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喜景

2、上

　　许锦回到家，奶奶戴着老花镜在做手工。

　　奶奶年轻下乡时认识了爷爷，然后就一直留在村里。
　　姑姑刚出生的时候爷爷得急病去世，奶奶靠在医务室给人看病养活大一儿一女，现在退休了又接了个闲活，要给孙女赚点零花钱。

　　许锦看着眼前的画面，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上头，眼窝发热。她怕奶奶担心，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句“奶奶，我回来了”，就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不大，放了一张双人床更显得逼仄，衣柜、书桌都是下床后一步就能抵达，许锦却觉得安全极了。
　　两边角落里还各放了两个小柜子，上面搁着各式各样的玩偶、饰品。李寒成经常来这里待着，忘了哪天他说她的房间比他的还单调，之后来一次就会送她一个小物件，以至于现在东西多得她稍不小心，就从柜子上往跑下去。

　　许锦看着摆在枕头边的小猫头，今天没有去捏它。
　　那是他第一次教她玩射击，她得到的礼物。

　　许锦抬手抹了下脸，走到桌前坐下，开始写作业，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学习，考上大学带奶奶离开，是她从知道爸妈去世后唯一的坚持。

　　许锦两岁时，她爸妈遭遇车祸同时离世，她哭着找人，奶奶说他们去了远方。她上幼儿园，才懂得那个远方有多远，那是能远到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她那时候只有再也见不到爸妈的伤心，哭天抢地了一下午，完全不顾奶奶的绝望。
　　这位伟大的老人在经历了年轻丧夫，又在该享福的时候遭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此时面对一个没长大不懂事的孙女，只能用善良和坚持硬熬着。

　　也许是半个小时后，也许没那么长，房门被敲了两下。
　　“小锦。”奶奶叫她。
　　许锦去开门。
　　奶奶欲言又止，像是又后悔敲门了。
　　“怎么了，奶奶？”许锦问。
　　奶奶小心地问：“今天不高兴啊？”
　　许锦一愣，立即转笑：“没有啊。”
　　她知道了，她以往放学回家都会先跟奶奶说几句话，比如聊聊这一天学了什么，吐槽两个老师，夸夸饭菜质量之类的。今天反常，奶奶自然会往坏处想。

　　老人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贸然问起，听邻居说这般大的小孩开始叛逆了，有哪句没说好，饭不吃都是轻的，闹不好要离家出走。
　　老人觉得自己的孙女不会这样，但也怕最坏的情况发生，犹豫了再犹豫，抵不过心里的担忧。
　　老人知道这娃儿看着什么都说，心里藏的事多着呢，苦啊。

　　许锦补充说：“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了，要写不完。”
　　奶奶瞬间同仇敌忾，皱着眉说：“什么老师呀这是，是不你上次说的政治老师？”
　　许锦笑起来，摇摇头。

　　奶奶问：“你想吃啥，奶奶给你做，好好补补。”
　　许锦说：“都可以，有啥吃啥。”
　　“疙瘩汤？”奶奶说，“好久没做了。”
　　“好。”

　　奶奶走出一步，又转回身：“等会叫成成过来吃，他最爱吃我做的疙瘩汤了。”
　　许锦目光闪动：“他在外面玩呢。”
　　奶奶说：“做出来还得会儿，不急。”

　　她为什么不多说句“他可能在外面吃”当借口推辞掉，许锦也说不清，那时她当下的选择，或许她潜意识里还想给他们一个机会。

　　夕阳完全落入山下，天色青明。
　　隔壁院子没有你来我往的吵闹声，许锦判断出李寒成还没回来，她打算就这样回去告诉奶奶，在门口时脚尖打了个转，走出大门，徘徊在街头。

　　每家屋顶浮起烟雾，有风吹着，很快就散了，淡了，整个村庄逐渐安宁，一切静悄悄。

　　走累了，许锦坐在石板上，手抵着下巴看街边的柳树，想它有多大了，小时候还围着它转圈，和李寒成一起，手牵着手。

　　这样想着，树的另一侧走来一个人，许锦眯了眯眼睛，看清了。
　　她和李寒成搅在一起，除了他从小到大的陪伴，他的外表也是一种诱惑。许锦最喜欢他笑的样子，嘴角一勾，不像个好人。
　　听起来有点荒唐。
　　她远远地看着他，试图弄清楚，一时忘了站起来。
　　此时，他低着头，只看脚下的路，书包被手勾着甩在肩上，懒懒散散。

