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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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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晨,六点。
张见欣被预调好的手机闹铃给闹醒了……今天她要去位于市郊的某驾校学开车。
她头昏脑胀地从仿佛还没来得及焐热的被窝里钻了出来,只觉得自己还没睡着、就得起床了。手忙脚乱穿衣服的时候,她又像以往很多个这样的早晨一样、在肚子里把Angela腹诽了一通。
之所以会想到学车是因为Angela的怂恿。
Angela在今年年初买了辆本田雅阁,开了没多久就怨声载道。当初买车为了上下班和下雨天出入方便,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除了这些优点之外、剩下的全是缺点。她说车子就像是个笨蛋儿子,完全不会自理,让人恼火不已。但真要是磕哪儿、碰哪儿了却又会让她心疼上好半天。于是,她便撺掇张见欣去学驾驶,许诺她只要车技过关,往后周二到周五就把车给她开、只要记着上班接送她就行了。
张见欣当时脑子一热、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待事后冷静下来想想,又觉得自己愚蠢到了家……这样自己不就成了Angela的司机了吗?可是,言出须得必行,更何况驾驶也越来越成为一件必要的生存技能了,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把驾驶课程继续下去。
刷牙的时候,张见欣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皮肿胀、撑开都觉得费力,脸色灰败、像是未老先衰的黄脸婆,而且额头中央区域还乌云重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总之,萎靡之至!
昨天她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下起了床,手机一直保持关机状态,不论干嘛都把耳朵支棱得高高的、随时随地注意房门口的动静,生怕那颗随时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出现在小窝的门口……没有!
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她便开始勤勤恳恳地干家务。洗衣晒被、洒扫庭除,把个小窝收拾得窗明几净、焕然一新,就连浴室、厨房的瓷砖都被她一块一块地仔细擦过、到了光可鉴人的地步,还把冰箱从上到下地整理了一遍。
这顿忙活很成功地让她的脑袋逐渐陷入一种半停顿状态,也成功地让她在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就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床。合眼之后,她还一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默念:心自由了,人就自由了!给自己催眠……可是种种努力换来的却是镜子里的这张隔夜面孔!
洗漱完毕、就着热乎乎的速溶咖啡塞了几块饼干下肚后,张见欣急匆匆地出了门。
去驾校的路上,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和几缕淡淡的、尚未带上热度的金光让她的心情稍稍愉快和轻松了些,但是额头当中那块区域还是感觉沉沉的、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到了驾校,张见欣发觉教练和其他学员都已到了。
她的两个同车驾友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性格很可爱的西安小伙子,在外高桥某大企业工作,和张见欣同年、二十六,但是儿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女的是上海人,三十三,自己经营一家贸易公司,张见欣和西安小子都叫她大阿姐……她也的确很照顾这两个弟弟妹妹。同车学习了一个月下来,他们三个处得很好,每次学完车之后都会到附近的小餐厅一起吃午饭……当然,也是为了遵守驾校里不成文的、学员要请教练吃饭的规定。
他们的教练是个四十多岁、身材五短的中年上海男人。脾气很不好,不管哪个稍有不慎、出现失误,他就会毫不留情面地当众给一顿恶形恶状;要是谁叫他出脚踩了副刹车的话,那肯定就是刻薄阴损的一顿臭骂了……他们三个谁都没幸免过!
携着股冷风急匆匆地冲进教练办公室的时候,张见欣一抬头就看见教练板着张臭脸瞪着自己。要在平时,她肯定会嬉皮笑脸地跟他道早安、争取蒙混过关,但是今天她的心情很恶劣,正憋着火、没出撒呢!所以连招呼也没打、自顾自签到去了。
教练冷冷地看着她,等她签完到回到队伍里之后才阴阳怪气地问:“天气冷了,懒骨头都出来了是吗?”
张见欣眼皮抬了抬、看看他,一捋袖子、亮出腕上的手表道:“北京时间!”
全场——包括另一辆车子的学员——全都震惊了。
“呵呵?”教练倒没怒、反而被气乐了,像模像样地凑近了些、看看她的手表,随后转头朝其他学员扬了扬自己的手表道:“张见欣说她的表是北京时间,那我们的表都是罗马时间咯?”
所有人都一鼻子灰,低着头、别开目光、不敢吱声。
张见欣很确定自己手表的准确性,但是为了顾全大家的利益、她把到了嘴边的反驳又给咽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斜对面的黑板。
教练倒也没再为难张见欣、或任何人,挥手示意大家跟上,便率先出去了。
“你害人哦!”出去的时候,大阿姐压低声音数落了张见欣一句。
张见欣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落在最后。
还好,今天的课程很正常,虽然他们三个都被骂了,但全都是他们自己有错在先、教练并没有借题发挥。
三个小时的课程下来,每个人都又累又饿。
一下车,西安小子就抚着肚子嚷:“饿死俄咧,吃饭、吃饭!”
