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新天新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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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妈妈被那一场惨剧吓得魂飞魄散，得知是许明薇拦住了包荣兴才让他幸免于难，对许明薇千恩万谢了半天，转头就把自己亲儿子关进了家门。可怜包荣兴堂堂八尺男儿，迫于老妈的淫威也只能乖乖地在自己的卧室里窝了好几天，哪里都去不了。
也确实没有地方再需要他去了。包荣兴的老大在那场斗殴中受伤不轻，网吧暂告关张，包荣兴丢了工作。此外，由于群架临场溜号的行为，他在本地的兄弟间也失了义气，没有人愿意理睬他了，他就这么和本地的小流氓团体彻底失了联络。对于包荣兴而言，这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
把包荣兴关了一阵子，包妈妈也意识到不能再放任这十九岁的小伙子继续充当家庭的米虫，便挥舞着扫把要他出去找份正经工作自食其力。
包荣兴跟着他的老大晃悠这么些年，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网吧是他心之所向。县城是个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秘密。在本地网吧的营业者眼中，包荣兴已然被扣上了背信弃义的帽子。包荣兴求职碰了几次壁，倒也没有太沮丧，一拍脑袋决定去省城发展网吧保安事业。
许明薇得知了包荣兴的决定，脸上不声不响，心里却无端漫上了一点喜悦。
当时已值暑假，但是许明薇却还是决定陪包荣兴上省城走这一遭。正好封校一个学期的大学开放了返校申请，许明薇高高兴兴地在系统里提交了申请，整理好行李，拽着包荣兴一起奔赴省城。
省城禁摩，包荣兴的紫皮爱车自然没了容身之地，只能将它遗留在了大后方。离家之前，包荣兴颇有些不舍地抚摸着他闪光锃亮的摩托车，说：“等我放假时就回来看你！”
包荣兴幼稚的行为逗得许明薇笑出了声：“怎么？你的车还能听懂你说话？”
“我还给它起了名字呢！”包荣兴莫名其妙地骄傲起来。
“起了什么名字？的卢？乌骓？赤兔？绝影？”
“它叫馒头！”
许明薇沉默了一瞬，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包荣兴却还浑然不觉地在原地洋洋自得：“熟悉我的人都叫我包子，所以它是馒头！”
“那你叫我小明，我的自行车该叫小红还是小华？”
“该叫小强！”
“……我的自行车才不是蟑螂！”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平静、淳朴，时间如闪闪发光的溪水一般流淌过他们的生命，清澈又玲珑。
还好她在那天拦住了包荣兴。
许明薇和包荣兴拉着各自的行李箱，一边拌着嘴，一边走进初夏的阳光里。鲜艳夺目的光晃得许明薇睁不开眼睛，一时之间竟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她第一次想要感激那个她也不知道是否真正存在的上帝，谢谢祂的恩典降临，让包荣兴还能陪伴在她身边，让她终究逃离地狱火湖，进入新天新地。
省城不比许明薇他们的家乡小县城，实打实地被疫情肆虐过一番，如今看来，熟悉的景色里也颇有一番劫后余生的庆幸。到省城第一天，把行李分别扔去招待所和寝室后，包荣兴和许明薇像一年前一样去了城市CBD。江边的流光依然灿亮，他们数着时间等待六点半的灯光秀，光海再一次被点燃，像一位暌违多年的老友正在向他们遥远地致意。
许明薇很高兴地举着手机拍了视频，甚至还极为难得地发了朋友圈。连她自己都觉得奇妙：在发了那一通大火之后，她性子里的一些少女时代遗存的阴沉忧郁似乎也随之蒸发不见了。像是一场弥长的大雨绵延数年，终于雨霁天晴，远处天际甚至还亮起了一道半透明的彩虹。她变得比以前更容易满足，也更容易喜悦了。
许明薇这位朋友圈难得的贵客吸引了许多人充满窥探色彩的点赞，有来自玥玥的，有来自眼镜师兄的。在一众无言的红心间，倒是邢哲宏发来的一条雪白的消息显得独树一帜：“你回学校啦？”
“对的。”许明薇想了想，倒也没解释太多。
评论刚刚发出，手机便赫然一震，邢哲宏的私聊消息很蛮横地跳到了她的眼前：“我也回学校了，有时间约个题？我每天都有空。”
许明薇笑了笑，没立刻回复邢哲宏，倒是抬头问身边的包荣兴：“你想和邢哲宏吃饭吗？”
“谁？”包荣兴正兴致勃勃地望着远处小孩手里一晃一晃的七彩闪光棒，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邢哲宏。”许明薇只得无奈地重复一遍。
“谁啊？不认识。”
