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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迷途羔羊 ...

  •   第二天包荣兴果然没有来接她。
      许明薇怒气冲冲地一个人徒步走去了耿姊妹家,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把耿姊妹和天慧都吓得不轻。天慧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在那天乖巧得不像话,很安静地缩在书桌的角落里一边戴着耳机上课,一边默默地察言观色。
      许明薇当天也有课。不同于上个学期,数院这个学期的专业课被扎堆安排在了周五。但是,这一天,许明薇竟破天荒地在专业课时开了小差。她心乱如麻,像是被无数口沸腾的油锅翻煮着,心里总想着包荣兴和他的仇家们。
      中午吃完午饭,许明薇借口出门透气,戴上口罩绕着街道转了一大圈。午后大街上人并不多,触目所及是一片熟悉的冷清风景,看不见什么可疑的人物。许明薇的心稍微定了定,敛起了怒容,安稳地走回了耿姊妹家。但是,刚走进天慧的房间,她便感到窗外有陌生的男人走过。她在天慧惊异的眼光中冲到窗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可疑的男人走远。
      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天,许明薇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终究是放心不下,她翻身下床,跑到窗口偷看包荣兴家的状况。时值深夜,灯火俱灭,万籁皆寂,看不出任何的端倪。只有他的那辆紫皮摩托,安静沉默地伫立在如水的月华之下。
      许明薇回到床上,掏出手机,在夜色中打开包荣兴的对话框,编辑消息:“你还好吗?”手指在发送键上犹疑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昨天她和包荣兴的谈话算是不欢而散。她心中又浮起一些积气,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这句带着示好意思的问候。

      第二天是周末,虽然学校里没有课,但许明薇每周六却还是会去耿姊妹家监督天慧写周末作业,周日才是她们彼此的假日。许明薇一大早出门时,便在心中暗自发誓今天绝不再担心包荣兴那个乌龟王八蛋。一到天慧家,她便掏出练习册,咬着牙沉下心来写题:正定二次型,n阶矩阵,负惯性指数,数域P。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很单纯。没有见鬼的江湖恩怨,没有他妈的兄弟情义。V1和V2是线性空间V的两个子空间,很好,这儿很安全,她决定就这么躲进这个空间里。
      她杀气腾腾地撕下一整张被填满的草稿纸,抬起一双充血的眼睛,失神地凝望窗外。并没有人经过窗口,只有晚春的风拂起了花香阵阵。她低下头,眼前的字符与公式忽然变得朦胧模糊、难以辨认,她最终无法安然逃离。
      许明薇伸手捂住了眼睛。
      她认输了。
      她还是想起了包荣兴。

      也不知道最后她是怎么回的家。
      明明到家的时候许明薇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冲个澡再痛痛快快闷头睡上一觉。可是真正等她洗完澡吹完头钻进被窝里后,睡意却又像和她捉迷藏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许明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依然在循环播放着她和包荣兴在家门口台阶上的谈话,他肩上的那条青黑色的龙在她眼前示威一般地盘桓,像极了一个面露不详的预言。
      心中的愤怒层层累积,剥夺了她的最后一丝睡意。她重新戴上眼镜,抓起手机,打开阅读软件,随意地点开了一本毛姆的小说。小说里的男男女女在名利场中巧舌如簧地上演着一场场悲欢离合,屏幕外的读者许明薇却流下了心不在焉的眼泪。
      一直读到窗外晨光熹微,许明薇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没有设置闹钟,再度睁开眼时天光大亮,竟已是中午。
      她迷迷糊糊地翻下床,只觉腹中空空。前两天光顾着和世间的一切置气,竟没想到提前准备食材应付周日的吃食。自己做是肯定来不及了,她只能草草洗漱一番,下楼准备去附近的小饭馆解决温饱。

      推门而出时,许明薇便感觉到了异常。
      好几道陌生的视线像是飞出的刀一般钉在了她的身上。
      平日的宁静安详消失了,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流动,像是一沟绝望的死水,一切都呈现出了一股鬼气森森的阴沉感。
      好在,无声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明里暗处的人打量了她片刻,很快地一一拔出了视线。许明薇不是他们的目标。
      她战战兢兢地穿过幢幢鬼影,却不经意间被某个小流氓腰间的一柄匕首反射的光晃痛了眼睛。
      巨大的恐怖降临她的心中。她在那小流氓注意到她之前迅速收回了视线,但是那柄尖利的、锋锐的、足以夺人性命的匕首却滚烫地烙在了她的心口。
      她加快了脚步离开,一边走,一边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艰难地找到包荣兴的手机号,给他拨了个电话。
      没有打通。
      许明薇在街口停下脚步,深呼一口气,定了定神,咬着嘴唇又用微信打开包荣兴的对话框。
      “危险,不要回家!!!”
      三个惊叹号像是三把锐利的剑,齐刷刷地甩向了包荣兴。
      可是,许明薇也几乎确信,包荣兴根本没有办法及时看到这条警告。
      发完消息后,她又试着给包荣兴打了两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下唇被她咬得生疼,几乎可以尝到一丝血腥气。她挂断第三通呼叫,徒然地垂下手,不知所措地举目四顾,心中是一片茫茫的荒野。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小明?你怎么在这儿?”

