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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十三 爱恨只一瞬 ...

  •   管仲伊走后很久,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瘫倒在从来都说不上舒适但华美精致的座椅上面,头钝顿地疼。
      我知道那只是因情绪而生的错觉,因为宫太医说过,我的头疼之症已经痊愈。若再有复发,也不过是因袭的错觉,并不是真的还有什么风险。
      其实那样浅浅的疼我早已习惯,在我和陆小婉相携回到帝都的时候,更剧烈更持久的头痛曾一次又一次爆发,时间久了,并不算什么。
      直到回宫之后宫太医为我诊治,才知当时所中的箭矢均涂有剧毒名为“立断”。
      所谓立断,沾之命断。
      楼湛没有立刻身死,因为他功力深厚可勉强应对。
      我也没有,只因身体里早早中下的一蛊,名为“帝王”。据言可抵御任何奇毒,其中便包括了南疆乌媚所有的碧焰。
      而乌媚可以在无任何提示的情况下猜到我的身份,如今看来也简单的很。毕竟所谓“帝王”,则非常人能够消受。
      不论是培育、植入,亦或者日后的调理。
      我本来是不知道自己身体里面有这个东西的,直到宫太医说起,我才终于回忆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因着性子不同,我与沉雩自小专席便不一。我生性活泼,反应敏捷,擅射;而沉雩沉静如水,心思深重,习蛊。
      而我的姐姐沉雩,从来都是一个过于优秀的学生!

      “陛下。”
      在落日尚未完全坠隐西山之时,汀雪回来了。她站在我的下手,恭敬地敛首,轻声地唤道。
      我抬头看到她身后的宫太医,洗得灰白的官袍看得出来很有一段年份,而他鬓角也是灰白,平添的沧桑。
      在我的记忆里,宫常宫太医从来都是一个与豪奢搭不上边的人。按理说他医术高超为人谦逊,又是最知皇帝身体状况的人,就算说不上左右逢源,总也不该门庭清冷一如我所知。
      甚而,在我年幼时期,他一度是被众人排挤,所用的均是类似“叛徒”“贪生怕死”“小人”的言辞。
      以前我不晓事理,只道人人嫉妒他医术高超,直到我前不久翻阅二十年前的那场旧事,在书录的角落里找到一行字。
      “宫敏之,戴尧心腹,而后叛。”
      宫太医名为宫常,字敏之。

      如果那段记载没有任何出入的话,宫常后来在朝堂中所受种种,都算不上折辱。毕竟人心再怎么卑劣险恶,却总会在更明显的肮脏面前显示出自己的高贵脾性来。站在高高的站台,俯视泥泞中挣扎的人群,十分潇洒自在。
      宫常不是一个擅长结党营私的人,即使他距天子如此之近,却从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失宜之处。
      如果不是宫谦和彭清宁的婚事,我想我会很难相信,那样一个目光宁静安详的老人,会如册上记载一般,污秽不堪。
      相传,二十年前,他以戴尧遗子换得合家安宁,而当初的那个孩子,便是如今的彭泽!

      “宫太医。”
      我撑起身体,目光投向座下的宫常,微笑着唤道。
      宫常从容地磕头行礼,身上有一股子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味道。
      孤傲的,清高的,文人的风骨。我突然这么觉得。
      “陛下,臣请辞。”
      我一点也不意外地“哦”了一句,然后好奇地问道:“为何?”
      宫常的头贴在地面,弯曲的身体因这个动作的缘故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依然清晰。
      “老臣年事已高,恐再难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这是套话,很明显,没有一丁点诚意在里面。今天的宫常似乎格外放肆,行为虽然依旧恭敬,但言语之间再也不是我惯见的那个和蔼几近怯懦的老人。
      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究竟都有几张面孔?而他们又选择了哪一张,与我相对?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拾起案上一条发黑的剑穗扔到他跟前,然后瞧见宫常本来微颤的身体病发一样接连的巨大颤抖。
      他脸色憔悴目光黯淡,衬着两鬓斑白,从来没有过的衰老。
      我突然就有些不忍心,已经冲到口边的斥责全部咽了回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人间惨事,不论因由到底是谁来种,宽和一点,对己对人,或许都好。

