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在燕然》月鹤

5、第三章

　　1.就算是

　　世苏是兰州刺史。这多少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之前世苏告诉我他不喜阿谀奉承，不喜礼尚往来，父亲尹雷的衣钵只待四弟白玞来继承。何况那衣钵原本就不干净。更何况这是两年前的世苏了。
　　现在在我这里的是我十九岁时的世苏。
　　我十九岁，他二十岁，是弱冠之年。弱冠之年的尹世苏来到兰州当刺史，也是家里的事情，而他的兴致从来不减。
　　他的面前是在兴州城待了一年多并且已习惯的叶洛芸。澜儿也快要生了吧。突然很想她。

　　“我的母亲是汉人，姓沈，叫沈三合。”豁然看着外面，天空仿佛有她母亲的影子，清澈透明。
　　“实在是太可笑，当年的沈家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竟然舍弃了自家的女儿，让她跋涉长远，来到茫茫雪域里的吐蕃。父亲对他的每一个妃子都不是特别在意，对母亲也同样。父亲和我母亲生了两个孩子，我，妹妹皓真。”他絮絮叨叨，是让我了解他的身世。
　　我停下手中的杯子，手没有离开。“我知道你是吐蕃王子，我知道你与沈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我的世苏等着我去照顾他。”
　　“还有。世苏被打也是因为你吧。”我表情极为平静，居高临下睥睨他。
　　豁然的脸色带着天然的高原的微漠，这神情让多少人捉摸不透，又让多少人为之死亡。权利，向来是屠杀最好的理由。
　　像尹雷那样杀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世苏办完公事，就来客栈找我。起先他想让我跟他住一起，被我拒绝他的不怀好意。我们曾经有婚约为证，现在却是藕断丝连。
　　我明白，一切都是重新开始。
　　黄昏的兰州城透着干燥的美丽，似乎每一个小小的碰撞都能擦出一串蓝色的火花。我漫无目的地走，背后却一直有个影子。他和我一样优柔寡断。
　　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去处——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里，开一家属于我的锦店。母亲是终生热爱刺绣，这种执着自然传给了我。现在，我要用我唯一的本领，求得自己的一片天。
　　不管外面是否兵火连天，情海翻滚。我得静静地。
　　“洛芸。”他的脚步停下来，叫住我。“你再走就要出城了。”
　　下一刻他便挡在了我的面前，身上的男性气息滚着黄昏特有的静热卷起我垂下的头巾。他逆着光。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笑，表情是否严肃。
　　旁边一家店铺正在关门收摊，门板落地，“啪”地一声脆响。我见到世苏后面的半抹夕阳，于是决定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张罗自己的锦店。
　　不远处便是城门，无数地悲欢离合又这扇平常的门吞吐。而后面是半抹夕阳。

　　我第一次见到尹雷的那个下午，天空出人意表地万里无云。世苏在庭院里挥舞着自己的宝剑，我坐在旁边，眯着眼乘凉。
　　“你必须清楚，我们的处境是多么危险。”我抠了抠手指上被蚊子叮的包，不断舔舐着嘴唇。
　　“我们从金剑山庄死里逃生，我不想再次落入虎口。
　　就算你的母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的父亲呢？难道他们看不出我是叶洛芸吗？更何况，你的母亲也没有同意。
　　说不定沈七七明天就杀到洛阳来。你别忘了，你害死了她的亲侄女。”
　　我一句一句地说，他一句一句地听，地上落着无数惊颤。
　　“以前我也经常在这里练剑，无人相陪。潞妍偶尔也会来，但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去。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走出失意岁月的人。
　　是啊，当我的姐姐尹昭璇给我那枚玉佩让我来保护你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命运会因此改变。姐姐违抗了父亲的意志，而母亲和白玞都不知道。
　　最后我与潞妍一同上路，我们找到了你。”
　　世苏停了下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改变是什么？至少家破人亡、逃离异乡算是吧。有时候我就会无缘无故地想，这个样子的我，应该比过去的我坚强圆滑许多了，比如现在，我利落地同店铺老板商量价格。
　　“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都是能赚一点是一点吧？”我有点循循善诱。
　　“这位小哥，不瞒你说，在下确实是走到山穷水尽才要盘出这个祖上传下来的铺子的。这年头，谁不求过得平平安安啊？可在下上有老下有小，小哥您给的银子，还不及上一个主顾地三分之二呢。当时我是嫌少没答应他。虽然现在您的价格也不低了，但真的不够我养家糊口啊……”那个老板一脸恳切，我几乎是要心软了，可转眼间发现他的眼珠带了一点墨色，才猛然知晓他是胡人，说不定还是吐蕃人。
　　原来是这样，还祖上传下来的铺子呢，差不多就是不久前才盘下来，想要趁兵荒马乱敲诈我一笔。
　　“老板，我可以同你磨，但我的大老板我可是得罪不起的啊。”我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背后传来隐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连世苏都笑了。
　　看着那老板一副要家破人亡的样子，我也笑嘻嘻地说，“我的大老板是豁然霍公子。”
　　背后的笑声突然停滞。