大阿姐看看一直面沉似水的张见欣,低声道:“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张见欣摇头,“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大阿姐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转身邀请教练共进午餐去了。
等待上菜的时候,教练终于……也是不出所有人意外地冲着张见欣开火了。
“张见欣,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抓螃蟹还是摸螺蛳去了,熬得两只眼睛通红?”
张见欣早上的下床气到此刻已经消了不少、而且又觉得累得很,所以没兴趣和他辩驳,只是低着沉甸甸的脑袋“嗯”了一声。
“告诉你们多少回了,开车子的时候驾驶员的精神要高度集中!”教练的音量提高了点、训斥道:“知道今天要早起,你还熬什么夜啊?叫是现在在学车的,要是真的把你放到马路上去的话,你这样的精神状态能保证安全吗?”
救命啊!张见欣……所有人都知道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驾驶员手里抓着的方向盘就像是一把上了膛的枪……”开始了!
三个人灰头土脸地接受着“安全驾驶101”的课外辅导,手都按在饿得呱呱叫的肚子上、眼巴巴地盼着饭菜快点上来。
终于、在教练第N次讲述他年青那会儿、当兵的经历时,上菜了!
大家如释重负地暗暗松了口气,众志成城地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开始战斗。
正当大家都埋头苦吃的时候,餐厅门口突然响了一声很尖锐的刹车声。没一会儿,玻璃门被人“咣当”一声用力推开了……那声势像是打算把玻璃门给砸碎似的。
所有人都惊异地抬头,除了张见欣……她背对着门坐着、正捧着碗喝汤呢!
还没等她来得及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后颈的夹克领子就被一个携风而来的人给拎了起来,吓得她差点把满嘴的番茄蛋汤喷出来。
“你给我死出来!”来人恶狠狠地一句暴喝,同时拽着张见欣的膀子把她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哎哟!”张见欣打了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来人是谁……吴健!
西安小子腾地跳了起来、男人味十足地吼道:“什么人?!”
教练和大阿姐也惊跳了起来,戒备地瞪着表情狰狞、凶神恶煞一般的陌生人。
吴健忿忿地扫了一眼众人,转头瞪着脸色发白的张见欣道:“出来,我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你动手!”
“干嘛?准备打人么?”张见欣梗着脖子回瞪他。
“打人?”吴健从齿缝里迸出一句:“等我带你去见了江悦最后一面再打你也不迟!”说着,手疾眼快地俯身拾起张见欣放在桌上的手机、往自己口袋里一揣,甩头道:“走!”
最后一面?太夸张了吧?!张见欣使劲甩了甩胳膊、大声道:“你现在见到的就是我的最后一面,”她用空着的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见你和你家的任何人了!”
吴健也不跟她多言语,拖着她扭头就走。
“你干什么?还不住手?我要报警了!”西安小子一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一边跟教练两人跳出去、一左一右地拦住了吴健和张见欣的去路。
“让开,人命关天!”吴健恶狠狠地低喝一声,伸手要推面前的两位“门神”。
人命关天?张见欣的心抽搐了一下、瞪着吴健紧绷着的脸……他是来真的?
西安小子挥手格开了吴健的手、指着张见欣道:“她不愿意去你没看到?!”
吴健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手臂一动、刚要出手,却被张见欣一把拽住了。
“别动手!”张见欣紧紧揪着他的袖子、很怕眼门前会发生什么暴力斗殴事件……而且,很可能教练和西安小子都不是吴健的对手。“我跟你去还不行吗?”她倒要去见识见识到底怎么个人命关天法!
“张见欣……”教练和西安小子同时惊呼。
“放心,我有……”分寸!张见欣的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吴健拉着、一路小跑地出了餐厅。一抬头,赫然发现餐厅门口堪堪停着一辆黑色的X5、再往前一米就要撞上玻璃门了。
还没等她张嘴说一个字,吴健就很粗鲁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将她一把塞了进去。
张见欣跌跌撞撞地爬上车、拉好保险带,心开始急速下沉……难道江悦真的出事了?!
吴健紧跟着从另一边上了车。
车子调了个头、“吱”的一声、弹射而去。
“你怎么找到我的?”张见欣盯着吴健的上衣口袋……那儿放着她的手机呢!
