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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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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先生把琵琶弹到尽兴的时候,南京路上的萝春阁才刚刚坐满了人。
这座二层的中式小楼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并不起眼,却是旧派上海人常去光顾的地方,午后一杯茶,佐以生煎或者其他茶点,听上一回书,等到日暮沉沉,再顺着拥挤的人流回家去。
上海密布的茶楼不仅是寻常百姓熨帖疲惫生活的避风港,还为三教九流的商谈提供了一张桌子,平凡与传奇并存,茶与鲜血也许是同一时空的事。比如此刻,茶客专注于书台上说书先生的吟唱,二楼的包厢里就正在进行一场谈判。
临窗而坐的是个戴墨镜的男人,黑色长衫的衣角悠悠地荡在地面上空,露出沾了些泥的黑皮鞋。他并不抬眼看对面的男人,只是轻轻倚在窗台上,用余光扫着窗外,这扇半开的木窗,没有驱走夏日的暑气,却可以让他把茶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只见他突然坐坐直,端起眼前的茶,饮了一口,随后起身,几欲告辞。
他这一副傲然冷酷的姿态,惹得对面的李志十分恼火。
此次会面,还是李志求来的,眼前这个戴墨镜的男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游离在各种身份之间,江湖传闻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没几个。可李志偏不信邪,约了他好几次,所幸他还算给面子,总算约到了。
但是并没有如期赴约的他,到了之后连个道歉都没有。黑衫黑帽黑墨镜,他并不打算将全貌示人。李志知他志得意满,如今上海滩上除了青帮,就数他的义帮了。可全然不念老东家的旧情,这是让李志最愤懑的。本以为他会一声声“李老”称呼自己,可最终不过是平起平坐的“李老板”。
“李老板,我突然有事,今日茶叙,就到此吧。”他拱了拱手,礼数是到了,话语里也尽是点到为止的儒雅。他的面庞轮廓清晰,有几分读书人的清瘦,可全身的黑又把那清瘦演绎成冷酷的杀气。
“程老板太着急了吧,你这一杯茶还没喝完呢。”李志眼瞟了瞟桌上的茶,并没有要起身送他的打算。
“这半杯茶留着下次再喝,李老板再会。”他面无表情地又拱拱手,撩着长衫便出了门。
包厢的门被极速的风关上,李志本欲喊伙计为自己再沏一杯,抬眼却看见对面还冒着热气的茶,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他一抬手把那杯茶推到桌边,惯性运动使得茶杯跌地,木地板瞬间染了重重的阴翳。
李志不知道,程唐的突然告辞,只因他刚才看见一个女人朝萝春阁这边来了。
那个走在人群中的女人非常招摇,那种招摇并非刻意,而是浑然天成的美丽引起的目光聚拢。她打一把白色遮阳伞,穿橘调的印花旗袍,走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白色的漆面高跟鞋一步步踩在裙摆下的风里,露出一寸寸衬裙的白色花边。她高昂着头,红唇,玳瑁色的墨镜,慢摇着婀娜的身姿,四月的拂柳,七月的柔水。
她不紧不慢地朝萝春阁这边走来,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每一步都在朝这座中式小楼进发。
程唐逃得太快,也终究是比她慢了一点,两人还是在狭窄的木楼梯上碰着了。
女人上楼,程唐下楼。陡窄的木楼梯上只容得下两人通行,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着急上楼送茶的伙计。她的旗袍裙摆落在楼梯板面上,高跟鞋咯咯咯敲出阵阵响,程唐则撩起长衫下楼,露出了洁净的白袜子,还有沾了泥的黑皮鞋。
两人肩膀贴着肩膀通行的时候,没有看对方一眼,也许是墨镜太黑,即使用余光扫视,别人也是发现不了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都没有扭头,专心致志地目视前方。