　　李寒成突然抬起头，目光直视过来，许锦的心惊了下，这一下，她想明白了。
　　他直白坦诚，总能看穿她内心的矛盾和拉扯，然后让她承认，甚至是释放她的龌蹉与不堪。
　　她其实并没有表面那么安静。
　　她最假了。
　　而他似乎轻而易举就看到她的假，特别烦人。

　　李寒成快走到面前，许锦才反过神儿。
　　她立马站起来，没决定好是往前走还是返回，李寒成已经迈过来拉住她的手腕。
　　“去哪？”
　　“松手。”许锦没挣脱，僵硬地说。
　　李寒成看着她，有些肯定地问：“等我啊？”
　　“不是。”许锦不承认，这也是她的毛病，死鸭子嘴硬，让谁都不好受。
　　“松手。”她又说。
　　李寒成不松：“那怎么我一过来就要走？”
　　许锦说：“我原来就要走。”
　　李寒成顿了一秒，说“行”，手松了。

　　许锦向前踏了一步，又转回身，那一刻她听到他惯有的笑声，手被他牵住。
　　他把她带到西侧的窄胡同。
　　这里面有六处的老房子，房子的主人不是随儿女去了城里，就是不在了，有些房间的屋顶都塌了，荒凉破败，杂草生了又枯。

　　李寒成把她整个包住，许锦无处可逃，就垂着眸那样站着。
　　“生气了？”他问。
　　许锦视线的落脚点在他丢在地上的书包上，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决定开口：“生什么气？”
　　“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李寒成不说废话了，低声解释，“最后一节自习我睡大觉被班主任抓了，挨了一顿骂，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总是这么哄她，很有耐心，如果不是和他很熟，她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盛气凌人的少年会真的低三下四地要原谅。

　　许锦抬起头了。
　　她问：“那你朝我发什么火？”
　　李寒成张了几次嘴，眼睛里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出来是这样一句：“都是我的错，你要还不解气，打我两下，或者你说，做牛做马都行。”
　　许锦瞪他一眼，心里的气没了，但她也知道他们间的关键问题还是没解决，又模糊地混过去了。
　　李寒成知道这是哄好了，笑着捏捏她脸，又摸摸她脑袋，逗猫似的：“一个小姑娘气性怎么这么大呢？”
　　“……”许锦真的又炸毛了。

　　李寒成有防备似的，先一步拥住她：“让我抱会儿。”
　　许锦就安静了。
　　周围的风声、虫鸣也随之散去，她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声，他重新给她撑起一个世界。

　　许锦贪图了三秒钟，问：“你吃疙瘩汤吗？”
　　“吃。”李寒成说，“奶奶做了？”
　　“嗯。”
　　李寒成就笑了：“不是说不等我吗？”
　　“……不吃拉到。”趁这时，许锦用力推开他，抬脚就走。
　　李寒成捡起书包，追上她，胳膊搭在她肩上将她揽近，许锦掰不开，就用胳膊肘怼他的腰，一下没注意轻重，听到他抽了很大一口气。
　　她才不要问他哪撞疼了，倒也是老实多了，由着他做了两下看似亲昵的动作，等他自己松开她。

　　李寒成对班主任的气还没消，狠狠地说：“高考完我肯定得整他一顿。”
　　许锦对他班主任有所耳闻，不支持不反驳，但他要帮忙的话，她会看在他一直帮她的份上，帮他一次。

　　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先抵达李寒成家，他没进家门，和许锦一起走进下一家，隔着院墙跟他妈喊了声。
　　李家父母正在院子里洗菜，回了声“吃吧，吃完跟小锦学会习，不用回来那么早”。

　　李寒成将身子歪向她：“听见了吧？”
　　许锦面无表情：“不是写个毛吗？”
　　“……”没完没了了这是。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一样的，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然后和好。
　　李寒成比以前老实了许多，当然也会不时地叹口长气制造点噪音，抓耳挠腮地想答案，实在没办法了捅捅她胳膊遭到她无声地怒视后又低下头，安分守己地撑到结束。
　　他把笔一撂，跳到床上躺平。
　　许锦不回头，弯着嘴角继续默写文言文。

