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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墨蓝色浸染天空的时候,车子在一所漂亮的花园洋房前停住,两层小楼,红色砖墙,白色的门窗显出格调。上海人都知道,那是青帮四大长老李志的府邸。

      把司机打发走后,李月桂和阿兰各拎一只小皮箱,站在了铁门外。

      李月桂上前按响了电铃,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打开了铁门的一道缝隙,正是通过这有限的观看,他与李月桂打量着彼此。

      “三哥,是我呀。”李月桂露出恳切的表情,往前探了探头。

      “你是?你是?三小姐?月月三小姐?”中年男人虽然将信将疑,可还是拉开了大铁门。

      “是我呀三哥,我回来了。”李月桂伸出空闲的左手,抓过中年男人的手紧紧握住。

      硬朗的男人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苦涩的表情,又反手握紧了李月桂的手,“二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是呀,三哥,我回来了。”李月桂重复着刚才的话,神情略显激动。

      “这位是?”男人打量着身后的阿兰,不禁发问。

      “是我女儿,阿兰。”她颇自得地把阿兰往前推了推,示意阿兰向长辈鞠躬,阿兰毕恭毕敬地照办。

      “女儿都这么大了,真不容易。”男人对着阿兰露出慈爱的眼神。

      “爸爸在吗?”李月桂直奔主题。

      “义父还没回来,不过估计也快了。”男人一五一十地回答,言语里还带着一丝恭敬,虽然李月桂口口声声喊他三哥,可他心里明白,他从始至终都是仆,而李月桂是主,是他最爱戴的义父的小女儿。

      李月桂点点头,又看看阿兰,跟男人面面相觑。

      “我去通知大家,三小姐回来了,月月小姐回来了!”他难掩喜色,双手抢过李月桂和阿兰的小皮箱,就往屋里奔。

      李月桂望着他笨拙而激动的背影挤出一丝苦笑,眼泪顺着眼角不自觉地淌下。

      一只冰冷的手攀升到李月桂的脸颊,替她抹去了泪。

      “回家是高兴的事,哭什么。”阿兰终于露出了一天里唯一的笑容,带着小孩子的稚气和青年人的不屑。

      四目相对的瞬间,李月桂眼里的温顺与柔情险些融化了阿兰,可阿兰只是笑笑,避过了那目光。

      有家又如何,一切都是一场戏罢了。

      三哥把她们俩往里请的时候,心情平静了很多,原来这个家里,除了三哥和一些老仆人,并没有人欢迎她们的归来。

      两个哥哥早已娶妻生子,甚至还效仿父亲找了两个小妾,生了一群孩子,倒也算得上人丁兴旺。可二位哥哥仰仗父亲的势力,终日流连烟榻和妓院,年过四十还没寻到一份正经营生。离开家二十年的李月桂对他们来说是不速之客,更是煞星。多一个子女,就多一份瓜分老头子财产的风险,更何况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

      而哥哥们的母亲,父亲的正室和二房自然要跟哥哥们站在同一阵营,对李月桂和阿兰冷眼相对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李月桂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妈和二妈,再看看一无是处却趾高气扬的哥哥,面色始终如常,心中早已磨灭了爱和恨。

      她八岁那年,母亲就离开了人世,如今她已经三十八岁了。

      因为评弹唱得好,母亲年纪轻轻就被父亲收为三房,但亦是因为年轻,不晓得什么人情世故,不会讨父亲欢心的小妾自然就被冷落到一边了。自李月桂记事起,就经常看见母亲怀抱琵琶对着窗前那株低矮的桂树唱苏州小调,琴音凄迷。

      父亲终日不睬母亲,便给了正室和二房欺负母亲的机会,恶语成了家常便饭,生性敏感的母亲最终积郁成疾,撒手人寰。

      记忆中的母亲,是始终年轻的,穿短袄长裙,清秀模样。

      弥留之际她握着李月桂的手说,小月桂,小月桂,我活着都是为了你呀。

      母亲说完就轻轻放开了握着小月桂的手,李月桂嚎啕大哭,却被那群人骂晦气。她敛住了哭声,在桂树下坐了一天一夜。

      直到从外地归来的父亲把她从桂树下抱回屋里,她才感受到一些暖意。可是父亲不在的时候,她还是要承受那些恶意,还有来自哥哥的嫉妒,“爹疼你又怎么样,你是个丫头,不值钱的丫头!”