      许明薇闻声,身体僵了僵,在回过神来之前,惴惴不安的泪水已经如释重负地从她的眼中滑落。她转过身,见是包荣兴——他和往常的每个日子一样,反戴着鸭舌帽,染得金黄的头发很不羁地披在肩头,黑色紧身背心外罩着一件橙色的外套,浆得发白的牛仔裤被他穿得挺括。他完完整整地站在她眼前,依然带着天真又无辜的神气,春日正午宁静的阳光被他踩在脚下,一切覆水难收的悲剧都还没来得及在他身上发生。
      许明薇伸出手臂用力揩去泪水,一个箭步上前,扯起包荣兴的手臂便往前走。
      “等……等一下!小明!我有事,我要回家一趟!”
      “回你妈的家!”许明薇咬着牙,恶狠狠地扭过头,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瞪他。她知道自己的污言秽语对不起平日总是善待她的包妈妈,可是她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你家已经被小混混盯住了你知不知道?他们还带了刀!”话音落下,又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
      看到许明薇的眼泪,包荣兴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她态度强硬又坚决地扯着包荣兴往相反方向走去,天知道许明薇这个向来瘦削又沉默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硬是把包荣兴这个近一米九的壮实青年生拉硬扯地带离了几条街。后来许明薇总以为是上帝终于在这一天姗姗来迟地想起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她,在万丈高空大手一挥,于是她在那顷刻间拥有了力士参孙一般的神力。
      他们在耿姊妹家停下了脚步。许明薇叩了叩门,天慧应声,很快跑来开了门。
      小姑娘看看面色惨白双眼通红的许明薇,又看看她身后的包荣兴,怔忡半晌,这才满腹狐疑地解开门上防盗链,侧过身,邀请他们进门。
      今天是礼拜天,耿姊妹要出门去教会做礼拜,这个时间不会在家。耿姊妹家距离网吧颇有一段距离,是许明薇所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私密的落脚处。

      强烈的情绪从她身体里退了潮,她冷静下心绪,找了个正儿八经的理由试图糊弄天慧。但是天慧是多么聪明的孩子,显然并不相信许明薇那一套之乎者也的说辞,反而不断地朝包荣兴挤眉弄眼。包荣兴也看不懂天慧的暗示和询问,只当她在做鬼脸,于是也依样画葫芦,皱眉吐舌,原样奉还。
      天慧看不明白包荣兴的鬼脸,捞不着什么精彩的新闻,于是只能招呼他们在饭桌旁坐下,走进厨房给两个人泡茶喝。
      包荣兴在位置上坐定,摘下帽子,低头打开了从刚才起便嗡嗡震动不停的手机,只看了一眼,顿时就变了脸色,嚯地一声站起了身。
      许明薇抬头看他。
      “他们真的打起来了!”包荣兴说,急忙又将鸭舌帽扣回了头上,一副急不可耐地要冲锋陷阵的模样,“我得赶紧去帮老大他们!”
      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答案,许明薇笑出了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为什么会露出笑容。她实在是过分疲倦了——在过去的几天里,她的情绪始终如滔天的洪水一般起起伏伏——焦虑、担忧、不安、委屈、悲伤、惊恐、愤怒。在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之后,她终于也感觉到了疲惫。她的一切都燃尽了,烧完了,毁完了,一切都不值得存在了。
      “好啊,你去。”她笑得更深些,也站起了身来,抢在包荣兴前面拦在了门前,压低了声音,说,“但是,你去之前,先把我杀了吧。”
      她觉得自己很理智也很镇定,甚至带了点隔岸观火的漠然。
      但是包荣兴却呆愣在了原地。
      “他们有刀。我虽然只是个书呆子,没和你们一起打过架,但是我也知道,要杀一个人,一把水果刀就够了。”许明薇继续道,又飞快地笑了笑,“你想要出这个门,很简单,你去问天慧讨一把水果刀,把我杀了吧。”
      “小明……”包荣兴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咀嚼消化完许明薇的话语。他困惑极了,很苦恼地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头,“你为什么……”
      “我不想看着你去送死——”还没有等包荣兴把话说完,许明薇便拧起眉毛,抛出了她的答案。
      话语脱口而出,许明薇清晰地感知到,冷静和理智正在无法挽回地从她的身体里消逝。她知道自己的面目正渐渐变得狰狞和破碎。她不再顾忌厨房里的天慧了,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渐渐抬高了音量,声音也染上了哭腔,“你老大惹出的麻烦,关你什么事啊?什么狗屁兄弟情义,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他妈的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一堆和你毫无关系的烂账被砍死在街头!包荣兴,你明白吗?如果你死了——”
      许明薇顿了顿,她哀哀地望向了他。
      “……我会很难过。”她又压低了声音,喃喃说。
      她飞快地低下头,擦去了泪水。好奇怪,为什么这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怎么擦都擦不尽。即使是神也拭不去她一切的眼泪。
      包荣兴没有言语。静默片刻后,他走近她,黑压压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
      许明薇以为包荣兴要用蛮力抢门离开,于是,哪怕她依然噙着泪水,却也作出了反抗的姿态。
      没想到,一拳没来得及挥中包荣兴,自己却落入了一个带着汗味的怀抱。
      “小明,别哭。”只听包荣兴这么说道。他用左手将她圈在臂间,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看到你哭,我也会很难过的。”
      许明薇没了言语。她埋下头,任凭泪水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终究还是把包荣兴留了下来。