　　写完，身后不见一点动静，许锦趴在床边看他有没有睡着，被他拉上床压在身下。
　　像是意料之中，许锦没有挣扎，直溜溜地看着他。
　　李寒成在她的直视里眉眼弯曲，低下头去。
　　于是单调温馨的小空间里出现了丝丝声响，让人不自觉地沉溺。
　　“给我个名分吧，许锦。”
　　他从不喊她小名，就像她只叫他李寒成。
　　没有旖旎甜蜜的情愫，也不像他们现在正做的事，他们是对奇特的存在。

　　许锦看着别处，说：“如果你是因为下午的事想用另一种方法跟我道歉的话，不用这样，我已经不生气了。”
　　李寒成给气到了，说：“我就那么随便啊。”他捏住她的下巴，“智商高的人果然迟钝，看不出我这些年都在养媳妇？”
　　“……”许锦愣愣地看他。

　　“你就没点喜欢我吗？”李寒成接着说，“你要说没有我也不信，你多聪明啊，才不会那么乖得让我碰。”
　　你瞧，这人还挺会说话，知道先夸人。
　　“今晚必须给我准信，不说就当你默许了。”
　　“……”又原形毕露了。

　　“你先下去。”许锦看他不动，说，“你很重啊。”
　　李寒成才翻身躺到床上，用手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她，等她的答案。
　　许锦酝酿了一会儿，说：“我们以前……”
　　李寒成：“别说以前，谈谈现在。”

　　“……”许锦吸了口气，看他，目光如炬，“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李寒成舔了下唇，没有回避：“我是怕我会后悔。”
　　“后悔什么？”
　　李寒成的胳膊软了，头挨到枕边，声音低沉：“后悔到你走了都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们俩个都不是太会表达感情的人，要不这么多年来摸都摸了，谈起喜欢还这么青涩。

　　许锦看着墙壁，眼睛湿了，她不知道吗，应该知道的，只是这一刻才踏实了。
　　“我走哪里？”许锦问。
　　“你会走的，这里困了谁也困不住你。”

　　“那你也走啊，”许锦转向他，泪水滑落，“跟我一起。”
　　李寒成一怔，伸手轻轻抹掉她的眼泪，说：“如果可以，拼了命我也会去。”
　　“好。”许锦说，“到那时候你就知道答案了。”
　　李寒成又说：“要去不了呢？”
　　许锦看了他会儿，转身背对着他：“那就别知道了。”

　　李寒成忽然笑了，自后面搂住她，蹭着她耳朵小声问：“那还可以摸摸吗？”
　　“……”
　　许锦拧他的手臂，李寒成忍着疼说：“你这脾气真没人能受得了知道不？”
　　许锦以牙还牙：“你那么笨也没人能受得了！”
　　“是。”李寒成说，“我们俩天生一对。”
　　“谁和你一对，我又没说我能受得了。”
　　李寒成还是笑，嗯嗯两声，嗅了嗅她脖颈里的香气，此刻的他满足极了。
　　“烦人。”许锦又说他。

　　李寒成贴着她侧脸，慢慢转正她的身子，抵着她额头：“就没点好处吗？”
　　许锦一时失语，没有顶撞他。
　　李寒成亲到她鼻尖，又往下，唇悬在她的唇上面，似有似无地触碰，故意挑逗。
　　“有的对吧？”
　　许锦听到自己嗯了声。

　　李寒成笑了，奖励似的亲亲她，又得寸进尺地重提那个问题。
　　“喜欢我吗？”
　　明明说好以后再说，许锦不想回答，他要提前知道了会失去一半动力的。
　　但架不住他使坏，许锦松口了。
　　他果然得意忘形。
　　王八蛋。

　　许锦受不了，推开他脑袋：“奶奶进来看见，能扒了你皮。”
　　李寒成不要脸：“奶奶早想让我当孙女婿了。”
　　“你想得美！”
　　“有这么个美媳妇，我能不美吗。”
　　“……”
　　李寒成笑着说：“再给我亲会儿。”
　　“……”

　　许锦没想到这王八蛋一语成谶，以后每个夜晚回忆起他们在一块的时光，她都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