      三十年过去了,敌对不会因为时空的距离消退,李月桂还是像许多年前那样等来了他们的讥讽,他们笑她出去混了那么多年只混了个裁缝当当,还不明不白带回来这么大的女儿,不知道是跟谁生的野种。

      李月桂没有反驳一句,面无表情地听着,阿兰在一旁按耐不住握紧了拳头,几欲张口反驳,都被李月桂按住。

      因为她知道,这个家里当家的不是这些女人,是她的父亲。

      她要等父亲回来。

      李志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回到家中,彼时那些人也絮叨够了,抽大烟的抽大烟,出门逛园子的逛园子,客厅里只剩下李月桂母女两人,忍受着漫长的煎熬。

      “你饿不饿。”李月桂望着阿兰平静的侧脸,突然冒出来一句。

      “不饿,你忘了吗,有一次我们两天没吃饭。人是很难饿死的。”她对着李月桂痴痴地笑,夹杂着不屑。

      李月桂知道这个二十岁的少女体内有着怎样强大而坚韧的力量,听她这么回答,更是不作声了。

      说话间,李志已经缓慢踱步进了客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们母女俩一眼。

      “爹,您回来了。”李月桂起身,双手叠放在小腹上,低顺着眼眉。

      “李小姐,你这一声爹我可不敢当啊。”李志生了一副粗犷的面容,身材结实,是功夫过硬的习武之人,所以多年前才能在青帮里脱颖而出,正是凭着一股狠劲和蛮力。

      “爹,是女儿不孝。”李月桂听出李志说的是气话,便索性撩起旗袍的裙边,光腿跪在了地板上。咣的一声,膝盖与地板的碰撞,是李月桂的谢罪之心。

      李志素来心疼女儿,本来失散二十年,今日重聚,喜悦是多过埋怨的。可他偏要拿拿当父亲的架子,见女儿跪下,心中又生出了不忍,便情不自禁快走几步,扶起了李月桂。

      李月桂则顺势扑倒在李志肩头,痛哭了起来,李志被她感染,眼眶也湿了。

      “傻女儿,我找了你二十年,你怎么才回来呢。”李志轻抚着李月桂因痛哭而起伏的后背。

      “如果不是想着要见爹一面,我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李月桂哭得嚣张,她要哭给全天下看,她是多孝顺的女儿。

      “来,让我好好看看。”李志拉开李月桂,上下打量着她,精致的妇人,比年轻时候更添风韵,眉眼间还有她母亲当年的几分风情。想起因自己的冷落让小月桂儿时丧母,又因二十年前一个错误的决定让小月桂离家二十年,李志心里的愧疚就又多了几分。

      “爹,您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李月桂动情地抚摸着李志的鬓角。

      李志哀叹一声,拍了拍李月桂的肩。“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我年纪大了,也向往儿孙绕膝的生活呀。江湖上的是非,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爹不让我走,我就不走。我还把您外孙女带来了。”李月桂示意阿兰上前给外公行礼。阿兰按李月桂之前的教导给李志行了个大礼。

      “月儿,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孩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可真像你呀。”李志仔细观察了一下阿兰的眉眼,确与李月桂有几分相象。

      像是触到了伤心处,李月桂又不可自抑地哭了起来。她并没有仔细回答父亲的问话,用哭掩饰过去了一切。

      经历过什么还重要吗?关键是女儿回来了。想到这里,李志也作罢了,拉过她和阿兰,把她们母女同时拥在怀里。

      阿兰分明看见李月桂的嘴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爹,您忙什么呢,这么晚才回来。”稍稍平复了情绪,李月桂一边抹眼角的泪,一边用天真的语气问道。

      本来江湖上的事,向来是不让家眷过问的,可今日认女,李志难得开心,也就口无遮拦,说刚见完程唐回来。

      “程唐?忠义堂的堂主吗?听说他最近在上海势头越来越足了。”李月桂转了转眼睛。

      “是啊,他的存在对我们青帮是个不小的威胁,不过如果有共同利益,跟他合作一下也无妨。二十年前,他可是在我手底下干过的。可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呐。”

      李月桂说了几句逢迎的话哄得李志十分开心,并汇报了一下她们母女二人回上海后即将做的工作。

      “你们做时装也好,别跟爹一样打打杀杀的,女儿家,这样才安稳。”听李月桂讲起自己的工作,李志颇感欣慰。

      然而,李志不知道,自己虽然阅人无数,还是青帮四大长老之一,却终究在一个人身上看走了眼,那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当晚,李月桂和阿兰顺理成章地住下了。

      李月桂还是住在以前的那间房,母亲去世后就把这间房让渡给了她,有点小也有些破旧,但还算温馨,因为有旧时光的影子。开窗便是后花园,儿时的桂树今已亭亭,只是还不到花期。玉兰香在闷热的夏夜尽情散发着香气,是馥郁的浪漫。

      住在隔壁的阿兰,因为刚换了个环境,有些睡不着,便准备出去散散步,走过长廊,发现李月桂房间的灯还亮着。她便悄悄推开门,想看看李月桂在干嘛。

      只见穿着乳白色丝绸睡衣的李月桂歪着身子倚在窗台上,丝绸的质地在冷白的光映照出牛奶般丝滑的观感。浴袍式的设计,一根腰带束住了她的细腰,露出白皙的小腿,脚上则穿着粉色的绣花缎面拖鞋。黑洞洞的窗,圈起了一团烟雾,吸烟是她的老习惯了。左手还捏着蒲扇轻摇,扇得手里的火花一闪一灭,像她寂寞的眼睛。