吴健没理她,皱着眉、很专注的样子开着车,直到吃第一个红灯的时候才开口:“江悦现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躺着,从前天晚上开始、到现在,还没醒来过。”
张见欣微张着嘴盯着他……加护病房?那不就是说江悦真的出事、出大事了?“他、他怎么了?”她有些结巴勒。问话的同时,脑袋里飞快地回忆了一遍前天晚上临走时的情景,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喷雾罐的的确确就在江悦左手边的地上、只要他动动手指就能摸到的。
“怎么了?!”吴健悻悻地嗤了一声,目光直视着车前的路面道:“心肺功能衰竭。”
“啊?”张见欣没听清……或者说是没听明白。
吴健依旧没有看张见欣……怕自己会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恶声恶气地喝道:“啊个屁?就是他快死了的意思!”
“你别跟我左一个快死了、右一个快死了的,好不好?”张见欣受刺激了,陡然提高了嗓音叫道:“他好歹也是你表哥,用得着这么咒他吗?”天灵灵、地灵灵,吴健说的就不灵!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说?我说的是事实!”吴健的火也克制不住了、腾地一下窜到了天灵盖,怒目圆睁、须发皆张地吼:“我跟你说过对他手下留情,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我难道是吃饱了撑的、花这么大的功夫、开这么远的路来,就是为了骗你去看他?你以为自己是谁、这么了不起啊?!”
“姓吴的,你给我闭嘴!”张见欣扭身面对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把我当成软柿子?谁稀罕你来找我了?是、我是没什么了不起,那你来找我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老百姓干嘛?麻烦你张嘴之前动动脑子好不好?要充大佬倌你找别人去!”
“我动动脑子?好好好……你现在是越来越有出息、越来越会讲话了!”吴健气得肺都要炸了,盯了她足足三秒钟都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你张嘴之前动过脑子吗?你有脑子吗你?!”说着,他实在忍不住、重重推了一下张见欣的脑袋。
“啊!”张见欣捂着脑袋尖叫了起来:“我动什么脑子?我说什么了?到现在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在说好不好?”
红灯已转换成了绿灯,后面的车辆开始愤怒地鸣车笛。有不耐烦的车辆从后侧借道开了上来,错身而过时,司机摇下车窗指着吴健臭骂不已。
吴健紧紧地皱眉、猛踩下油门,车子发出恶狠狠的轰鸣声、再度上路。
驶上高架之后,吴健终于调整好了气息和思路,沉甸甸地点了一下头道:“好,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好吧?那现在麻烦你把嘴闭上、再听我说两句,等一下到了医院看到江悦的话也不会被吓得胆战心惊。”
张见欣斜着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却照着他说的、紧紧闭上了嘴……她早已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江悦到底是怎么了。心肺功能衰竭?听听就已经很吓人了,好像、真的会要人命啊!
吴健的眉头皱得更紧,缓缓吸了口气才道:“这些年里他差点死过很多回、动过很多次手术,右肺被切掉了三分之一、肠子也被截掉过一段。”
张见欣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地扭头看着他。身体里少了这么多东西……人还能活吗?
吴健从眼角瞟了她一眼,暗叹了一声、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上个礼拜四他刚刚从美国做了一年一次的体检回来,没想到刚刚检查通过、马上就……”他骤然收口,运了几下气才沉声道:“碰到你这个冤家!”
张见欣想要反驳的,可是却没有多余的脑细胞来组织语句、也没有力气开口。她的心又狠狠地抽痛了起来,让她不得不揪着自己的衣服才不至于哼哼出来。眼里有点泛潮,刺激得她从早上睁眼开始就干涩不已的眼睛又酸又痛,连忙调转头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吴健也没有再开口,专心致志地把车开得飞快。
幸好今天是礼拜天,路上交通还算顺畅。
沉淀了良久,张见欣终于止住眼泪决堤的趋势,沉沉地道:“你别给我扣这么大的高帽子。我刚才就跟你说过了,我只是个不相干的小老百姓,没本事对你表哥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更别提他的生死了。而且我们可以到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我和江悦到底谁是谁的冤家,答案肯定不言而喻。”
吴健盯了一眼倔犟地扭着头的张见欣,咬牙切齿道:“张见欣,要不是我现在赶时间、真想把你拖下来好好抽一顿!”沉默了良久,他沉重不已地加了一句:“你果然是长大了,小坏蛋!”
小坏蛋?张见欣嗤笑了一声,不明白自己到底坏在哪儿了、被他们哥俩儿一口一个“坏蛋”地叫着。算了,反正已经上了贼船、手机也被人家没收了,那就……去看看吧!这么想着,她将额角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不再开口,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像这车窗外倒退的景物一样、飞快地往后退、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