      房里的气氛依然是严肃而紧张的。哪怕刚刚躲在厨房里亲眼目睹了一场好戏,天慧此时也不敢贸然出声,很懂事地装聋作哑着,给许明薇和包荣兴端来了两杯茶。
      包荣兴的手机又响了一阵,然后再也没了动静。他很煎熬地把手机推到一边,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许明薇,很徒劳地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我以前还不相信小明你是狮子座……现在我可一点都不怀疑了,星座可真是太准了。”
      可不是么。她当惯了那待宰的羔羊,她受够了。她当然应该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去他妈的羔羊。
      许明薇抬起眼睛,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知道自己碰了个钉子,包荣兴有些自讨没趣地闭了嘴。安分了一会儿后,他又不甘寂寞地转向了坐在一旁玩iPad的天慧:“小姑娘,你是什么星座的啊?”
      “我是天蝎的。”还好,天慧不像许明薇这么无情,很给包荣兴面子地回答道。
      “哦!天蝎好啊!天蝎神秘!”包荣兴立刻兴致高涨了起来。
      “是吧!我觉得我是典型的天蝎座,我可记仇了,每天都写日记的。”
      那完了,估计今天发生的事情会永远地烙刻在这小姑娘的日记里了。
      听着包荣兴和天慧一大一小你来我往地聊起了星座,许明薇分明还没消气,可是却也忍不住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他们在耿姊妹家待满了两个小时才离开。
      包荣兴的手机没了动静,也不知道那场群架的结果如何。许明薇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但还是陪着包荣兴小心翼翼地绕到了网吧附近。
      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一地的血污。
      已经看不见包荣兴熟悉的人影了,只有一群警察在进行现场取证和清理工作,拉起的黄色警戒线阻碍了他们进一步上前的步伐。
      她和包荣兴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失却了言语。

      后来他们通过新闻才知道,那场斗殴闹得很大,几乎成为了这座宁静小城十年难遇的一场横祸——开始时还只是普通的拳打脚踢,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掏出了家伙,立刻就见了血。一群人本就打得红了眼,见到血后,立刻都发了狂,或是掏出了事先准备的刀,或是就地拾起了板砖,一时之间,人间地狱。
      当然出了人命。听说包荣兴这边有个兄弟死相壮烈:他是第一个中刀的人,捂着流血的伤口却依然在不依不饶地拼死反击,最后被砍得面目全非,只能通过手臂和肩上盘踞的龙纹身来确认他的身份——那是和包荣兴一模一样的纹身,是兄弟情义的证明。
      许明薇记得他。他也曾和她置身于同一所初中,也曾是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众多少年中的一个,也曾学着包荣兴的样子,朝许明薇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挥手道:“哇!小明!”
      但是他的面容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了。许明薇花了很大的力气,却总也想不起他的容貌。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明薇频频被相同的梦魇缠身:在一片血肉模糊间,她总会看见一具破碎的尸体。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却发现那具尸体有着包荣兴的脸。他的躯体早已僵硬,他的血液早就干涸。只有他肩上的那条青黑色的龙,依然在雷雨间自在地腾飞,像是一个得到了应验的不详的预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迷途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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