　　2.雷雨

　　世苏完全没有注意到白玞的到来，还有白玞后面尹雷阴雨的脸。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应该明白，白玞和尹雷的利益时完全一致的。其他都是后话。
　　我的身份自动暴露，但尹家上下对我却似乎没有改变。
　　除了对世苏。
　　夏日的雷雨十分猛烈，打碎了屋檐上错动的瓦片，还有世苏那坚硬的脊梁。尹雷用的是家法，藤条一下一下地打在身上会有烈烈地疼。我想上去帮忙，有人却在后面暗暗拉住了我。一看，是尹昭璇。
　　“叶家的事什么时候需要你来管？
　　长辈的事什么时候需要你来管？
　　消失了那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叫父母担心。
　　还把潞妍丢了，你把她当过妹妹吗？
　　这个女人？她是叶家人，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
　　你真的可以娶她？”
　　尹雷的声音比雷声还要暴戾，我不得不往后面缩了缩。听到他在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多余。世苏还跪在那里不断呻吟。这就是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

　　世苏大概是在我走之后才知道豁然的。
　　豁然是吐蕃的六王子，多么高贵的身份。以他这样的身份与我纠缠不清，我又直接出走，于是误会就产生了。
　　直到我最近再次遇到他，却在这个时候无意间揭起这个伤疤。
　　铺子倒是盘了下来，可是世苏一直跟在我后面什么也没说。我知道这个时候我需要他，他是兰州刺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必须麻烦他。
　　“你骗不了我。”他的气息离我很近，而且带着愤怒的温度。他是如此敏感而小性。
　　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回去。”

　　若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几年前，叶萧松在蜀州的家被人陷害，几乎满门灭口。当时才刚刚弱冠的他形单影只，凭着一点积蓄和沿途的乞讨才辗转来到了洛阳。
　　叶家是蜀州望族，自大唐开国以来便凭借与高祖的私密关系在蜀州独占一方天地。到天宝年间时已经历五代，朝廷上也有几个叶家的人，但都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被革职。沈家与叶家在与吐蕃边境的马市上有一些冲突，后来在一次朝会上，沈家人连同一些党羽一同弹劾蜀州叶家，事情甚至闹到了吐蕃那里。皇帝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也起一个警示作用，就下旨抄了叶家。
　　那时的叶萧松不知道这些，但他投靠了自己的舅舅陈徽显家。陈家在洛阳当然也是望族，几乎是同沈家分庭抗礼的趋势。
　　自然的是，叶萧松娶了陈徽显的女儿陈碧仪，我的母亲。
　　叶萧松的羽翼渐渐丰满起来。

　　尹世苏把我丢到床上，我被震得头晕目眩。他的眼睛里不只有愤怒，还有报仇的快感。在斗争的问题上，我向来不是他的对手。
　　世苏的床很大，也很新，看木色竟然是从江南运过来的。尹家的人都是如此奢侈。
　　就在这思考和观察的片刻，他已经脱掉外衣扑了上来。我的头发铺散在床上，被他压到身下，我一下疼得叫了一声。
　　“知道疼就好。”他俯下来亲我的脸，双手钳住我的。我不得动弹。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若水说过的一句话：
　　“其实尹雷，曾经也是爱恋过你的母亲陈碧仪的。”

作者有话说

　　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