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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上海,黄金十年将将走过去一半,有些事却才刚刚开始。

      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终于迎来了一个女人的归来。

      轮船摇过外白渡桥的一个寻常下午,闸北的战火已经成了几个月前的过去,热闹的地方依旧热闹。贴满广告印画的双层巴士从南京路拥挤的人流中驶过,各色人群钻入形形色色的店铺,中西融汇的风尚,让每个人身上的衣着都带着不同的烙印,或古旧,或新潮,却都是上海的底色。

      位于南京路175号的偶成时装公司,是钻研时装业务的先锋。这家引领了上海潮流的时装公司,占据了这一行业的半壁江山,尤其是达官显贵阔太小姐们,都以身着偶成牌的服装为荣。而南京路的店面不过是新近扩展出来的分店。在寸土寸金的南京路,偶成时装公司的店面却足够开敞亮堂,更有二楼供太太小姐们闲谈,供应上好的咖啡西点。然而这家养活了四百多名侍员和裁缝的公司,在开业的第三天才迎来他们真正的负责人。

      副经理邓忆安已经站在公司门口十分钟了,他长着一张干净的面庞,戴着金丝边眼镜,时不时往南京路的尽头望望,车辆通常会从那里驶进来。三十多岁的他,已经在偶成干了十年,是最早陪着老板打天下的老臣了,当初任命他为南京路分店的副经理,一度还让他非常窃喜,只是今早突然袭击的一通电话,打破了他做了好几天的美梦,电话里说李月桂李经理会在今天下午一点钟来。

      从店里挑选完服装出来的小姐热情地跟站在门口的邓忆安打招呼,却不知他傻傻站在这里是等谁,邓忆安只得耐心地解释一番,却不料一辆汽车已经停在了公司门口。

      车门打开,先行下车的是个齐耳短发的女人,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光景,摇头抬头的瞬间,发丝都会跟着飞舞。她穿咖色西裤,白色尖领衬衫,衬衫扣子扣得随意,一派率真潇洒。宽大的墨镜下是粉嫩的薄唇,一言不发透出冷。只见她把左臂搭在车顶上,等车里的另一个女人下来。

      与少年人的飞扬不同,另一个女人身着黑色旗袍,用金丝线包边,裙面是金色的花草刺绣,桑蚕丝的面料佐以手工刺绣,显出这件衣服的造价不菲。她还别出心裁地穿了一件波点中袖短外套,模仿男性西装的衣领设计,中西合璧,大胆新潮,添了优雅。波点外套在她的腰肢处收束,更显出身材的曼妙,盈盈不组握的细腰。

      当她的高跟鞋踩在南京路的地面上时,众人才看清她的脸,乌云蓬蓬一团卷发堆在肩上,白皙的皮肤,玳瑁色的小圆框墨镜衬得脸庞小小一个,略略浓艳的唇色,却被始终上扬的嘴角减去了几分攻击性。她是和煦的,却又带着疏离,以时尚著称的上海,此刻都要卖给她三分面子。

      邓忆安目睹了这两个女人下车的全程,有些恍如隔世,上海虽说最不缺美女,可这样有韵味各具风貌的美人却是好久没见到了。

      “太太,小姐,您二位是来选时装的吗?”送走刚开的那位女客,邓忆安拿出一贯的服务态度,要把两个女人往里边迎。

      “您是邓忆安邓副经理吗?”黑旗袍的女人在他面前站定,抬起下巴微笑着问道。

      “我是,我是。您是?”邓忆安心里生出奇怪,目光扫到汽车的车牌,这才恍然大悟,是自家人。

      “您就是李月桂李经理吧。”邓忆安慌忙伸出手要同李月桂握手。

      “是的,我就是李月桂,幸会。”李月桂慢条斯理地探出了右手,修长的手指前端点了朱红色的指甲油,是昨夜新摘的玫瑰色。墨镜依然挂在眼前,邓忆安看不清她脸的全貌。

      “李经理,您可算来了,我等了您老半天了。”邓忆安不忘给自己邀功,眼神却打量着李月桂和身后的短发女孩。

      “让邓副经理费心了。没想到这南京路这么拥挤,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了。”李月桂从小型手包里掏出白手帕,云淡风轻地擦了擦刚才握过的右手,又重新塞回皮包里,还不忘回头环视了身后的街区一眼,衣衫褴褛的难民和身着时髦洋装的男女并行在一条街上,时装公司旁边蹲着一个挎竹篮的老太太,篮里是新摘的白玉兰,一股股沁人的软香钻进李月桂鼻孔里,和着夏季热风,搅动着她脆弱的神经。