      “宫太医,再来一次的话,你还会告诉他真相么?”终于,我开口询问,冷静自持,情绪不露。
      宫常的身躯僵了一下又立刻放松,他叩首然后抬头,坚定地看着我说:“只为他姓的不是宫,即使再来一次,依然如故。”
      “就算你养育他二十年,一朝尽丧?”
      “是!”
      “忠诚,果然是世上最愚不可及的东西啊!”我轻声地叹,又想起那个笑起来连阳光都失色的男子。他的身躯在阳光下失温,表情永远定格在最后一秒的沉痛。
      那是一个很好的男子。我见过那么多人经过那么多事,依然觉着,像宫谦那样的人,是真的好。
      他有着恰到好处的野心,朝气蓬勃,连阴雨都抵挡不住的明朗;他在官场之中依然坚定,接受了阶级与争斗却从不沉沦;他孝敬父母,即使母亲常伴青灯不曾教养,父亲严厉以对难见笑颜;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很真心,每当想起都会像个傻子一样微笑,懂得付出,更晓得收获。
      那么好的一个人,只为二十年前一桩旧事而亡。当年戴氏一案牵连广泛,时至今日,依然不改。
      只为宫谦原本不是宫谦,他有另一个名字,戴月行。
      而真正的宫谦却是狱中的彭泽,被彭莱娇惯最后放弃的那个人。

      “月属阴,阴司刑,刑治罪。戴月行,其实是戴罪行吧。”我说。
      宫常跪伏在地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我继续说:“这名字果然取的精妙,倒不知哪位高人,竟有如此远见了!”
      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只见袖口褶皱,明显源于紧拽,不服么?
      我微笑着,轻声说:“满门被斩只留一人,苟活至今却为一个人而死,宫太医,你说,这是不是罪?”
      “……”
      “因一己之身,让亲子与父母离散,夺走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然后眼看着对方一步步深陷然后死亡,你说,这是不是罪?”
      “……”
      “父母尚在,即使非为亲生,就此身死,你说,这可是罪?”
      “……”
      “如果这都不算罪的话,”我叹了口气,然后说:“那么爱上仇人之女,算不算罪?”
      “……”

      我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扫了地上的宫常一眼,只见袖口处一点嫣红,宛如桃瓣。
      回到座位,我挥挥手示意宫常不必再跪,他踉跄了一步,然后站得笔直。
      “或许在你们眼中,无论是士为知己者死,亦或者子报父仇,都是天经地义,但是,你把……宫谦,置于何处?”
      我叫的依然是那个名字,宫常的身躯不明显地一颤。
      “你救他养育他教导他,你是合格的父亲,所以他敬你亲你爱你。直到有一天你告诉他,‘我不是你的父亲,你应该去为你的父亲我的主公报仇,手刃仇敌。啊,你的仇人就是你的未来岳父’。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样?”
      “臣……”
      我打断宫常的话,继续说道:“不要拿你们文人的迂腐试图劝解我,我如果真的会听就不会到今天这步!”
      深吸一口气,平复骤然澎湃的心潮,我微微笑着,力持平稳地说:“很多时候,所谓的大义并非就全然正确,真正重要的,是留下来的人不是么?否则宫谦死在当初不是更好。宫夫人不会与亲子分隔这么多年只能在吟诵佛经时求得安宁,彭泽会长成如宫谦一样的翩翩少年,正直善良,而非如此刻在狱中等死。而宫谦,不必在享受了二十年的温情之后突然被告知一切都是虚伪,只能在爱人面前挥剑自刎。”
      我顿了顿,道:“你所谓的正义与忠诚,便是靠这无数的骨血分离,堆砌而成的么?”
      宫常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我却只感觉深深的疲惫,头脑昏昏沉沉,仿佛陷入了久远的时空。
      “……你的请辞,准了。至于宫夫人,我想她不会愿意离开的。就这样,你走吧。”
      然后是走路时候下摆摩擦的声音,向来注重礼仪规范的宫太医,第一次忘记在离去之前,向我告辞。
      沉重的悲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真要说起来,我才是那个最应受到指责的人。
      不是为一己私仇,我不会想这么早这么急除掉彭莱。也就不会从二十年前的旧事出发,最后牵扯到这么多人。
      楼湛对我好,我想要回报。如果我是任何一名普通女子都不算什么,偏偏我坐在了最高位,一举一动都足以撼动整个国家。
      我明明是知道肩上的重担的,在我戴上沉重的凤翔簪一个人走上高台接受万人朝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敌不过心底的执念,我一心之私,害死了宫谦,害得明明相爱的两人,黄泉碧落不再相见。
      有罪的人,是我才对。
      但不会有人指责,没有人可以指责。有这个权利的人已经死去,足够胆量的生者或许早就失去对我的耐心。
      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复仇,到头来也换不回楼湛复生。而我依然魔怔了一样,横冲直撞九死不悔。
      或许是感激他带我出了这牢笼见另一方天地,或许是三年时间足够他在我心上留下深刻的印痕,也或许我曾经忘却了管仲伊然后爱上他,哪怕仅仅只是,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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