许明薇很诧异，她明明记得自己曾在摩托车后座和包荣兴提起过邢哲宏的：“邢哲宏，邢叉叉！你不记得了？”
这回，包荣兴的眼睛被点亮了：“噢，邢叉叉啊！好啊好啊！”
邢哲宏正巧也没吃晚饭，收到许明薇的邀请后，欣然答允，于是他原本想要的约题会就这么成为了他们三个人的小学同学聚会。
包荣兴和许明薇对吃食都不怎么讲究，邢哲宏拍板做主，选定了大学附近的一所本帮菜馆。两人赶到饭馆门口时，远远地见邢哲宏已经到场，向他们挥了挥手，遥远地打了个招呼。邢哲宏穿着一件清爽白T，胸口是×大青绿色的丑陋校徽。
看到这件校名T恤，许明薇的心中微微漾起一圈涟漪，但也只是抿起嘴角，笑了笑，算是与自己也与世界和解。倒是一旁的包荣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邢叉叉穿的这件衣服怎么有点眼熟？”
许明薇没有理睬包荣兴，她径直迎上前去：“宏神，你怎么也暑假回学校了？”
邢哲宏耸耸肩：“在家里学习效率太低了，正好学校解封，我就赶紧回来了。你呢？”
“小明陪我来找工作呀！”还没等许明薇开口，包荣兴便大大咧咧地笑开了。
两个大男孩多年未见，骤然重逢，邢哲宏一开始在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包荣兴面前有些拘谨，包荣兴倒是嘻嘻哈哈一如往常。在席间，他向邢哲宏说起他们的小学，说起曾经的同窗，说起家乡的小城，说起让整个小县城都战栗的摩托轰鸣，也说起他在网吧看场子时所遭遇的人与事。他隐去了网吧最终的结局，包荣兴看着天真又脱线，但是有些事情，他却比谁都明白通透。
听着故事，吃着小菜，喝着啤酒，邢哲宏的兴致也渐渐地高涨了起来。那些出现在包荣兴叙述中的兄弟情谊、义薄云天让这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数学呆子也热血沸腾，转眼就和包荣兴勾肩搭背叫起了哥，一副相知恨晚的模样，连连感叹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太他妈的无趣了。
许明薇一边嚼着糖醋小排一边发愣：她想起从前，邢哲宏是稳居第一排的好学生班长，而包荣兴则是永远待在最后一排的被放逐的黑羊。从前的邢哲宏，哪怕心中对包荣兴的无忧无虑心存向往与艳羡，但是落在行动上，却也并不会与包荣兴产生过多的交集。好学生就是好学生，坏学生就是坏学生，哪怕他们当时还是两个年纪相加都不超过二十岁的孩子，但是那由阿拉伯数字堆砌而成的成绩单却在他们之间毫不留情地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楚河汉界，两不相干。然而，事过境迁，时移世易，那条分割他们的河早就干涸。回过头来，他们这群曾经的好学生才发现，成绩单不过是一张张随着青春远去而褪色的废纸，一颗真纯的心才是行走人间最珍贵的赠礼。
包荣兴的心就是真诚的、清澈的、滚烫的。
邢哲宏是如此，许明薇又何尝不是？
她是什么时候才放下虚荣又伪善的偏见，真正地打量身边的这个青年的？
记不清了。
但是，她记得的一切与他有关的碎片，都是温柔的，都是温暖的。
她想，这就够了。
散席的时候，邢哲宏竟还对包荣兴有些恋恋不舍，加了微信后还不忘嘱咐：“包哥，以后常出来玩哈！你、我、薇神！我们仨！”
包荣兴当惯了小弟，难得被叫一次哥，立刻膨胀了起来，很骄傲地拍了拍胸脯：“没问题！我之后就住在省城啦！等我找到工作后就请你和小明吃饭！”
“一句话的事情。”
许明薇和邢哲宏两个人的学校挨得近，包荣兴又惯例要送许明薇到校门口，于是一行三人又同路走了一会儿。经过一家网吧时，包荣兴临时起意，说感觉这家网吧看着很是面善，似乎和自己有缘，想进门看看有没有招工启事。虽然觉得包荣兴的理由很扯淡，但是许明薇和邢哲宏还是陪着他上了楼。
包荣兴进了网吧后兀自四处乱转地找老板，许明薇和邢哲宏则在门口沙发上坐下等他。许明薇百无聊赖地抬头看起了网吧里的投影幕布，投影里似乎正播放着一场电竞比赛：一个魔法师打扮的角色骑在扫把上风驰电掣，忽然一扬手，扔下一瓶火红的烧瓶，平地燃起一片绚烂火海，转瞬便将另一个角色吞没其中。
“他们又要输了。”许明薇听见邢哲宏在她背后叹息。
“什么？”她一时有些茫然。
“百花。”
“啊。”
许明薇想起来了。半年前，邢哲宏曾对她说起百花战队，他们总是离成功差了那么一点点。前年是这样，去年是这样，今年，依然是这样。
她郑重下心情，抬起头重新凝视投影布上的那片熊熊焰火，以近乎虔诚的心饱含深情地看着百花最后一个角色被烈火吞噬殆尽，仿佛在目睹一场盛大的献祭。
比赛的结果果然如邢哲宏所言。胜负揭晓后，镜头一切，从虚拟的游戏走回了现实。导播用一个奢华的长镜头扫过冠军队微草全员的面庞，最终在他们队长——那位魔法师的脸上缓缓定格，那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斩获冠军后，他依旧从容不迫、面色沉静，但是一双眼睛里却情不自禁地耀起了喜悦的光。