      “听说李经理刚从法国回来,对日新月异的上海可能有些生疏,这里终究比不上巴黎大都市。”

      “我看差不多,上海不是号称东方小巴黎吗?我看还是上海好一点,毕竟我是上海人。”李月桂把下巴抬得更高了,嘴角的幅度也拉大了些,隐隐约约露出快乐的笑。

      “是是是。李经理离开上海多少年了?”邓忆安应承着,心里却有些恼火,尤其是要面对李月桂这副自傲的神情。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十年。”

      “二十年,李经理一看就是出身名门。”邓忆安又谨慎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月桂,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这个女人有着过于夺目的光彩。

      “小门小户罢了。上海滩记不住任何人。”又是一声轻笑,百年不过是须臾,她有着足够的智慧对抗时间。

      “忘了给邓副经理介绍,这是我的女儿,阿兰。”李月桂朝后招了招手,短发女孩跨了一小步站在她身侧,双手却还插在裤兜里。

      “邓副经理好。”阿兰不苟言笑,声音像隔着冰川传过来,轻飘飘中带着距离。

      “阿兰小姐好,幸会。”邓忆安伸出了手,却只有空气接应,阿兰点点头,以轻笑作回应,这已是她全部的礼节。身后的阳光包裹着她的身体,像涂了一层黄色糖浆的冰柱。

      “她被我溺爱惯了,国外长大,有些规矩不太懂,您多担待。”李月桂替阿兰说着场面话,却并没有要让阿兰赔礼道歉的意思。

      高傲与随和,都是李月桂教她的,只是要分场合分人。

      “那不会那不会,阿兰小姐是洋派的人,咱们上海也没那么多规矩。”邓忆安搓着手掩饰尴尬,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要留下来跟我一块工作,主要担任设计师。”李月桂平静地宣示着邓忆安并不知情的任命。

      “蛮好蛮好,早听说李经理是服装设计界的先锋,阿兰小姐也年轻有为,你们二人合力必能干出一番事业。”其实邓忆安对她们俩一无所知,只能凭借她们不同寻常的外表做出评价。

      李月桂轻笑着,顺手摘下了墨镜,“这天儿真热。”

      邓忆安这才看清她的脸,尤其是那双会勾人的眼睛,眼尾上挑,滴溜溜的眼珠嵌着琥珀般的流光,狡黠中带着几分柔情,无时无刻不在散播着暧昧的种子。她保养的很好,如果不笑,几乎看不见眼角的细纹,像刚迈入三十岁的女人,殊不知她已经三十八岁了,坐在了末班车的最后一排。

      李月桂浅笑着穿过失神的邓忆安,往公司里边走去,眼神四望,观察着摆放的布料和成衣,以及三三两两来选购的顾客。

      “邓经理,来给我们讲解一下最近的新衣吧。做经理之前,我要先当一名合格的顾客。”李月桂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牧羊人的笛声牵引了邓忆安的心绪,他乖乖转身走到了李月桂跟前,而阿兰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轻笑起来,真是一场游戏,一匹狩猎的狼,和无数只迷途羔羊的游戏。

      那她阿兰又算什么呢?望着李月桂始终温柔的笑,她收起了墨镜底下悲哀的眼神。

      大上海再繁华,做事总归也是要讲究章法的。其实人愈多的地方,规矩反而愈多。阿兰跟在李月桂身后听邓副经理讲那些规章制度,设计与售卖的种种法则,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摘下墨镜的她显出一脸疲态。一双与李月桂相似的眼睛,上挑的眼尾,浑圆的黑眼珠,可她的眼神里却写满了凉薄。

