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在燕然》月鹤

8、第六章

　　1.不速之客

　　潞妍行刑的那一天，天空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不清澈。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沉郁，包括洛苼。
　　洛苼到底没有去说那个话，因为在此之前，刑部的公文已经批了下来，连宰相汪大人都要给曾爷几分薄面，再加上白玞的无情无义。
　　应受到惩罚的人受到了惩罚。所以上天也是公平的。下一点雨，平息众怒。
　　“姐姐，不要把我葬回洛阳，我要留在这里，让大漠的风沙好好吹吹，下一世，干净一些。”
　　“姐姐，我不想死。”
　　“姐姐，告诉沈渊，是我对不住他。”
　　这些就是潞妍死前告诉我的话，一句一句扣人心弦。

　　皓真是一个学医之人，跟着大师铁都到中原来开开眼界，没想到却因为行动不便，与其他人走散。既然是跟着铁都，那必然也来过金剑山庄。
　　呵，真是个笑话，说不定那个时候她就与洛苼产生了感情。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洛芸，有些事情必须同你讲，”洛苼站在窗边，皓真静静地坐着，“其实，我在金剑山庄不仅发现了他们造反的证据，还发现了当年沈家陷害我们家的证据。
　　二十几年前，叶家还是蜀州的望族。他们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在边境马市上同吐蕃的往来，这也是这么多年叶家一直兴旺的原因。
　　吐蕃人的野心，从来没有削弱过。不知他们用什么方法，与沈家扯上了关系。
　　沈家人在马市上不仅卖布匹药材茶叶，还要走私军火。
　　论军事实力，吐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大唐匹敌的，可是近些年来他们的势力不断增强，还屡屡骚扰我大唐边境，这就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还有，沈家的小姐沈三合嫁给了当时的赞普布吉。就是皓真的爹和娘，也是豁然的爹和娘。”
　　我转过头看了看皓真，没想到她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之前豁然也跟我提过，只不过我忘记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因为一篇《论谏》而再度名噪京城，使得皇帝龙颜大悦，还给洛苼指了婚，是庐州刺史乔鸣鹰的女儿乔姬。
　　母亲相信缘分，所以执意要我们一家四口一齐到庐州处理相关事宜。我们一路颠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进了城。母亲手中的佛珠沙沙作响。
　　于是我们在夕阳的余晖中见到了乔姬，而乔姬亦得以在夕阳的余晖中见到了叶洛苼。他们是未来的夫妻。
　　后来乔姬对我说，那是第一眼的事情，与结局竟然都无关了。纵使后来洛苼那样对待乔姬，纵使后来乔姬郁郁而终，她都没有一刻怪过洛苼。
　　母亲告诉我这叫爱情。“洛芸，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别人的影子。”
　　“谁？”我大着胆子问。
　　“你的姨母陈翠仪和万老爷。”

　　我把潞妍葬在了向东的路上。那一带有一片一片的锦葵，大朵大朵地泛着生气，像潞妍顽强的生命。
　　墓碑上是世苏亲手写的“尹潞妍”，没有冠以“裴氏”之名。或许，在我们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烂漫的姑娘。
　　潞妍这样香消玉殒，这就是她要的逃离。
　　“妹妹，皓真说她可以治沈泽的病。”洛苼干哑的嗓子说。我们走在黄沙上，细密柔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事情你去找若水。”我突然想起他大概没有见过若水，“记住，切忌唐突。”
　　世苏在一旁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一行人任黄沙狂吹，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我一直没有发现，沈沁对世苏竟是那般痴心。见到世苏来找我，她的脸便不自觉地泛起绯红，只是碍于我的面子，她没有什么冲动。
　　我被沈七七的药毒过之后，世苏经常一整天地陪着我。我们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小沁站在外面，我都能听见她的心突突地狂跳。
　　后来洛苼救了我们，我们得以离开金剑山庄。那一天，小沁的脸上有我未曾见过的狰狞。她竟然会武功。
　　“尹大哥，想让她活命，你就必须留下。”她的匕首指着我的脖子。
　　“姑母可以放你们走，我不同意！叶洛苼之所以不能走，不是因为他为了你们，而是他早就中了姑母的蛊。离开金剑山庄，这蛊就会咬遍他的全身。
　　姑母忘记了我们沈家人，怎么可以同叶家人有任何瓜葛？
　　我们沈家人，是天生就有仇恨的！”