可是留给亚军百花的却只有几个遥远的、仓促的、晦暗的、一闪而过的镜头，他们像是站错了取景框的配角，面容模糊又黯淡。许明薇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了。
她好像看见了她自己。
她也永远找不对自己的取景框。
包荣兴走回门口和他们会合的时候，许明薇仍然因为百花的再度告负而有些怏怏不乐。抬眼见包荣兴笑得灿烂，心中的阴翳被稍稍抹去了一些，强打精神问他：“找到老板了？”
“嗯！我和他很聊得来呢！他们正好缺网管，哈哈！我就说这家网吧和我有缘！”包荣兴秀了秀自己的肱二头肌，“我跟他说，我既能当网管，还能当保安！老板就决定录我了！”
这么草率地就决定了聘用，这位网吧老板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确实算是专业对口、重操旧业，这很适合他。许明薇和邢哲宏向包荣兴连连道了几声恭喜。
这个网吧离×大和师大都不算远，又包食宿，以后当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近邻了。
一想到这里，许明薇的心情又重新变得轻盈了几分。
他们在路口和邢哲宏分别，包荣兴继续和许明薇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师大门口。疫情前大学进出随意，包荣兴还能把她送到寝室门口。如今却处处受到窒碍，没有校园卡，连大学校门都迈不进去了。
许明薇扭过头正准备和包荣兴道别，却感到他的一双大手用力地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小明，不开心啊？”
许明薇有一瞬的怔忡。
包荣兴在许多事情上都很天真、懵懂乃至迟钝，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却总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和许明薇有关的事情便是其中一桩。
“有点吧。”许明薇承认了，“刚才我看了场电竞比赛，我喜欢的队伍输掉了。”
包荣兴有些意外：“小明也看电竞啊？你看了啥？”他连报了好几个游戏名，都是他涉猎过的领域，但是对于许明薇，却都是知识上的盲区了。
许明薇没办法回答包荣兴的问题：她只知道那支队伍叫百花，另一支打败他们的队伍叫微草。他们玩的是什么游戏？邢哲宏没说，她竟也不知道。
“是什么游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我和他们很像。我们一直都在失败。”
“哪有，小明这么厉害，还是大学生。我可考不上大学。”
许明薇勾了勾嘴角：“我们俩的情况又不一样。你看，你不是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了吗？”
包荣兴挠挠头：“那小明喜欢什么呢？”
许明薇一时没了言语。
对于包荣兴来说，理想的生活很简单：骑摩托，弹吉他，认一个大哥，给大哥的网吧看场子。这种生活或许落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却也足够包荣兴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过得安逸又富足。
那么，她的理想是什么呢？
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远处。夜色已深，那片曾经在16岁时点亮她的世界的光海也消弭无踪了。
“我想要站对取景框。”她开口道，“我想留省城、学数学。”
其实这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抽象的理想。如何留在省城，大学毕业后又该怎么学数学，她都没有细细思量。但是，她却知道，省城是她热爱的城市，数学是她热爱的学科。如果能一生在省城，学上一辈子的数学，天长地久，那或许对她而言，也是充满了欣喜的一生。
她和包荣兴并肩立在省城盛夏的晚风中，阖上眼睛，试图想象自己可能拥有的未来：都市里的一间小小的蜗居，窗边的一张平静的书桌，吸满了墨水的钢笔和光洁的纸页。也许当她埋头解题时，身边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依然会混不吝地用小石子叩响她的窗门，站在楼下，朝她绽开笑容，明亮如江面碎金，让人心颤。
或许这一次，她能够站对自己人生的取景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新天新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