一个绝艳的女人,穿最时兴的旗袍,一张白皙的小脸,浓重的卷发,竟然没有引起这个男人的好奇心。
一个儒雅的男人,一身黑衣,墨镜和礼帽遮住大半边脸,可他的袜子又那么白净,如此神秘又如此自持的男人,竟然没有引起这个女人的好奇心。
他们像是遵循着最严格的职业操守,又像是早已相识,此刻却要强装不识一样,湮灭了出于好奇心的观赏。
但最起码,他们都是高傲的。
擦肩而过的路途是有限的,她终究上楼去了,朝他离开的房间走去,而他则大踏步出了茶楼的门,上了一辆黑色汽车。
女人在扣门的一刹那,后头看了一眼,消失在茶楼门口的程唐,一个黑漆漆又坚毅的影子,像匹摸不着踪影的野狼。
如果这是一场博弈的话,她终究跌了一点份儿。
“月儿,你怎么来了。”亲自来开门的李志,收起了脸上不忿的表情,多了几分惊讶。
“爹,听三哥说你在这里喝茶谈事,我刚好在附近上班,就想等你忙完后一起吃饭。”说着说着,李月桂摘下墨镜,一副明媚笑颜,眼睛却不经意地瞥着李志身后的一切,半开的窗,地板上被打碎的茶盏,人已经走了,她还是来晚了一步。
“哦,你有心了,进来坐吧。”李志大开房门,把李月桂让了进来,旋即关上。
“爹是跟谁谈事呢,怎么不见人呢。”李月桂扫了一眼茶杯的碎渣,又一脸疑惑地盯着李志。
“别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已经走了。”李志瞥了李月桂一眼,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桌面上,饮了一口茶。
李月桂把遮阳伞放到一旁,站到李志身后,为他轻抚着后背,“爹,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还是月儿好。”李志乐呵呵地回头,迎上了李月桂温柔的笑眼。
“爹,您还没告诉我,那个白眼狼是谁呢。”李月桂转动了几下浑圆的眼珠试探道,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程唐呗。就他那点人马,分分钟被剿了,还在我面前耍横。”怒气又上心头,李志从来没受这样的气。
“您跟他谈的条件没谈成吗?”李月桂捏紧了小拳头,为李志捶了捶后背。
同时心里也在犯嘀咕,按照这个时间推测,刚才跟她擦肩而过的人就是程唐,她不禁想起了那张模糊的旧照片,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墨镜男人。
“男人家的事,女人不要问。”李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缓了些,又开始慢悠悠地品茶。
有那么两秒钟,李月桂停止了动作,可旋即又恢复。
“是呀,男人的事,我们女人怎么能插嘴呢。”她笑着说道。
“好了好了,快坐下吧,我的乖女儿。”见话题僵住,李志把李月桂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喊伙计上了新茶。
“你在偶成干得不错呀,我已经听好几个人跟我说,他们的太太都很喜欢你,说你很懂时尚呢。”
“都是些三角猫的功夫,糊弄糊弄这些乡巴佬。”李月桂饮了一口热茶,险些被烫到。
“我都不知道,你离开的这二十年,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是去法国了吗?”李志突然来了兴致,开始询问起女儿的过去,此时距离李月桂突然回家已经过去了两周。
“是的爹爹,我去了法国。”李月桂抿着笑,驾轻就熟地撒了个谎。
“那阿兰的父亲呢。”
“阿兰不是我亲生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倒是吓了李志一跳,突然回想起李月桂和阿兰同进同出的画面,很难看出来不是亲生的。
“那你,这些年养着别人的孩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爹爹,别多想了,我好得很。”李月桂伸出手摇了摇李志的手肘,笑着撒娇。她才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这么年过得有多狼狈,即使是她的父亲。
“好啊好啊。”李志拍了拍李月桂的手,思绪却顺着楼下的弦索声飘远了,如果李月桂的母亲还活着,活到李月桂这般年岁,面容会跟她相象几分呢?
