此刻,才道:“容臣先问一句,南蜀那边的战事,有解了么?”
      “要说这天下大势变迁,还真是同气连枝。北朝有了新君,南蜀也多出一位大皇子祖信,此人不仅擅用兵,而且极得民心。如今南蜀上下同心,经年累月在我西南边境骚扰,实在难缠。”萧正廷扶额道,“方才与丞相及太尉商量半日,只怕数十年南疆不稳。”
      谢昶道:“徐州刺史裴道熙倒是南蜀皇室的克星,他镇守荆州时,南蜀边境相安无事。不过——”
      不过北朝局势已变,裴道熙不可擅离京口。
      萧正廷扼腕叹息:“我朝名士辈出,可将星实在堪怜。”
      谢昶道:“南蜀已然如此,荆州为怒江上游门户,万不可失。我朝的重心,目前只能在西南,而不在北边。至于北朝的局面,司马修新君继位,即便有所图,也还需要时日。再者他现下最大的依仗是乌桓苻景深,苻景深不是好战妄动的性子,以此人长久以来的夙愿,新君上位他正好着手清理胡族纠纷,暂时也没有精力南顾。但十年之后,乌桓贵族将鲜卑之患彻底解除后,那时的北朝对比今日怕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云绰道:“所以,太傅的意思,我们要扶持鲜卑?”
      谢昶颔首:“自然要扶持。鲜卑长存,北朝内部不稳,东朝才能久安;东朝久安,我们才能养兵蓄锐、积富于民。如此只再需要十年的蛰伏,我朝届时图谋北伐,必定一统中原。”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向殿中角落:“裴大人,眼前这局势,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行自阴影中走出,至殿中央俯首谏言:“臣以为,如今局面下若东朝要不动声色支持鲜卑一族,不如与北朝联姻。”
      “联姻?”萧正廷皱眉,“两朝联姻只有皇室,那对司马修只有好处并无坏处,和扶持鲜卑有何关系?”
      “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以世族之女,嫁与鲜卑。”
      云绰冷湛的眼波微微一转,望向裴行:“裴大人说的世族之女,是哪个世族?与鲜卑成亲,又要如何不动声色才能顺利促成?要知一个不慎,我们随时会触了北朝新君的逆鳞。”
      “他们自然有水到渠成的缘分。”裴行说这话时,只觉刚刚愈合的心底伤痕又被扯裂,鲜血淋漓,直烧肺腑,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保持镇定,撩袍跪在殿中央,缓缓道,“臣先有一事求陛下成全,臣心另有所属,郗氏女君非我良配,还请陛下收回先前的赐婚。另外,据臣所知,独孤氏云中王曾对郗氏女君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以情报恩,这很寻常,”
      他说得隐晦,但殿中君臣三人皆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萧正廷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郗氏和独孤氏之间,竟有有此缘分?”
      “是,”裴行伏地叩首,“隔着家国千里还有如此缘分,既是天意,也是美谈,还望陛下成全。”
      萧正廷瞧着跪在殿间的青年,想到当初他赐婚的蓄意深刻,一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准了。”萧正廷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你愿割爱顾全大局,这很好。起来吧。”
      裴行却依旧跪着:“臣谢过陛下。臣斗胆,还有一事要禀。”
      “何事?”因着他身上有着和自己惊人相似的经历,萧正廷此刻对他极为耐心,“你且说说看。”
      裴行道:“陛下,我朝其实并不缺将星。大皇子萧璋、郗氏峤之,都是不世出的将才,如今未曾成名,不过缺少一个机遇。还望陛下给予他们机会,允他们带兵伐蜀。”
      此言一出,云绰和谢昶都向他看去。云绰向来不存人间烟火的脸上透出一分讶异,谢昶则消弭了数月以来的淡漠,眸中终有了一丝细微的感慰。
      萧正廷迟疑片刻,笑道:“虽是两个稚子,但也不妨让他们试试。”
      裴行叩首:“臣替大殿下和峤之,多谢陛下。”

      午后议事至此,待裴行跟随谢昶走出文昭殿外时,外间暮色四合,夜色已降。
      越过前朝数重宫殿,眼见尚书省近在眼前,谢昶停住脚步。裴行却浑然不知他的停顿,依旧低头前行。谢昶在身后,恰能将这年轻人此刻锦衣湿透的后背瞧得清楚,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入了尚书省,谢昶将裴行领入里间密阁。此间谈事比方才殿上更不能为人所知,谢昶亲自关闭了阁门,转身见裴行僵在当地依然失魂落魄的模样,冷道:“今日的果,是你当初种下的因。今日种种,可如你当日所愿?”
      此话入耳,裴行浑身一震。
      其实方才在文昭殿初听到王敏之事牵扯了皇帝的布局,裴行的冷汗便没有停过,也才知道——为什么邺都君臣能容东宫在谢昶的撺掇下办一场名士宴、王敏又为何能在东山隐匿良久而不被人知、云阁又为何能容鲜卑将人藏在商旅中南下……
      一切的一切,皆因君臣既定的北朝平衡之策。
      而云绰方才在殿里说“天有不测风云”,哪有什么天意,分明是他裴行无知无畏,竟一手摧毁了东朝君臣多年的部署。
      这事云绰知道几分,他已经不敢深想,但如今谢昶既这样问,便是洞悉了一切。
      他双膝一屈跪在谢昶面前:“学生错了,求老师责罚。”
      “责罚?”谢昶低头看着这个平生最满意的弟子,先前忍在心中的怒气此刻尽数爆发,“若非看你在殿上还不曾昏聩至底,我定要亲自禀明陛下,将你极刑论处!”