      属于少女的冷冽,构成了与李月桂完全不同的气场,她们是冬与夏的千差万别,李月桂是黏腻的,像极了潮湿的夏夜,和雨后雀跃的青苔。那些留过洋的青年男士也许会对阿兰投去爱慕和好奇的目光,却打动不了深受东方审美影响的邓忆安,李月桂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邓忆安乐此不疲地讲解着一桩桩一件件,李月桂耐心听着,时不时眼神鼓励他可以讲的再多一点,毕竟她们是“新人”。从一楼讲到二楼,时不时有店员走上去几欲介绍服装,都被邓忆安劝退,店员们只当这是一位很有派头的大客户需要邓忆安亲自接待。

      李月桂始终微笑着听邓忆安的介绍,其中有几次邓忆安要把她介绍给店员们,公布她的身份,都被她用眼神婉拒。邓忆安心里明白了,这是领导上任前的微服私访。他与女人打交道多年,此刻才窥到这个女人的一部分内核,她柔和妩媚的眼睛里尽是精明的算计,甚至还包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

      就这样,从下午耗到傍晚,临近公司即将关门下班的时候,邓忆安才结束了漫长的“培训”,心里也不免打鼓,这样一个时时需要他讲解的人,真的能当好经理,管好四百多号人吗?他的职业心理开始作祟了。

      “李经理,您要不要见见公司的员工和裁缝们呢,大家都知道您要来。”邓忆安不无试探的意思。
      “明天见吧,今天也快下班了吧。”李月桂抬起左腕的小巧手表看了看时间。
      “给员工们讲几句话不费什么时间的。”他倒是有意要看看这位高傲的女士能不能应对几百人的大场面。

      “谢谢邓副经理提醒,不过怎么当好一个经理,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谢谢您今天的讲解,让我了解了分店的情况,这么红火的生意,离不开您的日夜操劳,我代表公司谢谢您。”李月桂笑着微微鞠躬,无形中反客为主,显露出比邓忆安这位老臣更高的姿态,邓忆安彻底无言了。
      李月桂四两拨千斤与邓忆安周旋,阿兰则托腮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已经喝完了一杯咖啡。
      最后的夕阳斜打在阿兰英气的侧脸上,多了几分柔情。她强行挤出笑意,望向不远处对自己招手的母亲,大跨步走了过去。

      “喊你来听,你偏要去休息。错过了邓副经理的讲解。”李月桂嗔怪道,伸手拍了拍她衬衫背部的褶皱。

      “我是设计师,经营方面的东西,用不着我管。”阿兰把手揣在兜里,还是刚进门时候的老样子。
      “确实确实。”邓忆安揣着手附和道。

      李月桂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提出他们要走的打算。走哪去,却没说。

      邓忆安只得把她们母女送到门口,目送那辆送她们来的轿车又把她们送走,消失在始终拥挤的南京路路口,为夕阳画上一个优美的句号。

      母女俩坐在高级轿车里才略微放松一些,阿兰朝后座仰去,双手作枕,微阖双目养神。李月桂则始终笔挺着身板,保持优雅的仪态,同时又望着车外景致发呆,摩天高楼拔地起,远处的河岸边还有尚未开发的农田,对岸的一切才是她熟悉的儿时风光。

      “妈,我们要去哪啊。”阿兰眯起眼睛看了看出神的李月桂。

      “回家。”李月桂的思绪被她拉回来,目光转向前方。

      “回哪的家?”阿兰一脸疑惑地盯着她。

      李月桂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阿兰闷不作声,扭头望向窗外,繁华与寂寞,先进与保守,让李月桂感慨万千的一切,她却觉得十分陌生。

      李月桂是上海的女儿,她不是。
      她属于流浪,属于无名的远方。
      可李月桂来了,她就要跟着来,妈妈与女儿的关系,这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理由。

      喧哗的街市远了,车子拐入另一条街,碧绿的梧桐大道张开怀抱迎接她们。
      另一个世界在朝她们招手。
      阿兰学着李月桂挺直了身体,对着路边的一排排洋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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