　　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我来到兰州城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已是夏末，天色渐渐退去了张狂的酷热，虽然黄昏时分还是有一些闷热，但大家也都开始换上秋衣了。
　　火儿一直陪着我。一个人开一家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迎来送往陪上笑脸，还要与一些地痞流氓周旋。虽然我有世苏撑腰，但也不能总麻烦他啊。
　　譬如这件事情，就一定不能麻烦他。
　　昭璇来了。

　　2.解冻

　　离开金剑山庄之前，我见到了阔别多日的陈翠仪，就是母亲的堂妹。而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救了我的不是洛苼，而是她。我终究是估错了。
　　翠姨的病情恶化地很快，而且全然没有遏制的趋势。周围也竟然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足以证明金剑山庄上下待人处事的方式。
　　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翠姨放在眼里，纵然她是一堂之主。也对，翠姨本来就是陈家人，当年陈家连同叶家一道告翻了沈家，沈七七又怎么会对翠姨好呢？只不过看中了她的才华。
　　如今我又犯了事，刚好连累翠姨。这一招真是高明。
　　“我知道了金剑帮的太多事情，他们除掉我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能在临死之前见到你，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翠姨干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手背，我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理解亲人的重要，而他们，或者大多已经不在了，或者即将逝去。
　　“我，我对不起你……以前那么对待你……”我说了很多煽情的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是我再一次直面生命的流逝，上一次，是乔姬。
　　“你的姐姐万若水与我失散很多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找到她。可惜都是无果。直到最近，沈七七才告诉我，若水她，在兰州。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翠姨老泪纵横，却让我想起了当年缠绵病榻的乔姬。母亲说过，她们的故事是何其相似。

　　“潞妍之所以会逃走，是因为我们的母亲走了。”昭璇开门见山，是个精明的女人。
　　“嗯。”我递给她一杯茶，脑海中浮现裴氏居高临下的样子，大家闺秀一点也不浪得虚名， “原来你们都有热孝在身。我想，尹夫人之所以要潞妍嫁进裴家，也是想好好缚住她吧。”
　　昭璇捧着茶杯，动作和潞妍一模一样，我的眼眶突然湿了，随即想到我的母亲，同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我们的母亲，从来都比我们任何人厉害。
　　想当初嫁给我爹，都是她自己作的住。她跟外公说，尹雷将会是一个很有作为的人。外公居然相信了。
　　后来爹娶二娘的事，也是母亲亲自张罗的。只不过，二娘的死，母亲本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母亲为了培养四弟，花了很多心血。这么些年四弟的进步飞速，有大半的功劳都是属于母亲的。
　　我二弟性子直，又比较单纯，见到母亲这么尽心尽力地栽培四弟，自然不会很乐意的。再加上二弟一向比较孤僻，他与母亲几乎是没有交流。
　　这两个月四弟这样对待我们，是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母亲那么要强的人，会被自己的小儿子倒打一耙，她怎么受得了？”

　　若水说她和沈泽的邂逅是上天的眷顾。若水从小生活在兴州万府，母亲是填房，自己是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受排挤受虐待的总是她。
　　沈泽是万府一个老管家的干儿子。沈家虽然在洛阳，但这个儿子却因为自小身体不好被带到山清水秀的兴州。后来沈家没落，沈泽一个人在外打打零工，但都因为身体问题不能坚持长久。这个老管家在采买时见到了他，觉得他聪明俊秀，便收了他做干儿子。
　　若水说，她是一株即将干涸的蔷薇，沈泽是为她带来雨水的风，温暖湿润。

　　“世苏的夫人可好？”我再次提起这个问题，我知道我是有些残忍。面对现实是一种残忍，不过这种残忍，在昭璇看来，也不值一提。
　　“还好吧。”昭璇轻描淡写，又呷了一口茶，她的发梢微微颤抖。“不过我来不是仅仅跟你叙旧的，你现在可以带世苏走了。”
　　我心里有疑问，还没出口，她便又开口说道，“我没有那么大仁大义。当初救你，就是对你母亲最好的报答。现在四弟连世苏也不想放过，世苏即使躲在兰州当刺史，四弟也不会让他过安生日子的。
　　你放心，世苏的女人，我会处理好的。
　　你们选个日子成亲吧。也不管热孝不热孝了。”
　　她这样决定了一个男子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啊，筒子们，新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