李月桂陪父亲吃完饭,已临近傍晚了,但还是要回偶成时装店点个卯。
彼时店里的客人已经散去,只有三两个人还在店里闲逛,看上去并没有要购物的打算。阿兰则倚在柜台上,双手抱胸,脖子上挂着软尺。
不等李月桂看着她,她的眼睛已经注视李月桂许久了。
“妈,你回来了。”她上前几步,欲言又止。
李月桂抬眼看了看她,抬了抬下颌,两人便前后脚往里边的办公室走去。
确认门口没有人之后,李月桂才轻轻关上了门,吐了一口气。
“没得手吧。”阿兰那双凉薄的眼睛打量着李月桂,而李月桂从包里拿出香烟夹,抽了一根点上了。
李月桂轻轻抬了抬臀,坐到了办公桌上,翘起二郎腿,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狭小的空间瞬间烟雾缭绕。
她抬起那只捏着烟的手,随后移到唇边,感受烟草的燥香。
“我晚了一步,跟他擦肩而过了。”她低下头去,把脸埋在烟雾里。
“他本来就诡计多端,也许有所发觉了吧。”阿兰劝慰道,她知道李月桂从未失败过。
“不应该啊,我们俩之前从没见过。而且我看他鞋上还有泥巴,凌晨死在郊外的那个日本人,应该就是他干的。”李月桂回想起程唐的皮鞋。
“他一个堂堂的帮派首领,为什么要亲自干这种事。”
“正因为他是一把手,所以出了这种事,别人最不会怀疑的人就是他。他有谋略,也足够大胆。”李月桂对他的印象,不无赞赏。
阿兰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那程唐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长什么样?”
“没看清,戴着黑帽子和墨镜,跟照片上一样。”一个模糊的印象,让李月桂回想了好久。
“这么谨慎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阿兰很认真地发表议论,却把李月桂逗笑了。
“说的跟你见过很多男人似的。”李月桂轻笑着,掸掉半截烟灰。
“要不然下次我去吧。”
“你觉得你会比我更懂男人?”李月桂脸上的笑僵住,锋利的目光划过阿兰的脸。
“今天程唐的二太太来做衣服了,就在你回来之前,点名要找你。”阿兰低下头,转移了话题。
“尺寸量过了吗?”李月桂从桌面上滑下来,逼近阿兰问道。
“量过了,她说家里的大太太也要做,只是今日不便来,说改日还要来。”
“那让她留电话了吗?”
“留了。我说如果要找我们经理,得先电话预约,或者我们跟她沟通好时间。”
“漂亮。够机灵。”李月桂拍了拍阿兰的肩膀。
“什么时候跟他们约合适?”
“再等等,我□□。”李月桂丢掉烟头,抱臂而立,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伟大的奇事,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
“等到什么时候。”
“等程唐在家的时候。”李月桂
阿兰眼看着她从刚才的颓靡转变为自得的神色,不免有些发愣。
李月桂好像从来不怕失败,只要还有希望,她就可以春风吹又生。
她期待着同一个势均力敌的男人展开一场交锋,直觉告诉她,程唐就是这个男人。
阿兰看着临窗而立陷入沉思的李月桂,突然从桌子上拿起了剪子,只见她缓缓蹲下,撩起了李月桂的裙边,李月桂被脚边的动作吓得一激灵,往后退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李月桂用警惕的眼神盯着阿兰。
“你的衬裙抽丝了,我帮你剪掉。”
听阿兰这么说,李月桂的脸色才恢复常态,低头一看,确实有根细丝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不容易察觉。见事实如此,李月桂乖乖挪回原位任她摆弄。
阿兰长了一双修长的手,是个做裁缝的好材料,如果去弹钢琴应该也不差。只见她轻柔地捻过那根抽丝的线,利落地剪短,又在断处打了个结。
“好了。”她起身放下了剪子。
“以后做事跟我说一声,不要悄默声的,吓人呐。”
“知道了。”阿兰对她露出可爱又谦卑的笑,像个犯错的孩子,虽然她已经二十岁,放在寻常人家早已为人母了。
李月桂瞥了瞥她,递过去一个宠溺的笑眼。
她在自己眼里始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是需要调教的徒弟,亦是生活细节的落实者,美好的,不堪的,都能被她精准而快速地捕捉到,然后护自己周全。
明明自己才是大人,但总有种被这个小孩子守护了很多年的错觉。
阿兰与程唐二太太的交涉比想象中顺利,李月桂跟他们约定下周二下午上门为他们量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