      阿兰不忍破坏这样一副绝美的画面,便准备拉上门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怎么还没睡?”李月桂没有回头,但那轻飘飘的声音却像一道命令控制了阿兰的双脚。

      阿兰挪到了窗台,以同样的姿势倚了上去,面对着窗外黑洞洞的天,和扑面而来的玉兰香气,以一种观赏的眼神盯着李月桂。

      “我就知道,你睡觉都要睁着眼睛,更何况有人开你的门。”阿兰把手肘搭在窗台上,侧过头看她。

      李月桂吐出最后一口烟,随后把烟头扔到了窗外的桂树下,微弱的火光挣扎了一会儿便被夜吞没了。

      “这里比不上别的地方,不要随便出去走动。”李月桂双手抱臂,瞥了阿兰一眼,学着她的姿势也靠在了窗台上。

      “这可是你家,我外公的家。”阿兰带点戏谑的笑调侃道。

      李月桂发出一声冷哼,“这只是我们的戏台。”

      “这家里就没你信得过的人吗?”

      “我信得过的,只有那株桂花树。”李月桂回头看了桂花树一眼,树木不言,只有漆黑的夜。

      “那三哥呢?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你的亲哥哥,可你对他比对亲哥哥还要亲。”

      “他小时候疼着我护着我,我甚至还动过要嫁给他的念头。”李月桂陷入了一段悠远的回忆中,“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她收回了眼神里的流光。

      “那为什么没有嫁。”

      “这世界上的男人,都一个样儿。”

      阿兰不说话了,因为她不了解男人,虽然她确实杀过几个男人。

      “阿兰,你以后还是要对人热情一点,这里毕竟是上海,不比在别的地方,上海可是男人的天下。”李月桂歪着头教导她。

      阿兰知道李月桂还记得今天见邓忆安的事。

      “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做到你李月桂那样。”

      “我希望你超越我,而不是成为我。”李月桂盯着阿兰,眼睛里闪着笑,洁白的牙齿像深夜里绽放的白玉兰轻吐着花苞。

      阿兰没有说话,她心里有千百种想法,汇成一条就是,她既不想像李月桂,也不想超过李月桂,她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呢?可她自己又要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

      “来上海后悔了?”见阿兰不说话,李月桂笑着轻抚了下阿兰的后背。

      阿兰猛一激灵,做她女儿的二十年,她基本没对自己这么温柔过,即使是以前生病发高烧,李月桂也只是扔了包药给她,让她自生自灭。

      “我不敢,你养我二十年,我的命都是你的。”阿兰觉得今天的李月桂格外反常,可心里又升腾出对她的复杂情感,阿兰又一次屈服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信自己,就是信你了。我当然要带你来,我们俩要相依为命。”李月桂握住了阿兰的手,把蒲扇的风往阿兰那里送送。

      “妈,下一步怎么做?”

      “听我安排吧。”李月桂摇着蒲扇,又一次望向了窗外。

      阿兰轻吐了口气,笑自己刹那的幼稚。李月桂是发布命令的人,她只是个执行命令的人,有什么发问的资格呢?

      过了许久,李月桂像是发宏愿,“我李月桂做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成功便成仁。”李月桂用极度平静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淡淡的烟丝味道涌入阿兰的鼻腔,眼神里冒出的杀气却是阿兰习以为常的。

      “你要做的,就是学着讨好你外公,他生性多疑,不见得能很快信任我们。”转换了语调,李月桂又对阿兰苦口婆心起来。

      “他不是我的外公。”

      “那我还不是你亲妈呢。”李月桂云淡风轻的笑笑,却尽是冷冽。

      李月桂戳到阿兰的伤心处了,她是个无父无母的人,这是李月桂反复跟她强调的。

      “太晚了,休息吧。”无语应答,阿兰转身要离开房间。

      李月桂点点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准备再次点燃一根香烟,岂料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如果他当年没有违背你的意愿让你嫁给一个傻子,你会逃到那么远的地方吗?”阿兰想起某次醉酒,李月桂跟身边人说起的话,刚好被她听到了。

      李月桂一时语塞,沉痛的记忆差点就被她今天出神入化的演技给掩盖住了,差点骗过了她自己。她是恨李家所有人的,她恨。

      可事实的真相,原不是阿兰自以为的那样,李月桂淡淡地笑了。

      “他不配做你父亲。”阿兰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空荡的走廊里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

      李月桂突然觉得,阿兰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她把那根未燃的香烟又塞回了夹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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