      “老师……”裴行唇角发颤,俯首贴地。
      “不要叫我老师,裴君如此大才,谢某不配做你老师!”谢昶厉声斥责,“我当初选你入尚书省,皆是因为我看中你的清明持正,既没有深入家族之间的纠葛漩涡,做事也从不以一己之私。我原想你是东宫诸子中最一心为朝的人,可你呢?你在东山都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当满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裴行一个聪明人?”
      裴行额角触着冰凉的青玉地面,想着此前在东山凭着意气用事做得种种,悔恨交加:“学生在东山,确实因为儿女之事乱了分寸。”
      他此前还曾想着在谢昶质问时可一诉冤屈,此刻却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可笑。
      冤为何?屈为何?家国面前、朝堂局中,儿女情长原不过是权谋者纵横捭阖的棋子。尤其是世家子弟的婚约,今日楚河,明日汉界,不过皆为利益往来,如能求得心中所爱是百世修得的巧遇,爱而不得才是常态。如今他裴行已一己之力,行差踏错将要坠入深渊,却也为东宫诸子的美满姻缘奠定了基础。
      事到如今,他不可笑,天下谁人可笑?
      “抬头说话!”谢昶低声喝道。他见裴行颤抖着抬起头,满额的汗珠一颗颗滚落颊边,瘦削的面庞上肤色苍白惊人,这样惶惶无主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素日的沉稳淡定之间暗雷隐动的风采?谢昶心中终于有些不忍,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入尚书省第一日,我和你说过什么?”
      “行事但看大局,不问私心。”
      “你在东山行事,又是什么?”
      “不顾天下大局,挟私人恩怨待之。”
      “结果如何?”
      “损人不利已,害国更害家。”
      谢昶道:“儿女缘分本是你情我愿的事,人家既然有别的选择,你就此转身就可以了。潇洒自澹,才是名士风度。”
      潇洒自澹,是谢氏的家训,也因此教出满东朝名士仰慕的谢家芝兰玉树之气。谢昶虽往常对裴行有所不同,但今日以谢氏家训教他,还是首回。裴行在东山被寒透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流涌动,他抬头望着谢昶,从未有过正常父子交流的他,开始恍惚眼前长者到底是师还是父。
      谢昶瞧见裴行眉间眼角流露出来的孺慕之情,心头也是一软,叹了口气:“你起来吧。”他这一日折腾下来已是累极,在书案后坐下,点点边上冷却的茶汤。裴行撩袍起身,跪坐在侧重新煮热茶汤。
      谢昶道:“今日的事,你就没有疑问?”
      裴行心中自然疑问甚多,但有些是他能问的,有些他不能问。他想了片刻,开口:“老师怎么知道王敏的事是与学生有关?”
      “先前从北朝传出王氏扮作流民南下,流民南下首选之地都是北府,当时虽还不知传言真假,但是流民的事一出,裴氏入局不管被动主动,都可见蛛丝马迹了。再然后,云氏商旅到了京口,被拦截查获,我便知你们裴氏是主动入局。”
      裴行沉吟:“云氏商旅虽然特殊,但过江北上时,沿江各府也还是会抽检其货物的,这并非特例。”
      “是非特例,但前后因缘互为佐证,便可知是裴氏有意而为。实话与你说,这次暗中护送王敏北上是我谢氏负责,从东山北去怒江各条要道都有我谢氏的部署,慕容华和司马修连夜北上的消息我一清二楚。只是慕容华后来劫了王敏去了豫州,司马修本来去的是采石渡,即便他速度快几日,但若非有人专门提醒,他也没有抓紧时间临时变道的机智。采石渡又是北府要塞,能让他在此之间来去自如的,除了裴氏还有谁?”
      “原来如此。”裴行这才知道,他所谓的那些计谋,在谢昶眼前不过是一眼望穿的孩童把戏。他嗫嚅道:“老师,这件事,其他人……”
      “你只能庆幸这次云绰被他女儿私自北上乱了心神,不然这事绝对逃不开云阁的视线。你也要庆幸,你那父亲裴道熙这些年在徐州行事坦荡,且平素并无和北朝皇室勾连的迹象,我才忍着给你压一压。但此次的事纯粹是侥幸,如果王敏的事是郗氏负责、是云氏负责,你今日连累的,就不是你一个人的性命,而是裴氏满门!”
      裴行听闻这些话,不免又是一身的冷汗:“老师请放心,学生知错,再无下次。”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谢昶知道他并非虚与委蛇说这些话,而是刻骨铭心教训后的明悟。方才殿中他最后能为萧璋和郗峤之请命,便证明了这一点。这件事至此已经无需再多说一句了,他转过话题:“独孤玄度此人,你觉得如何?”
      “为人赤忱,无甚城府。”裴行将煮热的茶汤递给谢昶,想想还是补充道,“或者说,他行的是人主大道。至于阴私诡谋,自有慕容华为其盘算。”
      “人主大道?”谢昶低头,眉眼氤氲在茶汤漂浮的热气中,深沉不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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